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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漫:在宛

作者:曹鑫   发表于:
浏览:38次    字数:10400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童生   总稿:13篇,  月稿:0

  1

  雪越下越大,甲辰龙年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郁。我提前出发开车自上海奔回南阳,避开预报的途中冰冻和堵塞,窃喜。坐在母亲家中的沙发上,微信中,已出现高速公路拥堵的消息。

  下楼,到停车场,看看我那一辆沪A牌照的车,替它感到冷。它还没有遇到过雪。周围,那些挂着豫R牌照的车,很淡定。这是豫R的雪,春雪。沪A须谦卑。一个还乡的人,须淡定而谦卑。

  陪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土豆、萝卜、莲藕、鱼、饺子皮……菜摊主人的手,冻得鲜红,把落在菜上、鱼身上的雪花拂去后,才把它们放到秤盘里。雪花并无多少重量,那“拂”的动作里,是古老的善意。

  包饺子,是全家团圆、进入新年的仪式。包出的饺子,形态各异,肉馅多少也不同。放入锅中煮,混为一团。捞到碗内,也分辨不出是谁的“作品”。就这样吃着,不分彼此,似乎也是“团圆”“家人”这些概念的隐喻。

  鞭炮声断续。我没有放炮的欲念,证明已入暮境。焰火般冲天而起的狂想,属于新一代的春风少年。

  2

  南阳,古称“宛”,地势类似于一口大碗,由伏牛山、秦岭、桐柏山作为碗边,簇拥为盆地,构成中国南方与北方的过渡带。盛产小麦、稻子、红薯、黄牛、药材,生发汉代画像砖、曲剧、烙画,涌现一系列杰出的表达者——

  张衡(“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范晔(“当为秋霜,无为槛羊”)、庾信(“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韩愈(“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张祜(“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朱放( “长恨江南足别离,几回相送复相随” )、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周梦蝶(“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痖弦(“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

  这就是我的来历和背景。

  如果将故乡放大至整个中原、中国,我来历更寥廓、背景更深广。无穷无尽的文章与人,像万川流水汇成我,汇成这暮色中的湖泊。我对自己汲取的能力,抱持信心和警觉。

  “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又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在纸上胜过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胜过他们。”1987年,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演讲时,向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向他的前辈和源泉,致敬。

  我也总是小于张衡、范晔、庾信、岑参等南阳前贤中的任何一个,但我是他们的总和。

  倘能贡献一个无与伦比的句子,就没有遗憾:我与那些前贤很相似,从面孔、口音,到灵魂。

  3

  小南门,南阳唯一留存的明清时期城门。其宽度,从前可穿过一辆马车,现在只容得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来往。城门镌刻四个楷体大字——“文明在宛”。文章的光,明亮宛城。

  张衡、范晔等南阳文人,李白、孟浩然等路过南阳的文人,把各自的光,存续于时空,照亮我,将我从黯淡孤单的境地里拯救而出。在宛,就是在中国,在汉语文章的光明里。

  城门内,是河街。顾名思义,是一条紧邻护城河的老街。街旁,一座小清真寺。一弯铜制的新月,全天候高悬于寺顶,让万物四季都成为梦境。

  一头牛,站在餐馆前的货车厢里,大约闻到空气中异常的腥味,想挪动四蹄而不得,眼睛通红,一声不吭。我不忍看,慌忙走过。我爱吃牛肉,这“不忍”显得虚伪。

  在纷乱的尘世里,需要文学、哲学、心理学、药物学联合起来,去纠正心灵、安抚躯体。写作就是自我纠正与安抚,不至于成为肆无忌惮的恶人、茫然无所归依的旅人。

  路上结冰,我脚一滑,倒下来,尚能迅速爬起。周围路人沉浸于各自内心,对我丝毫未加关注和嘲笑,甚好。

  4

  南阳府衙,我国现存最大规模的衙门。曾是市民混居的大杂院,修复后成为景区。因过年、下雪,只有十几个人徘徊其中,不见旅行社导游的三角旗,不闻小喇叭里的解说词,很安静。

  早年,我曾进入这一大杂院,穿过各种随意搭建的厨房、车棚、杂物间,到一个作家的客厅坐片刻。现在,我判断不出那客厅的位置。他已退出人间的位置,文字淹没无闻,而我也将大抵如是。

