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到山下——那个在历史风雨中让多少人疼痛哀婉的地方,就静静地座落在这里,座落在沙坪坝温柔的怀抱里,座落在多少人的眼泪和一帘幽梦里。
它是歌乐山。
头顶“山城绿宝石”光环的这座森林公园,凭借着层峦叠嶂、碧水环绕、幽邃洞穴、浮云游弋、轻雾缭绕等自然奇观,勾勒的是一幅幅清新脱俗、古朴幽深、豁达壮美的天籁之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无愧于“渝西顶峰”的美誉。
歌乐之名,源自遥远的上古神话,传说大禹治水功勋卓著后,于此地宴飨群臣,歌声与乐舞在山谷间久久回响,因而赋予了这片土地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在这里,每一处石刻,每一个传说,都是低语的历史,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尘世变迁。
历史上,无数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循着前人的足迹,寻幽探秘,将山川之美化作笔下生花的乐章,让这里不仅是一片自然乐土,更是一座承载着文化底蕴的殿堂,洋溢着超凡脱俗的艺术气息与深沉的历史底蕴。
20世纪40年代初,正值中国抗日战争时期,重庆作为战时的陪都,吸引着大量的文人学者。当时,许多文化名人为了躲避战乱,纷纷迁往相对安全的地方继续他们的创作活动。当冰心移居到歌乐山的居所“潜庐”时,老舍为了庆祝她找到了这样一个安静且适合创作的地方,特地写下了“茅庐况足遮风雨,诗境何妨壮甲兵”的诗句。不仅是对冰心的一种祝福,也是对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生活状态的一种反映。表达了即便是在战时简陋的环境中,文学创作依然能够成为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支持。
漫步于歌乐山间,不禁遐思绵长,若非历史上那短暂的阴云笼罩,若非革命志士洒落的淋漓热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乃至歌乐山之名,该是何等纯粹与美好。
然而,正是这复杂的历史脉络,赋予了歌乐山多元厚重的内涵,让它不仅成为一个地理坐标,更是成为了时间与记忆的见证,后人在感叹自然之美的同时,也对过往的岁月多了一分沉重追忆和痛定思痛。
二
眼前,这古老而沉重的山色,让我不由自主地涌起深深的悲壮——我行色匆匆的姿态,是否会惊扰这静谧山林与烈士的安宁,我旅途的急切,在这一刻,是否已化作无尽的悲凉之气,如一条河流,被冰雪封住了最后的呜咽……
歌乐山,坐拥两水之间,终日云雾缭绕,仿佛由江水蒸腾而成的神秘面纱,使其真容难辨。湿润的岩壁上,青苔与雏菊共荣,生命力勃勃;黄葛树根系错综,四处延伸,而树冠则新芽勃发,展现出生命的不息循环。这绿色的王国,仿佛蕴藏着太多的历史风雨,在夜雨寄北的绵绵思绪中,成为巴山夜雨最具代表的意象,它是渝州版的灞桥烟柳,南浦风云,它是巴蜀版的枫桥夜泊,夜半钟声。
1949年的秋冬之交,酷暑余威尚存,偶尔在金刚坡悬崖边徘徊,如同夏日最后的喧嚣。夏季烈日炙烤的南竹与云豆杉,梢头略显枯黄,仿佛古画中的暗淡惆怅,为这方天地增添了一份悲凉的气息。
而在歌乐山,一场冷雨足以带来刺骨的寒意,带来草木摇落的悲声,满山的银杏叶正在经受转黄的凋零,踏着一段艰辛的蜕变之旅。
雾气弥漫,犹如洗过的暗林,由深灰向更暗处渐变,悄无声息地侵吞着山岭与谷壑,宛若游离的灵魂,满怀尘世的迷茫。
那一刻,歌乐山一切美好仿佛在世间消逝,成为了历史裂痕的碎片——江姐、罗世文、车耀先、陈然、黄显声、宋振中……带着未竟的夙愿告别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被凄风苦雨笼罩的地方。
三
歌乐山,并非只有沉重的咏叹。
白公馆的建立,也曾蕴含着文化的韵味与人文的追求。20世纪30年代,四川军阀白驹在此建造别墅,并自诩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后裔,以其别号“香山”为灵感,命名其为“香山别墅”。无论是歌乐山的自然风光,还是“香山别墅”的文化底蕴,都透露出一种高雅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充满美学与人文精神的地方,却在历史的某个节点,见证了一次次残酷的杀戮,成为一段难以抹去的黑色记忆。
