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总有一个像是你前世情人的地方,她始终端坐一隅,看似永远都不会和你相见,但是偏偏有一天,就会与你猝不及防的邂逅。
对于我来说,这个地方就是建瓯,在多雨的初夏,我不期然的来到这个古称建州的闽北小城。
记不清她是否曾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但是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有一个熟识的向导,拉着我走街串巷,带着我走遍建瓯的每一寸土地,去邂逅那些似曾相识、却又从未去过的地方。
在云际山邂逅竹海。
因为有雨,建立在云际山山顶的玻璃悬索桥没有开放。错失透过玻璃桥俯瞰全城的机会,心里就有点悻悻然。不过幸好玻璃悬索桥不是登顶云际山的唯一目的地,山上还有一座善见塔。向正在休息的清洁工人问路,他指着远处的塔影告诉我,就是那个方向,有路,两三华里就到。他用了一个准确的,也是常用的距离单位,但通常被简称为“里”的单位,在一个闽北的清洁工人嘴里却是华里。一个字,似乎道出了建瓯古城1800年的历史沧桑。
上山时,因为全神贯注于目的地,竟没有留意那些漫山遍野的竹子。行走在去往善见塔的那两三华里的路上,沟涧里满眼都是竹子。竹林随着山坡地势起伏连绵不断,竹顶碧绿茂盛的细碎叶片连成一体,微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细小的玉质构件相互撞击。碧绿的竹浪从这座山坡滚动到另一座山坡,渐渐消失在更远的地方,消失在烟雨迷蒙的天际,那似乎也是云的边际。
善见塔以善见和尚命名,这个善良的和尚以己之身拯救了古建州。离开塔下山走的是平坦的步道,始终在竹海里穿梭,感觉自己也变成了竹子,前半辈子一瞬间被掏空,没有历史,没有厚重,只有空灵的躯壳在山间游走。生命不被过往所累,小城不被1800年的历史所累,倏忽间,我们好像都变成了纯粹的自己,就像浩瀚竹海里的一棵普普通通的竹子。
在北辛街邂逅美食。
以吃的名义去一个地方,这样的理由最难让人拒绝。在北辛街,你几乎可以吃到建瓯的所有美食。
以黑暗料理著称的当属大肠粿。头天下午五点多钟,去到知名的林雄莺店,得知已经打烊了,一个中年女人在刷洗锅盘。第二天中午再去,正是饭点,很小店面里坐满了食客。点了个中份,拌上香油,葱花,蒜泥,辣椒酱。门口有一个开水炉,加点椒盐和葱花在碗底,开水冲泡成一碗最简易的汤。碧绿的葱花飘在汤上,又让我想起云际山上的竹子。这家据说有四十年历史的小店只卖大肠粿这一种吃食,但是吃了一碗你就会知道,这种美味对得起店家的自信与痴情。大肠内生的原始味道和自有的嚼劲,被米粿和料汁包裹,一起入口的感觉真是回味悠长。
一碗大肠粿肯定不够,再去买两块光饼尝尝吧。又是一家据说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店,也是一家夫妻店,男主人姓黄,女主人姓陈,女主人在介绍他们姓氏的时候,特意强调她的姓是耳东陈,生怕我这个外地人搞错了,她的认真劲儿,让我想起了云际山上的清洁工人。黄老板戴了副眼镜,看不出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当他听说我刚从那家大肠粿店过来,就激动的有点结巴的对我说,他学徒的时候,那家店还没开呢!他说自己学徒三年才出师,一辈子只做光饼,又是一个痴情与执着的人。越是传统的东西,用具越是朴素。他们做光饼还是用传统的高炉,所以他的店干脆没有店名,就叫高炉光饼。他们自己和面,用老面头发酵。只做两种口味,一种有肉,一种没有肉,有肉的一块,没肉的五毛。做好的光饼堆在一个竹制的匾子里,我买了两块肉饼,还热着。嚼上一口,感觉就像小时候饿狼一样从学校放学归来,吃到外婆递给我的那块热乎乎的饼。外婆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世了,一块建瓯的光饼,竟然让我想起了她满是皱纹的脸。
在高炉光饼的简易招牌下面,还留着一串电话号码,并写着“微信同号”,陈姓女主人再次强调,那是她的微信,需要网购的话可以联系她。再端详一下这对老夫妻,我发现他们也并没有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老。
吃了光饼肚子已经很饱了,但在锅巴店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女店家善解人意的给我切了半块,满满的包上萝卜丝、笋丝,再抹点辣酱。建瓯的锅巴看起来像披萨饼的样子,吃起来又酥又脆。北方的锅巴脆是脆,就是太硬,需要好的牙口才行。
几种美食下肚,已经有撑的感觉了,等我走过卖芋饺的店铺,不管店家如何规劝,最终还是管住了不太听话的腿。