  走廊上,一面红色大鼓,贴有“禁止击鼓”四个小字。如果我击鼓,会惊醒曾在此履职的诗人元好问。他属于金国的地方官员。南阳没有南宋时代。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陈亮们,没办法到南阳采风写诗。

  清代,将全国一百八十五个州府,依照“冲、繁、疲、难”四字,即“地理、政务、税收、命案”四类情况,作为吏部配置官员的依据。南阳被定为“冲、繁、难”地区——无“疲”,赋税收取顺畅?因经济繁荣或商贾百姓温驯?但命案频发之“难”,又与此猜想相矛盾。大堂上的喊冤叫屈声,惊堂木的噼啪拍案声,惊心动魄似雷动。此刻很安静。

  府衙一角,有地牢,小铁门紧锁,据说阴暗得无一丝光。即便三餐不断,十天左右,一个囚犯也会死于无穷无尽的黑暗。

  地牢旁,梅花明艳,触目惊心,像丝毫不懂得人间阴暗的小女子。要有梅花年年开,抢救险恶的眼睛,照亮无数黯淡的心。

  5

  “声名从不巨大,我只拥有恰当的一份。”读到米沃什这句话,我笑了。一个高傲得恰到好处的波兰诗人,在1987年8月2日,写下这句话。

  开车回南阳前,我从书柜抽出这本《猎人的一年》,放在副驾驶位置,就像是把米沃什邀请到身旁,一同朝南阳奔行。进休息区吃饭、加油、撒尿,上车休憩一刻钟,随意看一眼米沃什。“人们每天都在建造自己的精神社会。他们还必须时时冲进厕所,清空膀胱或拉屎。”我笑了。喜欢这个大雅大俗大气象的老头。九十三岁,他在波兰故乡去世。

  书名《猎人的一年》,出自以下解释:“我倾尽一生,在词语里试图捕捉这个世界,用词语击中它。”他的笔,就是一把短柄猎枪,词语是子弹。我在2019年读完这本书,眼下打开,那句子仍陌生得像初读,像初次跟着一个猎人到森林里去,一路是新枪声新猎物。猎人与厨师的区别,正在于此:前者充满不确定性、惊喜、沮丧,后者则面对菜谱,照本宣科。

  在春节,在包饺子、逛街、与亲人聚会之余,在鞭炮声响得像猎枪声的氛围里,重读米沃什这本写了一年的日记体著作。当时,他七十七岁,不知道自己将继续再活十六年,故,行文怀有告别的心情。一生的喜与哀,浮于字里行间。像老猎人的每一次出猎,都觉得是最后一次,都会想起一生中全部的森林、猎物和奔跑。

  “我还没有学会平静地讲话,如我所应该的那样。”米沃什这样不平静地说着,像少年,真好。像这不平静的正月新春,一切都还能开始,都还有重新讲述的余地。

  6

  在春节,不宜读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它创造的“鞠躬尽瘁”“妄自菲薄”“作奸犯科”“夙夜忧叹”“攘除奸凶”“危急存亡”等成语,与佳节气氛不谐调。

  母亲家在卧龙岗下,我不去看看诸葛亮,不合适。遂起身,入诸葛草庐,诸葛亮在泥塑里面向世界,端正与赤诚未变。自然,又去了碑廊。岳飞在某个雨夜,打马进入卧龙岗,手书《出师表》。墨迹刻碑后,昂然挺立数百年,线条狂放如风卷残云、惊涛拍岸。少年时,我来看过这碑刻,情感结构中就有了风云与惊涛,不至于过分轻浮和萎靡。

