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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水

作者:旭明   发表于:
浏览:10次    字数:4856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0篇,  月稿:45

  前些日子,汉中来了几位友人,在绍兴住了几日。临别,我送他们到高铁站,握手分别间,友人用右手食指抬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斜着头睨住我说:“绍兴人有福气,喝的水太好了!”

  光说水好,没说别的好,这句话在我肚里起了一阵疙瘩。我不无调侃地朝他笑笑:“就光水好喝,难道我十八年的花雕不好喝?平水江里的胖头鱼,翘嘴白产不好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想套他的话,或者想从他嘴里晓得一些我接待的不周之处,又或者根本就是他心中对此行有些许不满的地方。

  我的朋友大声地笑出来。

  “你这家伙,酒、菜当然好,各地都有好酒好菜啊!那叫特色吗?水好才是难得的好。你想啊!我们可以一个月不喝酒,但水是天天要喝,时时要喝,好水养好人呐!”

  “那么你说说,我们的水有怎么个好法?”

  “口感甜润,无泥土味,无漂白粉味。晚上倒在杯里的白开水,第二天早上杯底没有沉淀物,水质清爽,透明……够了吧!”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好,我倒真为我们小舜江水而骄傲。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曾经也有一段时间为水苦恼,为水发愁,这勾起了我对家乡水的那些陈年过往的记忆与感慨。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吃水有两个来源——井水和河水。

  吃河水的人,心需要大些。你想想看,上游有人在河里洗澡,洗衣服,洗农具,洗粪桶……,不差几十米的下游,就有人拿两只水桶,直接从河里舀两桶水,挑到家里的水缸里沉淀一下,就烧茶煮饭吃进肚里。

  住在水乡的人,祖祖辈辈都吃河水,习惯成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夏天枯水期,河里水浅,水面起绿苔,农人照样用水桶往河面荡一荡,把绿苔荡开,舀两桶挑回家。农村有句口头禅,叫做吃得邋遢做菩萨。

  城里人世世代代也吃河里的水,自来水管里流的水也取自河水,河里也照样洗这洗那。城里人说:“只要不去喝生水就没事,水烧到百十来度,沸了,自然就干净,喝进肚里犯不了浑。”那会儿,没有农药,没有化学物品进河里,全可放心喝,没听说哪位因喝水坏了肚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鉴湖水柔柔的,滑滑的,甜甜的。绍兴黄酒好喝最主要的原料不是米,而是水。日本人也想做黄酒,虽然学到了工艺,但因没有鉴湖水,充其量只能出清酒。古代的鉴湖水甘甜,清爽,远近闻名。

  有一年,随父亲去上海走亲。亲戚住在一条狭窄的长弄堂里,上海人叫里弄。弄堂里一家一户都在发煤球炉子,烟熏火燎的。晚上用过的马桶也放在弄堂里,那味道真不好闻。亲戚家房小而人多,绍兴人叫螺蛳壳里做道场。一间小屋里,人进人出,屁股挨着屁股。心想上海人也是外面看看而已,若是让你住下来,未必比农村里幸福。在上海这些似乎还可以忍受,最忍受不了的是上海的水。我第一次喝上海的水,亲戚递给我一只白瓷杯,里面的水有些泛黄,吃一口,我真想吐,那股浓烈的漂白粉气味,能吊出昨晚吃下去的东西,实在难以下咽。心想,算了算了,不做上海人也罢。

  住在山区的人,门前没有河江,有一、二条小溪。溪水时多时少,不稳定,靠不住。夏天干旱时,常常因水犯愁。像绍兴平水里面的越联一带山坳里,干旱时节,天不下雨,地焦溪干,别说饮用水,就算洗洗刷刷的水也没地方取。走亲去那里,给那里的村民送壶水,算得上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的老家属于半山区,七山二地一分水。我常在想,这一分水从哪儿算出来的。河江没有,只有一条溪沟,常常干涸无水。雨季有了水,溪水也不积聚。村里的地势南高北低,溪水从南向北流,一直流到诸暨店口的浦阳江里。据说清朝有看风水的人来村里,见村子的形状极像一条巨船,说是如果在村的北面拦一坝,把水聚起来,形成一个中型水库,船就能顺风而行,给村里带来好运。可惜到如今也还没有筑起大坝,水直往北而下,聚不起来。倒是解放后在村南半山坡建起一座水库。山上水源不多,水库里蓄不了多少水,靠水库那点水去灌溉农田,根本不可能。夏天村民去洗个澡还行。这一分水,大约也靠这水库来计算。