一个炎热与寒意交织的季节,就这样无力地涂抹在斑驳的墙面,为这幢建筑平添一抹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歌乐山的苍穹之下,怀抱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成为历史沉痛的刻痕。
八岁的小萝卜头宋振中,稚嫩的生命在此终结,于一个黄昏时分。这个鲜活的生命也曾经在这里轻快穿梭,宛如林间幼叶,笼中雏鸟,渴求着光明与自由的到来。然而,命运的笔触却在这一隅勾勒出他生命中最为凄凉的句点。
眼前是一片狭小而昏暗的空间,四周的寂静仅被呼吸声和细碎风声打破,仿佛天地间一切声音都为之沉默。微弱的光线从高墙的裂缝间挤进,零星地点缀地面,“一个声音高喊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回答的只有死亡般的沉寂。
因为,那个八岁孩童的身影在这样的光线下已走向生命的归途,他临终前最后的眼神,是否还在张望来时的小路,那可曾是他记忆中的回家路?那条路太过遥远,身躯无法返回,回去的,只有灵魂。
宋振中和他慈爱的父母消逝了,他敬爱的老师黄显声将军远去了,还有,那么多的先烈们远赴生命的彼岸,那么悲壮,那么遥远,遥远得让我们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此时此刻,血色已然暗淡,只有悲凉之气萧萧而至,挟裹着歌乐山冰冷的山风和绵绵夜雨。
歌乐山,渝西之巅,其名在外,为什么却总是有动荡和苦难相连。诗人笔下的“歌乐山的云很凉”,让人心生寒意,这片云下的土地似乎总是重复上演着人间的悲剧,带给歌乐山的,只有一段深深的伤痛。
是的,歌乐山的云很凉,歌乐山的雨很苦,再繁茂的树木在这里也形成不了浓重秋色,这里,只有凛冽的寒冬。
四
漫步于葱郁的山径,轻柔的溪水潺潺随行,沿途肃穆的烈士雕像,让空气中弥漫着一份沉重的历史责任。
半山之上,"香山别墅"四字跃然于黄色山墙环绕的大门,字迹清晰,时间仿佛在这里放慢了速度,它的安静避世与外面世界喧嚣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进入院落,空间之狭窄与预想中的开阔大相径庭,仅由一栋楼和一个狭小庭院构成,处处透着压抑的氛围。
周遭环境,旧楼墙体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陆离,高墙、电网以及远处隐秘的岗哨和山林中的碉堡,即便是今天,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往昔的阴森与恐惧。这座楼分为地上两层及地下一层,囚室密布,特别是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牢和阴湿的山洞刑讯室,遗留的铁链和镣铐无言地诉说着历史的残忍。
重庆军统的集中营网络庞大,白公馆与相邻的渣滓洞作为核心监狱,被称为“活棺材”,囚禁着政治领袖与革命志士。白公馆之内,既有叶挺将军这样的军事精英,也不乏罗世文、车耀先、江竹筠、黄显声等共产党重要成员,以及周均石、陈然、张露萍等知名人士,更记住了化身为“疯老头”的华子良和“小萝卜头”宋振中及其家人的英勇事迹。
大凡进入这阴森的牢房,等待他们的只有命运的万劫不复,那么冷酷的高墙,那样阴森的大门,还有高高的电网,密集的岗哨,这里的一切都是为紧锁和密封有备而来,谁也无法冲破这黑压压的坚固,宋振中不能,他的父母也不能,他父母的战友也无能为力。春意阑珊的夜晚,滴水成冰的黎明,他们只能默默地困在这里,带着种种愤懑,让自由禁锢在这狭窄、带着窒息之感的院子里,看着铁窗外自由飞去的蝴蝶和经霜染红的枫叶感伤地随风飘落。
在院子的一隅,我看到了他——那个新中国年龄最小的烈士宋振中,一尊铜像永远定格在那里,清澈的目光穿透时空,稚嫩的双手捧着希望的象征,红领巾与鲜花环绕,往来的人们徘徊在这里,相对默然,无语话凄凉。
展室内的氛围凝重而深沉,宋振中的故事如同一曲悲歌,在观者心中回荡。四幅画作静静地挂在那里,每一道笔触都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木船轻摇于流水之上,鹿与鹤悠然共舞,飞机翱翔天际,自行车穿梭于人间。若非介绍说明,谁能想到,这样的意象出自一位仅仅八岁孩子的创作?
