深冬的午后,大学同学从微信发来消息,给你闪送一桶“青梅煮酒”过去。
两日后,一桶十斤装的青梅酒送来,桶面是一幅山水画:青山为屏,天为盖,一舟一桌两盏两人,似曹刘正煮酒、论英雄谁主沉浮。
随酒而至的还有两把包装极其朴素的挂面。谓之朴素,就一张薄薄的白纸包扎的面条——我认出了那两把面的来历,是很多年没再吃过的老家合川的手工挂面。它让我的心底瞬间涌起一股如眼泪般的温热。当我们对阗塞生活里的一切机器制造没有选择余地、麻木到认命时,忽而有一种阔别已久的食物突然来唤醒了你的味觉和视觉,乡愁一样的柔肠难以言宣。
挂面是同学的母亲回合川从当地庄稼人手里买的麦子,磨成面粉,请人加工而成。挂面没用油纸密封,下面时,抽一指出来,菲薄如韭菜叶,质感干脆,面条与面条碰撞,在指间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哗哗声里阳光喧哗。面很薄,下锅很快就煮软了,煮多一会儿,却不会断。捞出面条,拌入简单的佐料,热腾腾,软乎乎,滑溜溜入口,味蕾再次诚实地告诉我:久违了的面条,让食物本来的滋味得到最大化的呈现。大概是有了参照,蓦然意识到,我们空长了一副玲珑的味蕾,这么多年它一直在将就。
光阴急速后退,透过菲薄流年,我看见旧时面坊的院落、院落里白灿灿的阳光和一排排晾晒的挂面。
农历四月间,小麦收割、脱粒、晒干后,乡村打米房开始忙碌起来。一整个下午,刘家石坝都是排队等候磨面的乡邻,他(她)们三五成群,男的发烟,闲聊,偶尔与女人们调笑。打米房的工人间或走出来透气,除了嘴唇是红的、眼珠子是黑的,他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皮、鼻子、脸、衣服、裤子和鞋子上全是面粉。他用手使劲拍打身上的面粉,跺脚,只来得及吸一支烟,又置身柴油机的轰鸣声和粉尘阵中。
麦子磨出面粉那天,母亲会奢侈一回,狠狠犒劳一下家人。一回到家,母亲就忙开了,和面、发面、醒面、抱柴、刷锅。先煎一锅油滋滋的麦粑打发馋得直咽口水的孩子,再从容不迫地准备一家人的晚餐。见母亲揭开泡酸菜的瓦罐,便知晓晚上有酸菜铺盖面吃了。母亲抓一把酸菜,切碎,等锅烧热,铲一锅铲猪油渣放锅里,油渣受热化开,倒酸菜下锅,“哧”的一声后,锅里冒出青烟。将酸菜汁炒出,舀一瓢水倒进锅里烧酸汤。酸汤熬开了,母亲将和好的面端上灶台,扭一团,在手里一点一点扯开,扯到面足够薄又不至破裂才下锅。因而老家人叫扯麦粑。煮铺盖面最能检验面粉的成色和揉面的功夫。扯铺盖面的过程中,若面扯成薄薄的面皮而不破,母亲便忍不住说“这面粉筋丝好”,形色间难掩庄稼人丰收的喜悦和自豪。煮出来的面,果然如母亲所言,柔韧、筋道、爽滑,面里浸润了泡酸菜微微的酸辣、猪油渣的糟香,小孩子个个吃得肚儿圆鼓鼓的。当然,那是遇到了好年成,又遇到好天色晒出来的麦子才能达到的水准。
每个母亲都懂得未雨绸缪。吃一顿麦粑后,磨出来的大部分面粉将被送到面坊,请师傅加工成挂面,既易于储藏,又便于细水长流地慢慢吃,还可以当伴手礼。那年头,没啥好东西,亲戚朋友往来,送一把两把挂面,就是相当不错的。
有一年,母亲让我去面坊守着做挂面。面坊是一排土墙草房,房前有一片很宽敞的坝子,坝子里竖着一排排木桩,上有很多木头架,叫羊头架。面坊中间那间屋很大,靠墙安置了一张长长的木质和面台,和面台四周钉了木条打围。和面台旁边有一台切面机器。