  无论生活在哪里,水是必须要有的,这叫有水无山太单调,有山无水太萧条,有山有水是琼瑶。老辈们传下来的谚语一定有科学道理,你还真的别不信。

  我从小是靠吃井水长大的。在我的老家,有不少水井,每口水井都拥有自己的名字。这是我从祖父那里听得,祖父从他祖父那里听得的。比如我家屋后的长井,有十来米深。我小的时候,不敢从井口往下望。长井的井口很小,圆圆的,直径不到一米。

  记得有一年,邻居五太婆去吊水,一不小心,怀里的钱包掉了下去。钱用一块士林蓝布包着,大约有块把钱的零票。五太婆心痛的不得了,这可是她老人家全部的家当。她站在井口呼天喊地,悲悲戚戚地哭,几乎不想活了。井口一下子围拢来很多人,众说纷纭,无计可施时,站出一个精瘦的后生,他常年在山上爬岩壁采药材,攀爬在行。只见他两只手支撑在井口的石块上,沿着垒在长井四壁的石块,脚一步一步往下踩踏,手抓着井壁的缝隙,一步一步往下移。

  站在井口的人怕井底有毒蛇,有毒气,甚至于担心下面有不洁的鬼魂。后生一点也不怕,依旧往下爬。过了很久,后生的头终于露出井口,井口围着的人啧啧称奇。上了年岁的老人说,从未听说有人爬下去过,后生是全村的头一人。大家问长问短,许多关于长井的故事,或者吓唬人的神话,也随着后生上来后的叙述,不攻自破,这件事成了全村的新闻。

  除了长井,还有专门用来祭祀的庙井。庙井在白鹤庙的屋下,平时很少有人去挑水。凡人死去后,做金刚的道士提着一杆秤,一把平时装酒用的锡壶,率领披麻戴孝的死者亲人来到庙井,金刚道士用锡壶往井里舀一壶水,拿秤称一下,响亮地喊出一个数:二斤七两,或者一斤九两,然后喊着死者的名字,后面或称呼公公或称呼婆婆,说一句,水已买到,百灾可消。于是围在井口的亲人们,一边高声悲戚地哭喊,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硬币往井里掷,俗称买水。这是村人葬礼中的重要仪式。因为庙井演着这么一撮戏,便很少有人去挑水,除非旱到溪干塘涸。

  其它还有不少水井,分布在村民集中居住的房前屋后,有大有小。挖水井,靠眼力找泉源,找不到泉源,挖最深,也不见来水,白费劲。

  我家吃的井水,在村中间的溪旁,叫毛家井。我小时候,全家七口人吃水,都靠一副木桶去毛家井挑。从井口到家要走二百来米上坡路,担两桶百余斤的水,一口气要往返七次,灶间里放着的七石缸才能满。我小的时候见着这口水缸,觉得特别大,往里望,深喽喽的,好像深不见底,长大了再去望望,觉得像一只金鱼缸。

  听祖父说,这口井的来历颇有些传奇。相传在明朝中期,有一外姓毛氏搬来村里居住。我老家的村堂很大,有朱,何,柴三姓组成,这三姓叫本姓,其余叫外姓,外姓人很少。

  这户毛姓人家,也算是殷实家庭。新刚搬来,为了睦邻友好,欲做一件善事。便出资在其家门口的溪滩边挖两口池塘,一口用来供村人洗衣洗菜,一口用来洗农具,做下脚塘。

  他请人开挖,时值盛夏,至二、三米深,忽见一股冰冷刺骨的泉水喷涌而出,水势湍急,毛姓主人用手掬一些尝尝,感觉清洌甘润,神清气爽。

  他请来懂行的先生,先生撸须点头观察一番,猛一抬头,见南方有气势雄峻的山脉,蜿蜒曲折,迤逦而来,至此戛然而止,正好为水口。先生说,修水塘可惜了,还是挖一口水井,造福一方百姓吧。

  毛姓村民于是在此筑一口水井。井口直径不足半米,深不足三米。井建好后,水面离井口始终保持在三十公分左右,一年四季维持在这个水平,从不干涸。

  没有自来水那会,村人吃水都靠这口井。每年夏天,天还未亮,村民就排队挑水,一直挑到天黑,井口仍然挤满人。奇怪的是就这么一口小小的水井,纵然日夜排队挑水,水位总是维持在原先那个水平。

  冬天的井口很奇妙,远远望去如同蒸笼,雾气腾腾,飘荡不停。用手去触摸一下井水,不觉有寒冷的感觉,反而有些许温热。

  可是到了夏天,水面清澈如镜,半张天空在井里晃晃悠悠,井底有碧绿的水草,井水冰冷清润。父亲买来西瓜,浸在刚挑来的水桶里,水桶上面盖一块浸湿的布。傍晚浸,夜饭吃过后,母亲用刀剖瓜。脆声悠扬,红红的瓜瓤,黑油油的籽,放在瓷盘里,冒着丝丝冷气,直冲脑门。