然而,这样的天赋与美好却在冰冷的囚室中戛然而止,没有还击之力,只有无尽的伤痛。如果这些画作未曾留下,那么宋振中的存在是否如同一阵清风,悄无声息地掠过这个世界,不留一丝痕迹。谁能记得,曾经有一个如此微小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留下过自己独特的印记?
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中,宋振中经历了怎样的思考?他最后的一声啼哭,是否是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抑或是对生命无常的迷惘?
歌乐山,苍翠的山林所容纳的,不仅是个人记忆的悲欢离合,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记忆苦难。
五
立于白公馆这历史的现场,《红岩》背后的真相变得凝重悲凉,真实可触。罗广斌、杨益言等幸存者所书写的,超越了文学的范畴,成为不可磨灭的历史证词。他们以亲身经历架设起一座时光之桥,连接着历史的深渊与现实的彼岸,后人在跨越岁月的鸿沟时,总会深切体验那份远去的苦痛与悲壮。
像宋振中这样的儿童,自降生便陷入命运的漩涡,陪双亲共囚于黑暗的囹圄之中,在白公馆和渣滓洞远不止一个。有记录显示,至少十余名儿童遭遇了重庆集中营的无情囚禁,其中五人不幸伴随着父母遭受了悲惨的杀戮。这些稚嫩的生命,有的在铁窗深锁的环境中降生,又在同样的阴暗中凋零,摇摇晃晃的童年被残酷现实剥夺,取而代之的是“政治犯”这一冷酷的标签。本应如花朵般绚烂绽放的幼小灵魂,却遭到了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无情扼杀,成为那段黑暗历史中无法抹去的证词。
这些无辜孩童的成长之路,铺展在铁窗的阴影与高墙的压迫之下,在这人性备受考验的绝境,他们的纯真无邪与对自由的深切渴望,犹如暗夜中的一抹亮色,弥足珍贵地留在了人间。《红岩》所记载的,不仅是对小萝卜头等孩童遭遇不幸的揭露,对国民党反动当局滥杀无辜的控诉,更是对那些在逆境中展现出的生命之火的颂辞和呐喊。
任何社会的进步都不应建筑在血与泪之上,白公馆上空盘旋的阴云,既是哀悼,也是警钟,提醒我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推动社会向更加文明和公正迈进。在记忆与行动的咏叹中,我们向历史致敬,向未来承诺。
山风阵阵,随着那些遥远年代里的呼唤,那些关于坚持与牺牲的故事穿堂而过,回荡在耳际。曾经被铁链锁住的灵魂,如今已化作风,化作云,化作光,化作歌,回荡在歌乐山的苍山秀水、江河大地之上。面对英烈,任何艰辛的跋涉与痛楚,都会在闪烁着日月清辉的山川大地无言的包容与见证中,在勃勃生机的后来者心无旁骛的致敬与放歌中化为前行的力量,来自先烈忠诚的血脉足可影响每个人的一生。
因为,他们从未离去。
六
走出香山别墅,周遭风竹轻摇,流云悠悠,耳畔仿佛响起那些激昂的诗句:“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着”,“竹签是竹子做的,而共产党人的意志是钢铁铸成的”,悲壮的旋律,如同无形的双手,给我一步步攀爬的力量,心中激荡着无尽的敬仰与缅怀。
当我驻足于松林坡,先烈生命终止的静谧之地,山风如诉如泣,那一缕缕幽幽的忠魂,是在天上,还是在林间萦回?闭目聆听,我似乎触摸到那一刻的坚韧与从容。
在歌乐山罗世文、车耀先烈士墓前,在江竹筠的雕像前,我与众多凭吊者不期而遇,隔着一堆黄土,面对一尊尊冰冷的石像,我静静地站在他们的面前,隔空对视,长久默哀。
