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信息让老杨寝食难安。
遛狗中学八三届高三(五)同学毕业四十年之际，他们要组织同学集会了 ，哎，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世界变化真大呀。大家都是奔六的人了，差不多都做了爷爷奶奶。有些性急的同学已提前走了。在这最近的几年中老杨也参加了几次同学的葬礼，大家不由得感慨生命的无常，时间的紧迫。现在由赵书记牵头，决定在本市湖海饭店集会。湖海饭店是本市五星级酒店。
最让老杨纠结的是，此次参会他竟穿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老婆建议说，要么穿一件儿子的衣服去。
“年轻人的衣服比较新潮，人家会笑话我的。”
“笑个屁!人家关注的是赵书记，谁在乎你。”
在老婆的怂恿下，老杨穿了儿子的一件衬衫，身上的赘肉裹得有些紧。年轻时，他瘦得像根麻棍，人称“电线杆”，现在老来发福，身体是横着长。他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业，遇到什么就做什么，经常做的是放地笼，就是在田沟里捕泥鳅黄鳝。运气好的时候，可收到五六斤，赚到二三百元，运气不好时仅捕得二三条。上午放地笼，下午打打麻将，无拘无束，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说起来，同学之间很少联系，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关键时他也会找同学帮忙，就像上次，儿子开车出了些麻烦事，他就找了赵书记，赵书记二话没说，马上打电话给下属，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因此他感恩不尽，为了表示一点心意，他提了几只甲鱼几斤鳝鱼送去。想来赵书记什么都不缺，唯有这点野味可以打动他。赵书记人真好，连连推辞不要，说是留着卖。可以说，这么多同学，赵书记位置最高，却没有什么架子，对同学总是有求必应。
现在，老杨骑着一辆旧电动车来到了湖海饭店，饭店门口停满了豪车，他一时找不到位置，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将车停了下来。
刘会长在门口迎接了他。会长在县直机关工作，他衣装得体，皮肤白嫩，一看就是机关单位的人。“你来得早，二楼庐山厅。”会长与他握了握手。会长的手又白又柔软，他的手又黑又粗糙。他隐隐有些自卑。他走上了楼梯。楼梯是弧形的，大厅顶部到地面有十几米高，悬着一盏巨型吊灯。墙壁上挂着世界名画，整个装饰豪华大气。他的一身装束与这里环境似乎格格不入。“我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如果不是赵书记发了短信。”他心里想。走到拐角，墙砖像镜子一样照见他的全身。那是一张憔悴的脸。儿子的衬衫紧紧裹着他。“我应该买一套新衣服穿上。这个样子太尴尬了。”虽然刮了胡子，一双大眼袋还是难掩他的老态。“管他呢，我是来集会的，又不是来相亲。都这么大年纪了，我怕谁。”想到这里，他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推开了包间的门。
早已落座的同学们目光“唰”的一下关注到他。他感觉那些目光像箭一样射在他身上，脸上不自觉地装出了笑的表情。“我来迟了，对不起。”他内心有些不安，仿佛这样说能取得大家原谅。他甚至觉得大家都在看他的衬衫。老王说：“老杨，天天吃野味，身体越来越结实了。”这分明是笑他衣服小了。老张问他天天赶早装地笼，是不是趁机和人约会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老王老张都是公职人员，在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老方问老杨还收徒弟不?老杨的脸有些发烧，他觉得人家在拿他取笑。但人家的嘴巴又怎能管得住。包间里开着空调，他身上还是发燥，怪就怪这件衬衫，穿在身上太紧了，人家都是衣貌光鲜，唯有他不伦不类。回去一定要好好骂一下那个女人。
餐桌上贵宾位置空在那里，那是为赵书记他们留的。老杨悄悄地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左右两边都是混得较差的同学。他觉得坐在这里很好。跟当官的或有钱的同学坐在一起，他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菜已经上桌，但大家都在等待中。赵书记，钱总裁，孙主席，李局长，这些同学中的翘楚，总会比一般人来得晚一点。
大家继续从老杨身上找话题。大家说现在食品安全问题很严重，人工养殖的鱼，猪吃到嘴里都不知是什么味道。主要是激素用得太多。这也是现在各种疾病高发的原因。老杨天天吃野生鱼类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接着又谈到日本核污水排放，以后都不敢吃海鲜了。又谈到俄乌战争。这些人天南地北，高谈阔论，老杨很少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
不知是谁起头，大家又谈到了各自的儿女。同学中老张自己是某院院长，他的儿子又考取了公务员，今年娶了老周的女儿。两个年轻人都是公务员，可谓门当户对。类似的有好几对，想不到同学中有好多人都成了儿女亲家了。老杨儿子三十多岁了，无正当职业，年年在外面混，连个姑娘都捞不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自己都混得这么差，还指望着儿子混得多好?这小子也真是，从小不听话，正读书时，上了坏人当，经常打架斗殴，耽误了学业。书没读完，就出去混，现在越混越差。