  曾经,日本军人举膏药旗、持刺刀,走过草庐,不敢看诸葛亮雕像。在东瀛,他被视为“战神”,不可冒犯和亵渎。

  我进入旅游纪念品商店里,想买一纸岳飞手迹拓片,没有。那碑刻早已被保护起来,不再允许墨拓。有鹅毛扇,是诸葛亮所握那把扇子的复制版,能带来东风和火焰。我没敢买。

  卧龙岗下,停满游客们的汽车。刘关张的那三匹马,被雕塑于巨大基座之上,供人仰望,也就无法回到烟火和马槽。

  7

  把生活在南阳的友人、同学,暂时屏蔽,免得他们知道我回家过年。我微信中所发的图景,比如,“豫R的雪”“府衙里的梅花”“卧龙岗的马”等,异乡友人看见了,纷纷赞叹。

  不想打扰他人的生活,正如我也不想被他人打扰。戴上帽子和口罩,像密探,潜入一个熟悉的地域,肩负特殊任务:把旧事前情的位置,加固于记忆。比如,儿子出生的医院,父亲去世的医院,与若干诗人夏日聚会饮酒的街角……

  闲散地走,无一人把我认出。没碰到一位旧友。故乡与他乡似乎毫无区别,相同的街景里,奔涌着相同品牌的汽车、相同步调的鞋子、相同欲念的心。

  唯热腾腾的食物与土气盎然的方言,让我确认,此系故乡非他乡。

  在小餐馆,我灵机一动,作打油诗:“八百里伏牛山烟尘浩荡,一千万人民高唱宛梆,吃锅盔、喝胡辣汤喜气洋洋,荆芥放少了嘟嘟囔囔。”我母亲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那一碗胡辣汤,微微颤抖。周围,坐满热爱胡辣汤和锅盔的乡亲,各自俯首于大碗,像云团沉沉俯首于南阳盆地——在宛。

  胡辣汤里必须放几根荆芥。它有柔弱的绿,清苦的滋味,少量点缀于各种热菜、凉菜、面食,即能令口舌境界一新。这一种调味蔬菜,中原独有,在其他地域无法生长。上海的豫菜馆,每日采购之、空运之,安慰那些有中原背景的人,让他们在味道中,踏上五味俱全的还乡路。

  “宛梆”,是地方戏“南阳梆子”之简称,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光荣而悲伤。目前,世界上只有一个“宛梆剧团”,设在南阳内乡县。其旋律撕心裂肺,大悲大喜,暗藏本地的秘密。宛梆没有知名度、影响力,没办法追随豫剧,到盆地、中原以外的地域和人心里。一听见它就眼含泪光的人,是南阳人。一听见它,我就能确认自己在宛,在童年。

  雪霁,傍晚,晃悠到白河边的小咖啡馆,坐下来,要一杯拿铁。那落雪的小窗子,也在小口品尝雪意?忽发觉,咖啡馆背景音乐,是宛梆的唱段!出其不意,合于情理,是一首好诗的特征。那低头磨咖啡的女子,像好诗人。

  想象力就是创造力,打破旧边界,超越群山围拢而成的安逸感,让世界与宛城,咖啡与宛梆,焕然一新。

  8

  我曾多次进入南阳汉画馆,写过一篇文章《汉代石头上的南阳画卷》。

  母亲从没看过汉画,想看,我就陪她来。事先告诉她:“这些画像石,是从汉代墓地里挖出来,或者是洪水冲出来的,从前,被人们当作桥墩或铺路,后来发现是宝贝,收藏起来,鲁迅也喜欢。有阴气,不过阴气已散尽,你忌讳吗?”

  她摇头:“好景致,有啥忌讳的?”我赞扬这句话,母亲笑了,一边看,一边惊叹:“这花草、树、仙女、老虎、狮子,和动画片里一样!”我笑:“说颠倒了——是动画片里的画,和汉画一样,辈分不能乱。”她笑了:“对,颠倒了,汉画是动画片的老祖先。我绣的花,和它们一样哩。可我没看过汉画,没模仿。”我笑了:“遗传,咱们啊,都是从汉朝过来的人。”她想了想,赞赏:“你说得好。”

  那些石头上的叙事、象征、隐喻,如《二桃杀三士》《嫦娥奔月》《夸父追日》《虎面人身图》《许阿翟五岁观戏图》《太阳鸟图》《星象图》《奏琴图》《朱雀凤凰图》等,中国人都很熟悉。线条粗犷中不乏细腻,图景广大里蕴含精微。吴冠中曾来南阳临摹汉画,在汉画馆内徘徊三日。“这技法,比欧洲画家们更早啊,我要跪在你们面前了啊……”他低语着,眼噙泪水。

  此番来,我有新发现:在《河伯出行图》中,河伯乘坐的车,由三条大鱼拉动!这样的想象力,合于情理,又出其不意,是当下许多诗人缺乏的能力。

  在南阳民间,那些善于调侃、戏谑、口才卓越的人,都善于想象、夸张、从远取譬。即便大字不识,也很像诗人。画画、唱戏、凿碑、做文章,是你、我、他,在前世、在汉朝就拥有过的隐秘身份?