面坊师傅将过称后的面粉(面粉的重量是收取加工费的依据),一瓢瓢舀到和面台上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用光滑圆润的擀面棍从面山顶插下,打着圈往外围摇动擀面棍,就在面堆里掏出一个凹塘,接着往凹塘里加水、盐。洗了手,挽起衣袖开始和面。
师傅两手从外围捧着面粉徐徐推入凹塘的水里,用粗长的筷子搅拌。面粉吸了水分变成很多雪花一样的面片,再分次加水,雪花面片继续吸水成为一团一团的疙瘩面。开始和面时,面沾了一手,和着和着,面粉吸足水分渐渐有了硬度、黏性和韧性,继而揉成面团。师傅的手蘸一次水,便扩大一些揉面的半径,一点一点将案板上的面粉、手上的面糊吸入面团。越揉,面团、案板和手越干净。力气、体温通过手的皮肤,输送到面团里。我想,手工和的面,一定是有生命的,会呼吸,能感应,会慢慢重新唤起味觉对食物极致美味的追求。
和好的面,放进一个制面机的漏斗里,在机器里过一趟,待出来时,就是薄如韭菜叶的面条。一条一条两尺见方的面,整齐、疏密有致地搭在竹棍上。竹棍上的面条,拿出去穿在羊头架上,一排又一排,煞是好看。
我那次守面严重失职,临近中午,犯困打瞌睡,忽听得有人喊“牛吃面了”!等我睁开眼,乖乖,那头牛真是好胃口,舌头一伸,风卷残云一样,半挂面就进了它的口中。我干着急,跺着脚大喊。面坊的师傅从屋里跑出来,才把牛赶跑。那时的面已经干了,师傅一挂一挂收进去,轻手轻脚放置在桌上,开始切面。切好的面过称,一斤、两斤或五斤,堆在薄薄的白纸上,然后将白纸一头压在挂面上朝前滚,直到与纸另一端重合,用浆糊黏好,一把挂面就大功告成。搭在竹棍子上那一段面晒干了是弯曲的,讲究的人家,就切下来单独包装,作为当晚的晚餐。我家条件相对比较好,因婶婶在国营三江饭店工作,叔叔每年休探亲假,都带很多午餐肉和蛋卷罐头回来。母亲将那些罐头藏着,偶尔拿出来给家人改善一下伙食。煮面节节时,母亲将罐头切片,每碗面上加两片鲜嫩的午餐肉,或两个罐头蛋卷,真是无上的美味。
那是我经历的唯一一次守着做面记,在记忆里生了根。后来念书、离开村庄,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面坊师傅的姓氏和容貌,只记得他鬓角的白发刺一样迎风而立。如今,面坊不在了,公共打米房不在了,做面的师傅也不知去了何处。
前几年,从一位吉林文友家里买到过资格的手工挂面。当时还买了两袋寄回给母亲和姐姐。如今,超市里的挂面花样层出不穷,蔬菜面、鸡蛋面、刀削面、荞麦面等,常常让我食不知其味。我舍弃那些华丽的包装,想吃面条,去农贸市场那家小作坊买切面。味蕾有记忆,从面条的滋味和口感能分辨手工面和机制面。而对于90后、00后的青年人,或许压根不知手工面的滋味,他们的味蕾,一出生就遭遇的是精细的机械化“美食”。生在北方(西北)的孩子是有口福的,至少70后及之前的那几代人依旧保留着自己和面、擀面的传统习惯。
明朝解缙有一副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做面和做人一样,需要时间和用心去做。那些面容沉静、性格沉稳的人,从内至外,一定经历过时间的沉淀和积累。
2024.1.23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