老杨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包间的门突然开了，赵书记，钱总裁，孙主席，李局长出现在门口，在座的全站了起来，热烈鼓掌。赵书记他们客气地跟大家打招呼，彼此谦虚了一番，正式落座。大家频频向赵书记，李局长们敬酒。老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也想敬酒，却总被别人打断。几次端起酒杯又放下。
转了几圈，他终于有机会向同学领导们敬酒，他有些激动，总是一口就干了。其实他本来不能喝酒，医生说他有高血压，高血糖。但人家是重要领导，不干不足以表示尊重。同学领导也觅了一口饮料，表示感谢。虽是同学，但身为主要领导，走到哪里都是重要人物，都是最受尊敬的人物。同学们也以他们为骄傲。关键时刻，比如赵书记，就是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市委书记，“赵书记是我同学”，这一句话说出去，人家也对你敬畏三分。
酒席上十分热闹，大家纷纷走下座位敬酒。很多人是夫妻双双出场。你看，老蒋夫妻走来了，他们都是老同学。老蒋的老婆高一凤是当年的班花。曾与老杨有过一段恋情。当年老杨也是一表人才，尤其是篮球打得好。他的三步跨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无人可挡，那动作十分潇洒。迷倒了一大片女生。但后来老杨落榜了，现在越混越差。老蒋原是班上一个平凡的男生，长得一般，学习又差，但他有一个做副县长的父亲。老蒋后来考了内招。那是当年干部子弟常走的捷径。从内招的学校毕业后，老蒋进入公安系统。如今已经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了。老蒋也就顺理成章地娶了班花。老杨后来娶了一个农村姑娘，两个人因三观不合，经常吵架。“这就是我的命。”老杨暗暗想道。班花越长越漂亮了，她依然是风情万种，令人心动。抱着这样的女人睡觉，是一种什么感觉?老杨又开始了胡思乱想。当年高一凤何曾正眼看过老蒋。那时大家年轻，注重的是外表。但世易时移，权势是最好的春药。现在，高一凤笑眯眯地看着他。老杨有些难为情，“这件衬衫穿在身上太紧了，早知如此，我应该买一件合身的衣服穿。”他觉得一凤肯定在心里笑他混了这么多年，一件好衣服都没有，穿着儿子的衣服出洋相。老吴也来敬酒了。他还是那样大大咧咧。“老杨，干杯!”老吴一脸横肉。老吴人高马大。老吴脸上有一道刀疤。想当年，老杨就是被他害了。老杨一看书，老吴就把他的书丢到旁边，嘲笑说读书有什么用!老吴天天带着老杨东游西逛，甚至打架斗殴。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治安较差，老百姓出门没有安全感。后来一九八三年国家组织严打，杀了一批首恶分子。老吴父亲是国家干部，送老吴到部队待了几年，转业回来分配了工作，现在是县政法干部。老杨后来和他很少来往，他至今仍认为是老吴害了他。
赵书记也来敬酒了，老杨有些激动。他一连喝了三杯，表示感谢。赵书记说以后有困难还来找他，只要能帮的忙尽量帮。赵书记当年是班上的学霸，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他就踏上了从政的道路。这么多年来，只要同学有求于他，他总是尽力而为。这使他在同学中口碑很好。
律师，院长，医师，教师……同学们大多事业有成。他们一个个过来敬酒，老杨实在不能喝了。医生说醉酒对于老杨是致命的，有中风猝死的危险。但老杨面子重，老杨不忍心拒绝，老杨来者不拒，老杨醉了。宴会上的气氛非常热烈。曾经的恋人趁机留了电话，大有死灰复燃的势头。做生意的，做官的找到了共同语言，大家可以资源共享，互通有无。老杨能说什么呢?他人微言轻，干脆少说话。眼前的成功人士济济一堂，内心该是多么得意。老杨至今还在为生活奔波，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放到田沟里的地笼收获不一定有保障。有一个同行的人竟偷偷地倒他的笼子。他不能和他打架，不能和他吵闹。因为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早年他也参加了征兵，却因血压高了一点被刷下来了。其实他血压本来正常，只是因为紧张。张镇长，李站长的儿子都选上了，论身体不一定比他好。后来人告诉他，是因为他背后没人。后来张镇长，李站长的儿子转业后都分配了工作。十几年之后又成了张镇长，李站长。而他老杨到了深圳市打工，后来年纪大了也没人要了。现在种田没经验，养猪没本钱，只好放几个地笼，抓几只鳝鱼泥鳅。现在他穿着儿子的衬衫，骑着一辆旧电动车参加集会，猛然间才发现他和人家的差距已是十万八千里。
集会马上要结束了，会长建议大家合影留念。赵，钱，孙，李诸位大佬站在正中显要的位置，老杨自觉地站在后边一排不起眼的地方。前面一位领导同学挡住了他半边脸。他只露了半张脸。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也许多年以后大家要费力去猜猜这半边脸的人是谁。但老杨是清楚自己的位置的。
大家互相握手话别，从大厅走出来，各自走向自己的小轿车，很多人有专门的司机。老杨悄悄走到那个角落，骑上自己那辆电动车回家。他有些醉了。扶车把有些晃荡。刘会长关心地问：“要不要叫人送一下?”他摆摆手，相信“我能行”。即使不行也不要紧，查酒驾责任也不大，他骑的是电动车，更何况，赵书记是他同学，交警找麻烦，一个电话就OK了。
到家后，他一身酒气。妻子埋怨他：“你这个人，好酒贪杯，医师叫你不要喝酒，一上场就不管自己的死活!”老杨说：“赵书记敬的酒，你能不喝吗?”
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赵，钱，孙，李诸位大佬神采奕奕的形象，又是自豪，又是惭愧。这个世上，谁能想到，老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头百姓，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赵，钱，孙，李诸位大佬的同门师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