  面对电脑屏幕,我同样像一个凿碑之人,怎么允许写出软弱的线条、平庸的图景?

  9

  在父亲墓前,泼掉半瓶酒,空气顿然焕发出醉意。另外半瓶,我和两个弟弟分着喝了。父子三人共饮一瓶酒,甚好。

  这是独山上的共饮,山下是南阳城。墓园里响着鞭炮声,祭扫者多多。一座座墓碑,像一部部家族史——独家出版,密不示人,只有亲人能读懂,那高潮和深渊,萦回于心中。

  父亲生前酒量大,有更高的浪潮、更深的渊薮?我酒量小,喝一杯酒,就面红耳赤,完全暴露体内的动静。故,平时不喝酒,免得失态,免得被人捕捉了动静,还怎么能在尘世里表演下去?惟有在父亲面前,可以成为失态的少年。

  眼下,我接近他去世那一年的年龄了,对镜,总能想起他的遗像。衣服、发型和眼神,略有差异。我像在替他活着。遇到种种困厄和疑难,总会想:“父亲此时会怎么办?”那困厄和疑难,也就不了了之。

  他喜欢下象棋。在墓园里,有没有结识新棋友?临终前,冷风里,他就是对着一盘象棋,倒在地上。死神赢了,也输了——失去一个有趣对手。马走日象走田,生与死,最终是一场和棋,像山上山下的树,花开复花落,无输无赢。

  在墓园里,学会与世界、与自我和解,很必要。

  10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遭受的不幸,都已忘却/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难为情/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写于伯克利的《礼物》,是一首“晚年之歌”,献给他自己,也献给一切进入晚境的人,包括我。在上海,我住在高楼上,没有属于自己的花园可供干活。我就到有花的公园里走走,把游客扔下的矿泉水瓶捡起来,放进垃圾桶,也像是在花园里干活了。

  喜欢这首诗,我也需要直起腰来,看见眼前浩瀚的一切。

  米沃什生于立陶宛,以波兰语为母语进行写作,逃亡于法国,任教于美国伯克利大学,最终回到故乡克拉科夫定居,2004年安息,九十三岁。他用持久的写作,为安息作好充分准备,平静无忧地告别人间。

  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米沃什八十三岁,坦然承认,自己的写作受到中国诗影响。青年时代,读到从汉语转译至法语的一本诗集《中国笛声》,像遇到一个反复转机才抵达的中国人。那本诗集,让他感受到东方“主体和客体间的平衡”。在西方,个人的声音,过于喧噪,抑制了周围事物的活力。米沃什学习压低音量,获得东方禅宗式的顿悟和澄明。

  宋代无名僧尼,写有这样一首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写的正是隐修者周围的春意,米沃什倘若读到这首诗、看见中国的梅花,也会喜欢。

  眼下,南阳春雪里,梅花开了。想到异乡的我、故乡的我同为一人,并不难为情,因中国南北都有梅花,让我成为完整而非分裂的人。

  11

  母亲的年龄,与米沃什接受《巴黎访谈》时的年龄相同。

  那一天,米沃什的窗外是旧金山海湾。他眉毛异常浓密披拂,让一双大眼,像野草掩护的双筒猎枪,狙击现实这一头兽。他思考、回答来访者的问题,对自己的异乡人身份保持敏感。波兰回不去,对美国也不认同,无家可归,他只能在写作中寻找还乡路。

  母亲家的窗外是白河,李白咏唱过的一条河流。阳台上,种满她喜欢的花。她曾被我和弟弟接到上海或珠海,生活一段,就要求回到南阳这一小公寓。“自在。”她说。她习惯与自己相处,沉浸于回忆而不必被打扰。与我通电话时唠唠叨叨,反复叙述某一往事,这,也是一种写作。她也是“异乡人”,青春与记忆是回不去的故乡。我熟悉她所讲的一切,仍认真倾听,像对于一本旧书保持尊重——我就是从那旧书中衍生而来的新书,也在变成旧书。