七十多年了,多少日升日落,多少雨雪风霜,多少黄沙掩埋古道,多少大厦成为残垣,岁月的风尘,阻隔了多少双回望历史的双眸,时空斑驳之间,淹没过多少黯哑的声音,只有这里,只有烈士的身影,依然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如今,他们就长眠在这青山的怀抱里,告别了亲人,抖落华蓥山的尘土,告别嘉陵江的涛声,带着曾经的辉煌和悲壮,静静地长眠在这里。我想象着,1949年11月27日,松林坡上,那该是一个怎样的滴血黄昏啊,那样的黄昏,浸透了多少英雄血色,那一定是一幅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一定是一缕等待着后人用心灵触碰的血色微光。
是的,隔着一堆黄土,我们隔空对视,英烈与山河同眠,与大地同在,尘世的纷扰,歌乐山的风雨、嘉陵江的波浪,都成了永恒背景中的浅吟低唱。
“浩气长萦歌乐峰,当年血溅半坡红”,让我们永远铭记那些至暗的时刻,那些在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间里,英雄们用生命写下的悲歌:
1946年8月18日,夜幕低垂之时,在白公馆旁的松林坡上,罗世文与车耀先两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在一片寂静中被秘密杀害。他们以自己的信仰为灯塔,照亮了黑暗年代的道路,却在这片曾经见证了无数秘密与痛苦的土地上,迎来生命的终章。
1949年9月6日,重庆解放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小萝卜头宋振中和他的父母宋绮云、徐林侠,以及杨虎城将军及其家人,在同一片松林坡上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这位年仅8岁的孩子,他的笑容和纯真如同一抹羸弱的亮光,却在那个夜晚永远熄灭。
1949年10月28日,一个阴霾密布的日子,陈然、王朴、成善谋等十位英勇的灵魂,在重庆的大坪剧场前,面对着冷酷无情的枪口,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
1949年11月14日,寒风凛冽中,毛人凤从遥远的台湾飞抵重庆,执行蒋介石下达的血腥命令——屠杀、潜伏、游击与破坏。这一天,“中美合作所”电台岚垭的山谷间枪声不断,江竹筠、李青林、齐亮等三十位同志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戛然而止。如同初冬的一缕晚霞,染红了这片山岭,也铸就了血色悲壮。
1949年11月27日,距离重庆解放仅剩三天的时间,在白公馆和渣滓洞这两个充满苦难的地方,285位革命先烈在黎明即将到来之际被集体杀害。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仅有34人奇迹般地逃脱了魔掌——19人在白公馆幸存下来,15人在渣滓洞侥幸生还。其中就有《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先生,他们是在黑暗中最微弱的光芒,也是希望的种子,最终破土而出,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循着陡峭的山路,我向山下停车场走去,走过碧云般的竹林,走过遗世独立的黄葛树,走过气味浓郁的香樟林,走过空山新雨后的苍松翠柏。山风萧瑟,残阳如血,脚步踏着坚硬的红色岩石,仿佛发出历史的回响。
或许,历史就是一串又一串沉重的脚步,屏息静听,在那回响之中,似乎就能捕捉到逝去时代的风云变幻,以及那一代人的低沉咏叹与激情呐喊,就如同天空不曾留下飞翔的印记,而翱翔的鸟儿业已穿越天际,留下过无形却深刻的生命轨迹——那是不再归来者默默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