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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安音:上梁

作者:飘忽轶男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10689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5

  1

  这无疑是一片废墟。

  层叠堆放的砖头,破败不堪的墙垣,横七竖八的朽木……如此凌乱的现场,像一个被残忍肢解了的生命体,裸露在城市的郊野,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我有点儿不忍心直视它,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边,试图快速地逃离过去,去往它前面的那方水塘。

  但是一根粗壮的朽木直挺挺地横过来,突兀在杂乱的砖瓦和野草上,把一片竹林掩映的小径也挡了大半,宛如城市居民小区的拦门杠,挡住了脚步,也吓了我一大跳。

  我只得俯下身子,想挪开这根朽木,腾出一个可以放脚的地方,去往那边的水塘。可是就在我搬这根朽木的一刹那,我惊讶地发现了这片废墟的秘密。

  因为这根木头不是一般的木头,在其最正中位置,依次等距离分布着六个硬币,分上下两面。每个硬币,都用一块红布包裹着,当然,那红布已经完全枯朽。

  硬币是先用红布包好,然后用钉子钉上的。虽然钉子也生锈了,但我还是不敢大意,一点点地拔出来,连同那些枯朽的红布灰。我想仔细辨认硬币的年代,但是模糊不清,大约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约莫也有四五十年光景了。

  毫无疑问,依据我多年蜀地乡村生活经验,这根木头正是这栋房子的横梁,是整个院落的脊骨,就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是子孙后代无与伦比的敬仰。

  废墟周围还栽种着几株粗壮的枇杷树,枝繁叶茂的样子,地上有很多小枇杷苗正蓬蓬勃勃地生长,也不知它们究竟经过了多少次的花开花落,才有这树的繁衍和生息。那棵虬枝苍劲的核桃树,看起来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用无声的语言告诉我:这是一户乡村人家,这曾是主人温暖的家。

  废墟前面是水塘,坝埂上巴茅草丛生,此时几个男人正蹲在那里钓鱼。我想以前水塘里应该还有鸭子,或者鹅,总是在每一个春天来临的日子,拨动着清波,感知着春天的讯息。

  我呆呆地望着废墟,再也没有心思去看先生钓鱼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一块砖头上。这冰冷的天地,这荒芜的废墟,我似乎总想和它好好地聊一个关于什么的话题。

  这样的废墟,对考古学家来说是没有多少价值的,但它却是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生活过的痕迹,不管什么原因凋落,都是带着人间温度的,在心里是被珍藏的精神财富。

  就在那个时候,废墟被冬日的暖阳爱抚,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复活,就像是一颗落地就发芽的种子,在我心里迅速地生根、长叶、开花……

  人的一生,不管身在何处,我们脚下的土地是相连的,它就是血脉,能传递彼此之间的情爱。霎时,一幅春天的景象出现在我脑海,那是故乡的容颜,是母亲的召唤,也是老屋的等待。

  2

  老屋真的很老了。

  老屋之后,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下,父亲静静地安息,他住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却尽可能地给我们修建了几间能遮风挡雨的大瓦房。

  老屋的“老”,主要体现在屋基上,就像一个家族的根和魂。父亲排行老大,结婚分家后,他就在宅基地边修建了这几间房子。哥哥姐姐和我都在这里出生,老屋听见过我们的第一声婴儿啼哭,也听见过我们送别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哀号。

  父亲走了,但是老屋还在。如果从空中俯瞰,它一定像一枚黑灰色的纽扣,牢牢地钉在一片葱茏的乡野之中,显露着生命的气息和活力。

  我时常捡拾岁月的胶片,仔细打量一幅永不褪色的乡村风情画卷。瞧瞧,贴在墙根上,是不是已经听见了老屋的低语?看看,房屋的墙根是用条石垒砌的,上面有很多匠人敲过的纹路,闪着古朴的色彩,也透出匠人的巧思。石头们不但稳稳地承载着一墙之重,还敞开怀抱,接纳地虱、蚂蚁们等在罅隙里安家生活呢。

  地虱、蚂蚁们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成为我心上的邻居。童年最爱干的事儿之一,便是邀约小伙伴喂蚂蚁。先找根竹竿,在顶端用竹枝缠绕成圈,把蜘蛛网粘上去,然后悄悄躲在屋檐下,只等待飞来飞去的蜻蜓落网。

  那些肥实的蜻蜓大腿肉,是蚂蚁们的最爱。当我们把这些诱人的美味放到蚂蚁洞口,嘴里不停地唱着“黄丝黄丝马马,请你家公家婆来吃嘎嘎(肉),大路去,小路来,吹吹打打一起来”的歌谣时,蚂蚁们就会倾巢而出。

  蚂蚁家族的团结精神,一直感动着我整个的人生。它们浩浩荡荡而来,个头大的走前面,气度不凡,宛如将军般,指挥着属下齐心协力将蜻蜓拖进洞口。

  顺着蚂蚁洞向上,是历经风雨剥蚀的墙面,那是用黏土一点点夯筑的,也有一道道横着的纹路,里面还夹杂着竹篾和稻草等东西,让墙体更加牢固。在没有现代科技之前,祖宗们总是用自己的智慧解决生活方面的难题。

  那时候,我总是疑惑,为什么偶尔还能在墙体中发现几个小贝壳呢?或者鹅卵石之类。土墙像一幅挂着的版画,总给人无限想象。后来长大了,学了知识,才明白我们生活的地球奥妙无穷,才恍然大悟,原来故乡可能是海洋!

