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会开玩笑说，要是哪天走在路上，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子砸着，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然而现实中，别说天上掉金子，就是掉人民币，也是不大可能的。但你要说，在地上捡到了人民币，那却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就有这样的经历，还不止一次。
最近的一次，是几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广场边的公厕里。那天我内急，男厕所里人很多，进进出出不断，等我匆匆推开其中的一扇蹲坑的门，一低头，坑沿边的一个黑色钱夹，就突兀地闯进了我的眼里。钱夹是人造革的，有些破旧了。它静静地平躺着，口微张着，一叠不薄的红色，从侧面袒露出来，很是刺目。
我弓身将它拾起来，打开来一瞅，里面有证件和银行卡，一张贴有大头像的某某林场退休老人证，最是醒目。然后就是钱了，约莫有两三千块吧。很不少呢。心跳倏忽就加快了。没办法，都说人性是贪婪的，而我又是个顶没出息的，经不住金钱的诱惑。
就在这时，那个久远的记忆，海浪般地扑了过来，它又苏醒了。也是一次捡钱的经历。
那年我八岁，或九岁，在村小上学。是在放晚学的途中，天阴沉着，一副愁容满面将要下大雨的样子，我不着急，背着书包独自慢腾腾地往家走，边走边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快到家了，已经走到邻居家东侧的横埂下，就在上坡的一瞬，我蓦地就发现了它们——几张纸币，散落在光滑却凸凹不平的土坡上。我斜眼四望，见没有别人，就赶紧弯腰拾起：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还有几张一角二角的，共七元六角钱。
如今，这实在算不得什么钱了，但在三十多年前，一个偏僻的穷乡村里，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眼里，那可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这简直是天降巨款啊!那一刻，我有种被金子砸中的感觉，头有些晕晕乎乎了。我感到欣喜，只是稍纵即逝，如烟花般。反倒是一种做贼般的心虚，更长久，也更稠厚，浓雾一般地裹挟住我。紧张。不安。甚至害怕。怎么会这样呢?我说不清。
我将钱紧握在手心里，然后像只干了坏事的老鼠一样，仓皇地窜逃回家。家里没人。我直奔卧室，关上房门，寻觅可以藏钱的地方。但卧室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连抽屉都没有的小书桌，我的这笔巨款实在是无处可藏。就在我心急火燎的时候，听到了母亲进屋的脚步声，苍促之间，我掀开床上的旧垫被，将钱塞在了靠墙角的一块大木板的缝隙里。
钱藏好后，我才稍稍安下心来，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我那时还不知道有“拾金不昧”这个成语，但听过《一分钱》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但是一个四面环江的穷乡村，哪里去找警察叔叔呢。
可以交给老师啊。一个声音弱弱地说。
然而这样的声音委实过于轻薄，很快就被心底深处的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淹没：这么多钱能买很多东西呢。我不说，谁知道?我隐约明白这样的想法不好，但我却不可抑制地这样去想。
上交?
留下?
不能留，这是别人的钱。
我是捡的，又不是偷的。
……
两个分身在我头脑里打架，从黑夜到白天，从学校到回家的路上，一直一直，斗个不休。我那颗幼苗样脆弱的心，终日在风雨中飘摇。
这段记忆，我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关于这笔钱的去向，记忆给我留下的，却只是白纸一张。很是费解。我后来无数次地，像回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往回翻看这段往事，但一到这个节点，记忆就成了空白，连雪花点都没有。是被谁拿走了?还是被贪吃的老鼠偷去了?亦或是老天爷……
记忆选择抹去一些东西的同时，却将另一些东西强化。捡钱不交，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成了一件很大很大的过错。而且是个无法挽回的过错。我不知道怎样去弥补、去消解它。它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如影随形。在我懵懂的童年甚至青年时代，它总是不时地龇出锋利的狼牙，向我“示威”、“警告”一番。睡梦中，它更是被无限放大，变形，然后在惊恐中，我一次次醒来。
显然，那笔飞来之财，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恩赐，而是对我的人性的一次考验。一时的贪婪，换来半生的梦魇。这代价不可谓不大。所以当我再次被意外之财砸中，心跳再次怦怦加速，我不再犹豫，快步走了出去，对站在外面等候我的大儿子，扬了扬手中的钱包，笑着说：
“儿子你瞧，爸爸真是好运气，捡了这么多钱。”
六岁的儿子望着我手里的钱包，一双无邪的黑眸子，露出了惊喜的神情。阳光透过枝叶的逢隙，在他的脸庞上，欢快地跳跃着。我牵起他的小手，往广场中央走去，“你听过《一分钱》的儿歌吗?我给你讲个捡钱的故事吧……”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着。
数以百计、千计的各色海鸟，在湛蓝的海面上，在老虎滩上，盘旋，呼朋引伴。熙熙攘攘的游客，操着南腔北调，往海洋公园大门方向流动。略带咸味的空气里，充盈着海鸟们的欢叫，和游客们的笑语，我很快发现，广场的一角有个长方形白色岗亭，亭上印有蓝色的“警察”字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