  楼下,是梅城公园,开满梅花。母亲名字中有“梅”字。她常拄着一把扎紧的长柄雨伞,下楼,到公园里散步,尽管是晴日。那雨伞,其实起着手杖的作用,比手杖多了美感。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衰老。就像我用笔杆支撑自己,不想承认头脑运行的减速和凝滞。

  年轻时,母亲是音乐教师,一边演奏风琴,一边引领少年歌唱。现在,她对汹涌的摇滚乐、电子乐、说唱,持谅解的态度。公园里,一群群的民间艺术家,在歌唱、跳舞、弹琴、吹号。母亲不介入,拄伞,站一旁看着、听着、笑着,偶尔评价:“节奏不对,气息也乱了。”

  曾经两次摔倒、骨折、动手术,在腿骨中加入一小块钢,除此之外,她身体是好的,饭量与睡眠也很好。独自买菜、做饭,去喝自己喜欢的牛肉汤、胡辣汤。与小商铺主人闲聊,成为朋友,就买了许多无用的物品,堆满房间。

  下雨前,即便日光灿烂,那一小块钢也会准确预报,“腿脚有些僵,与平时不一样。”母亲说,我听着。

  写作,就是把钢笔这一块敏感而准确的钢,暗暗加入腿部。

  12

  红墙逶迤,医圣祠正扩建成为“张仲景医圣文化园”。张仲景墓,这座方形砖砌墓穴没变,像圆心,坚守一个关键的位置,以便于在危急时分显现其意义。

  张仲景所处的东汉末年,瘟疫流行,三分之二人口夭亡。他悲伤,任长沙太守期间,竟然在大堂上号脉行医,完全忘记手边的惊堂木、身旁的衙役。后世中医被称为“坐堂大夫”,即源于此一场景。他助力后世克服一场场疫情,其《伤寒论》,成为古今种种治疗方案的基础。

  因张仲景,南阳自古种植艾草,被称为“艾乡”。艾,可抗炎、止血、利胆、镇咳、祛痰、除湿,像爱,能够克服孤独、阴暗、戾气、怨怼……当下,南阳街头遍布艾灸店,店内尽是携带暗疾、接受爱抚的异乡人。

  仲景墓上方,有亭子可遮风避雨,瓦脊阴面有一缕余雪,像某种疾症在逐渐退却,春天在加速收复元气和力量。医圣祠外,汉阙上,两只朱雀向南方飞翔,为人间传递吉讯。旁边有一条河,温凉河,名字真好。

  所谓善,就是知温知凉、去寒去燥,坐堂大夫如此,坐书桌前写作的人,亦应如此——把一支笔,放在一篇文章最疼痛的位置,像艾草,暗藏火焰与光。

  13

  “修辞立其诚”(孔子)。“道法自然”(老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万物皆备与我”(孟子)。“篇终接微茫”(杜甫)。“惟陈言之务去”(韩愈)。“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

  前贤谈诗论文,总是将修辞与修为、万象与自我融合为一。杰出的写作者,必拥有杰出的个人史。

  比如,米沃什,九十三年生涯,历尽风暴与劫难,像猎枪前的野兔一闪。写作,就是用笔杆捕捉那“一闪”。“对真实的热情追寻”“唯有赞美才能将我拯救”,这是他的文章观、人生观,暗通于中国前贤。

  我写作上无大作为,正因自己是过小日子的人。喜欢站在街头吃烤红薯,在味觉中,迅速回到童年。还乡难度小,文字易流于平庸。

  入暮境,童年、青年与中年,联合起来,成为不断扩张的新故乡,回望而不可抵达,我,或能成为一个稍微杰出的表达者?溃散感、告别感、紧迫感,汹涌而至,势必强化语言中“遗嘱与祈祷”的品质。

  以“来不及了”的语调,说出一切,容不得半句谎言和粉饰。

  岁末年初,在宛,在南阳风雪中,“来不及了”的感觉日渐强烈。

  14

  母亲家楼下,就是长春街。一个高悬“杨家大院”标志的饭馆,门关着,四周围起丝网,在进行整修。从前回南阳,我和母亲走进这一饭馆,吃烩面和蒸菜,看门窗上的繁复雕花、院子里的假山与池塘,觉此地气象不寻常。