后来还是品尝到了又糯又甘的芋饺,不是在北辛街,而是在一家酒店里,满满的一桌菜,有板鸭、纳底、鸡茸、苦笋、弓鱼……同坐者谁?焕爱、耀灵、嫦娟、小华……人名和菜名遥相呼应,都像是建瓯浑然天成的一个分子。
待到后来连吃了三顿“锅边”之后,我仿佛悟到了建瓯美食的一个特性,那就是融合,恰如建瓯所处的地理位置,南北风味在这个闽北小城发生碰撞,谁都不让谁,就干脆和平共处,最终的结果是,大肠和米粿可以在一个碗里,米粉和豆浆也可以混搭。锅边这道美食,简直就是这种融合的极大成者,晶莹剔透的汤汤水水里,蚬子煮出的汤作为汤底,白色的是米浆做成的皮,黄色的是胡萝卜丝,绿色的是芹菜,还有香菇、白菜、瘦肉……一道美食,让你体验出多种味道。
在铁井栏邂逅木屋。
初夏的建瓯雨水丰富,尤其在午后,常常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刚才还艳阳高照,突然就大雨滂沱。打了伞,去铁井栏尚书井广场的山墙戏台看越剧表演。听了几出传统曲目,有十八相送、金玉良缘、小红楼等。
伴着曼妙婉转的歌声,沿着铁井栏的巷子往里走,我不禁被两边的古建筑震撼了。据当地人说,这些建筑在近年被修葺过,饶是如此,建筑物的整体特征还是完整的呈现在面前。
建筑物的外墙用灰色的古砖砌筑,里面完全是木质结构。粗大的圆形木柱撑起木梁、檩条,室内空间高大开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头气味。在建瓯,这种原始的本色本味似乎并不稀奇。在一家叫做大树老地方的小餐饮店,老板娘让我尝尝他们自己做的豆浆,看我是外地人,还特意强调是免费的。我刚喝了一口,关于豆腐的最原始的记忆就被激发出来了,从味蕾深处直至弥漫整个口腔。
铁井栏的木质民居见证了这座古城当年的辉煌。每座木屋都是一座豪宅,不仅面积大,布局也方正合理。从正门进入,迎面会有一面影壁,有点像现在的玄关。影壁后面设有天井,不仅可以采光,还可以借此和室外连通,但此处的地面就需要凹下去,还要有排水措施,不至于在下雨的时候,雨水漫流。再往里,宽敞气派的会客厅居中布置,书房、卧房、饭堂、厨房、杂物间分居于后。
在我去了那座被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东岳庙之后,我发现,铁井栏的木屋与同是木质结构的东岳庙有异曲同工之处。无非是把公共建筑的布局微缩在民房里。从大门入,先登堂,再入室。现代住宅也莫不如此。
所以,建瓯不仅是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南北的分界点上,建瓯还在历史的时间点上,承前启后,让我们看到古老和现代的交汇。
在小巷邂逅大树。
建瓯的小巷之多,是我在其他城市从来没有见过的,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这座城市在社会治理层面的包容。建瓯的老城区完整的保留着大量的自建房,这些房子纵横排列在建溪北岸狭小的土地上,形成了星罗旗帜般的街巷网格。让人惊讶的是,大多数巷子并不狭窄,摩托车、电动自行车都可以畅行无阻。北方小城桐城流传着“三尺巷”(也叫六尺巷)的故事,相邻的两户建房,各让三尺,被传为佳话。小小的巷子,诠释着一座城市浓浓的民间温情。
建瓯街道和小巷的名字还保留着些许古风。花巷、扇巷、城门坡……,鼓楼后、县前、北辛街……这些名字,和独具特色的美食名字,以及建瓯当地人的名字一样,都构成了这座城市独有的历史特征。
在建瓯,大树随处可见。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棵在城门坡与花巷的连接处,另一棵在铁井栏街巷的尽头。
城门坡的那棵树是榕树,已经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古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多雨的初夏,人们也会在树下短暂避雨。附近的店铺喜欢用大树命名,既省事,也自带明显的地理位置特征,比如那家我喝到纯正豆浆的大树老地方,还有大树鱼庄,大树面馆……
铁井栏的那棵大树其实是两棵樟树和榕树长在了一起,树根、树干、树冠都已经难分彼此了,当地人通过枝干的须条、叶片大小告诉我哪边是樟树,哪边是榕树,我却仍然分不清楚。这不是我的过错,大自然鬼斧神工一样的写意笔法,让兄弟一样的两个树种融合在了一起,逾几百年而不分,到了现代被起了个名字,叫做“福建树”。建,就是建州,就是建瓯。当地人不忘再三强调这棵福建树的由来,以及福建省名的由来。
在多雨的初夏,能够邂逅这座曾贵为八闽首府的建瓯城,看来还真是不虚此行了。
在建瓯期间,偶尔也有过放晴的时候,但是云际山的玻璃悬索桥我却没有再去。既然缺憾是人生的一部分,那就把这次与建瓯浓墨重彩的邂逅留个白。多年以后,我还能够以竹海、美食、木屋和大树的名义,去思念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