  城里人吃河江水,一直吃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水村棣的人,河江水也吃到九十年代末期。而山区或者半山区的农民井水挑到2000年初,我家乡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何以不吃河江水,井水了呢?说起来也是有缘由的。这是因为从八十年代开始,绍兴的乡镇企业,民营企业迅猛发展。绍兴的传统产业是纺织,印染。起初时期,绍兴人请了不少上海师傅,把上海临近淘汰的印染设备买来,在绍兴这片山清水秀的水乡安家落户。这不是知识青年安家落户,这可是印染企业啊!开始时,人们听到印染厂的机器响了,高高的烟囱冒烟了,不管是白烟黑烟,只要能冒烟,那就是设施运转了,只要机器能响,那就是好声音。

  烟囱冒烟,机器轰鸣后,跟着污水也来了。这污水可不是上流洗衣洗菜洗农具的水,这是含有化学物质的有毒污水。起初人们只知道企业带来了经济效益,从泥田里出来的农民,居然也当上了三班制工人,大家欢天喜地。

  可是慢慢的从印染厂里排到河里的污水,使水质变得又黑又臭,鱼虾也死了,连河底的螺蛳都死个精光,这让世世代代吃河江水的人们情以何堪。人们这才发现,环境才是宝,命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

  觉醒过来的人们,开始重视环境保护。政府是有作为的,迅速规划建水厂。幸亏绍兴人福大命大,在舜江源头找到了水源充沛的水库,于是加固扩建,一边建水厂,一边治污染。

  小舜江的水很甜,水面清澈如蓝天,把上游但凡有点污染的企业一律搬迁。我有一邻居,过去他习惯吃矿泉水,拿矿泉水烧开水,泡茶,茶味并不幽香,新下来的龙井茶泡起来也不行。我劝他改换小舜江水,又方便又实惠,好茶需用好水煮,水好不好,茶先知。红楼梦里写着把树叶上的晨露收集起来泡茶,这是功夫活。从冬天藏到春天去吃,这是书里写写的,也不算是活水。水活才能茶香。何为活水,就是取流动着的洁净之水。

  古鉴湖时代,绍兴人用鉴湖水煮茶,唐、宋时代那么多文人雅士来绍兴,喝了鉴湖水泡的茶,于是来了灵感,留下不少千古绝言。李白喝了用若耶溪的水煮泡的茶,他认为是天下最好的茶。后人因此有了鉴湖水好茶先知的感慨,就如同冬天的富春江,水暖不暖鸭先知一样。

  如今,绍兴的印染厂都花大价钱进行设备更新,污水处置,不达标不排放。处理后的污水,看上去像自来水,透明,洁净,但还是有些许化学成分,用来浇花,养草可以,不能进入河道。如今绍兴的河道鱼虾很多,水质清澈了,要是没有自来水,也许照样吃。

  我老家的井水也没人挑了,小舜江的水通到各家各户的灶头。我每次回老家,总会像看望亲人一样去看看毛家井。我于之言语,她默不作声。我很想对她猛烈地喊一嗓子,我想滔滔不绝与她说说话,那怕哑了嗓子。然后她依旧不理我。她是不让我开口吗?我只好默念。只在她跟前伫立许久。

  我喜欢望望映在井里的天空,没人去搅动她时,井面平静得像一只天眼,她能洞穿天地人间的世事百态,她也能回放几百年来的世事变迁,历史沧桑,她也像一面透视镜,洞察人性最明亮与最黑暗的本质深处。

  当我凝视着她的时候,她没有遮掩自己的苍老,她也在预备着一个新的轮回的诞生,她那静静安卧着的姿态,如一块高贵纯洁的美玉,她不会被束之高阁的。

  母亲已年迈了,但她仍旧常常会提一把水壶,去井里打壶水煮茶,品井水如同品味人生。母亲说:做人不能忘了根本,也不能忘记有恩于我们的人与物。母亲用手指指自己的身体,对我说:“我们的祖祖辈辈是靠吃井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们的身上流着井水,井里映着我们的身影,是忘记不得的。”

  是的,忘记如同背叛。

  当我们可以随心所欲拧开自来水,听着哗哗的水声时,是否需要更珍惜曾经给予我们生命的涛涛江河,悠悠古井。

  像爱护我们的生命那样去爱护我们赖以生存的水资源吧!有朝一日,当我们碰着绕不开的难关时,她也许就会重塑一个新的时代。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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