  那是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的故居,修复后,将成为景点。

  1915年,杨廷宝十四岁,离开这一院落,考入清华大学留美预备学校。1921年,赴美读建筑学,与梁思成、林徽因等,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同学。1927年归来,设计半个南京城,如,中山陵音乐台,南京体育场,中央研究院,金陵大学图书馆等等。1982年去世于南京。那座城里,有他自己设计、建造的一处家宅。

  “集中国传统建筑与现代西式建筑为一体,浑然,独到,而非对立与割裂。”杨廷宝这一建筑学观点,与众多中国现代性构建者的立场,彼此呼应,从政治、社会,到音乐、美术、文学……建筑物,让人栖息其中,又如何能与人的生存状态相割裂?

  杨廷宝及同道的眼光和立场,不够讨巧,易被所谓的“民族主义者”“世界主义者”两方面人士所孤立。一条被孤立的路,是险路,也就有可能抵达他人所不及的风景。

  “南关杨家,东关勇家,白庄张家,孙坑米家。”清代南阳城,流传这样一句关于本地名门望族的话。“杨家”即杨廷宝家。父亲杨鹤汀参加过辛亥革命,系民国建立后南阳第一任行政长官,兴教育,办实业,影响整个中原。后急流勇退,在这一院落内埋头研究医学,与时代风暴保持距离。五个子女一概卓荦不凡。杨廷宝之外,弟弟杨士莪为水声工程学专家,二人同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一个天才的出现,绝非像导弹破空而至、猝不及防,犹似种子破土而出——需要地力、春雨和花信风,缓慢滋养、蓄力。

  既然我在这院落吃过饭,就勉强算是杨家座上宾,就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成长性。

  15

  开车,去郊外晃荡半日,像富有行动力和创造性的田野调查者。

  骑摩托、开车或坐手扶拖拉机的人,花花绿绿,擦肩而过,大约去走亲戚。少年时代,春节,我和弟弟身穿新衣,走路去姑姑、舅舅家做客,提着一个“礼条”(即割得细长的二斤猪肉)。它可能是某个亲戚提着送到我家,放两日,舍不得吃,再送给下一亲戚。最后,这礼条有可能回到出发时的人家,味道有些发臭。

  现在,我和弟弟发愁,如何控制肉类的食用,减轻体重,控制腰围。

  鸟叫打破寂静,树上的鸟巢完全暴露在天光里。那浓重的一团,像诗人的心脏,是一首田园诗的核心意象。

  麦地里,也时时有鸟叫响起,是韩愈写过的斑鸠吗?“南阳郭门外,桑下麦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鸠鸣不停。”一个唐代士子,以赞美拯救自我。从长安贬往潮州,越过大雪茫茫的秦岭,进入盆地,吟诵《过南阳》这一名作,也恰恰是冬与春搏斗后改旗易帜的时节。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这是苏轼在潮州韩公祠所写颂辞。“勇气与文采”,如此集于一身的杰出者,不多。祖籍南阳的韩愈,是唐代中国的增光者。

  眼前,麦地无垠,一派青绿,并将由米黄转为五月的金黄,成为南阳的增光者。作为中国粮仓,南阳小麦丰收或歉收,直接影响全国粮食价格的波动。自然,南阳面类食物丰富,有扯面、烩面、拉面、捞面、馒头、锅盔、油卷、饺子、油条、煎饼……吃面容易胖,显得胸怀宽阔,犹似盆地,也好。

  现在,麦地青青,像前程远大的青年。我按按喇叭,与那些斑鸠一道,走漏有关春天的风声。

  16

  在韩愈之前,公元197年,曹操也听到南阳麦田里的斑鸠声和风声。

  当时,曹操率十五万大军,与屯兵宛城的张绣决战。行军途中,曹操下令:任何人和军马,都不得践踏麦苗,违者斩。谁知,他自己骑的那匹马,被突然飞起、鸣叫不停的斑鸠,惊得一下子窜入麦地飞奔起来。曹操的白脸,红了,黑了。待那匹马安静下来,他突然挥剑斩下马头,马血像决堤一样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周围将士震惊得鸦雀无声。稍顷,曹操又举剑,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以示惩罚。将士们轻轻松一口气。

  张绣投降,曹操占领宛城,沉溺于张绣婶母邹氏的美色里。张绣羞愤难言,复起兵。曹操困于绣帐中,在长子曹昂等人护佑下逃出宛城,赤脚,穿着邹氏的绸缎衣衫。曹昂断后,遭追兵斩杀。

  在南阳街头一家有戏曲表演的茶馆外,我站了一会儿,看门口贴有曲剧《战宛城》海报,广告语是:“曹操战宛城,邹氏抵千兵!”我笑了。

  有学者认为,宛城这一场战事,完全是预先写好剧本的阴谋:曹丕借张绣之手杀死曹昂,以成就其继位意图。是否如此?人心险恶,天知道。

  幸有这春天、斑鸠和青青麦田,慈悲如故,让人类感悟何谓永恒、何谓生命。

  17

  又一场雪,落下,我去左营寻找诗人痖弦踪影。

  左营,曾经是清军驻扎的兵营,领军者姓左,故有此地名。少年痖弦生活于此,在南阳中学读书,被国民党军队裹挟去了台湾。母亲在故乡苦苦等待、哭瞎双眼,死去。

  失去故乡和母亲的人,成为诗人,在汉语中,寻找偎依取暖的灶火和怀抱。

  上世纪九十年代,痖弦还乡,不见一个亲人。回台湾时,背着母亲门口的捣衣石。石头里,有母亲梆梆梆梆响的捣衣声、心跳声。

  左营,在民国时代融入主城区,街道与门店并无二致。我找不到痖弦从前的居所。读他的诗,一个旧南阳浮现眼前:“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铜环滚过冈子”……

  此刻,雪,使南阳博物馆里的戒尺想起从前的冷,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手机视频里,车轮滚过冈子上的高速公路……

  我翻读痖弦、周梦蝶的诗集,像怀抱着从前的火罐,抵御大寒。

  18

  周梦蝶生于南阳盆地西南角的淅川,1948年去台湾,梦着故乡的蝴蝶,让故乡的蝴蝶梦见他。

  在孤岛上,他独身,以摆书摊为生计。一年四季身穿长衫或棉袍。1997年夏,回过一次南阳,特意穿上早年离家时母亲缝制的长衫。他跪在母亲墓前,长衫像枯叶。2014年,他穿上这条长衫辞别人世。

  他,像一个诗僧,在俗世里参禅悟道,一行诗,琢磨数日乃至数年。台北一家咖啡馆内,悬有他写的旧体诗:“万顷烟波一叶行,一波未平一波生。无端夜宿芦花岸,错认芦花是月明。”那大约是南阳的芦花和月明。他以旧体诗来写,许是想让这芦花和月明旧一点,匹配旧日的人与事?

  “最高的峰巅雪深多少?/有否须髯奋张的锦豹在那儿瞻顾踌躇,/枕雪高卧?”这是他的新体诗,宜于写新雪新豹子,宜于我在南阳雪夜里读,想一想伏牛山峰巅上的壮景。

  19

  “我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翻开博尔赫斯的一册书,读到这孤傲而动人的话。

  母亲家里存有我一部分旧书,包括博尔赫斯的诗文集、访谈集等。这些旧书最后一页,往往有南阳、郑州、北京等地书店的印章,暗蓝或暗红,像胎记,供人辨别从前的岁月。比如,“郑州花园路书店”,我青年时代很热爱这个书店,每次去郑州,必进去消磨半天时光。现在,那书店已消失,花园路还在,行进着新一代的人和汽车。

  翻旧书,看豫R的雪,听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喝酒,想心事。此时,中国的南方与北方,有无数人像我这样,翻书、看雪、放鞭炮,喝酒、写字、想心事。彼此差别在于,想起博尔赫斯或博尔特、麦当娜或麦当劳、孔夫子或孔方兄……都好,都值得我们对这个世界,一恋、一叹、一别。

  中国是南阳的一种复杂形式。南阳或者说宛,无与伦比,却又与他乡相似。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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