  土墙紧致厚实,像一个敦厚的长者,任凭时光和风雨吹打。它的宽容,纵容了一些生物的放肆,于是在屋檐处总能发现一张张蜘蛛网。蜘蛛们把家安在这里,反正背后有土墙做靠山,风来雨来都不怕。

  但是蜘蛛怕我们。小时候干活儿,打猪草、砍柴……磕磕碰碰,总免不了受伤。大人看见我们身体哪里出了点儿血,根本不用惊慌,到墙角屋檐找一只蜘蛛,摁住,拍死,贴在伤口出血的地方,用蜘蛛网包住,然后交给时间去治愈。

  所以从小到大,对蜘蛛我都心怀感恩。那时候故乡重庆还没有成为直辖市,隶属于四川。在重庆话中,我们把“蜘蛛”叫作“bo si”,把“蚂蚁”叫作“ma yin”,把“蜻蜓”叫作“mi mi yang”……总之很土,就像老屋的土墙。

  土墙之上的屋脊,因西南地区多雨水,中间高两边低,有利于疏浚。居中则一定要选用上等的木材,通常最大、最粗和最好的那根木头,就成了顶上梁。

  仰望横梁,它们就像鲫鱼的背脊,两边房屋依次排开去,颇有气势。如果我们生活的地方很多年前是海洋,祖先建造并流传下来的这些房子样式,就像游弋在陆地的鱼儿,诉说着生命原初的形态。

  3

  每天一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卧室正中的玻璃瓦,也叫它“亮瓦”。它被安放在每间房子之中,如众星捧月般独享荣光。它更像是房间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同悲,同喜。

  亮瓦最先看到的是堂屋,正中摆着一张饭桌,木头做的,方方正正,外搭四根长条木凳,可以围坐八人。饭桌是一家人吃饭聚会的地方,也是乡村流水席上的必备物。

  我家的桌子和凳子非常结实,因为经常被办乡宴的乡亲借来借去,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它们也是父亲制作的,逢年过节,饭桌上必定会留一个空位,多一副碗筷,给父亲。在我们心中,父亲一直都在,母亲把最好的坐墩肉煮熟后,我们会和酒、糖果等一起盛在竹筛里,带到屋后的山坡上,先给父亲吃。

  小时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堂屋大门上面明显有雕刻的痕迹,说它是一幅画,不像;说它是一幅字,也不像。这个谜在心里藏了下来,直到现在才猛然发觉,那很有可能是祖上留下来的牌匾,它被忽略了本身的价值,却被当作两扇实用的门!

  乡村的门大多用来挡风,几乎不上锁。虽然门都敞开着,也从来没听说哪户人家丢失什么东西了。民风,就像乡野的山花小草般质朴,不含一丁点儿杂质。

  但还是有“小偷”溜进来了。那天深夜,我们是被母亲的骂声惊醒的,原来是一只黄鼠狼,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想钻进屋子偷母鸡吃。可恶的黄鼠狼,把我家的一只老母鸡咬断了脖子,又在母亲的打骂声中仓皇逃窜。

  母鸡是黄鼠狼能吃的吗?!它们可是母亲的存钱罐。每个春天,母亲都要在屋角给它们搭建一个舒适的窝,好让它们生儿育女。买盐巴、煤油、炭火等的钱,还有我们读书的学费,都指望着家里老母鸡下的蛋呢。

  现在想想,我家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哥哥做的书橱了。它是用竹子编织而成的,里面放了很多书。书就像美食,每次吃饭,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即使在晚上,煤油灯光那么昏暗,也不能阻挡我们看书的乐趣。

  母亲是村子里最有智慧的女人。即使我们家的煤油费用远远超出预算,她也要不断给我们打气加油:“多看书,多学东西,书读到肚皮里,哪个都偷不走。”

  书就是家里的珍宝,必须小心呵护。最可怕的是夏天下暴雨,尤其是夜半三更,每次闪电后,雷声便轰隆而至,然后雨水就从瓦片的缝隙漏进来,毫不留情地浇湿床铺,打湿书橱等。

  第二天,母亲就会搬出家里的长木梯子,爬上屋顶,仔细检查漏雨的地方,尤其是在中间的横梁上,补几块瓦片,以便在下一次暴雨来时可以睡个安稳觉。而我和哥哥姐姐们则搬出被雨淋湿的书,一页页地摊开,晒在阳光下。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粒春天的种子,被岁月收藏,被梦想催生。

  父亲是一个读书人,我们读书的时候,他一定就在家里高高的横梁上看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心中的脊梁。父亲的影子无处不在,喝水时,父亲在他打出来的水缸里;煮饭时,父亲就在他垒砌的烟灶里。

  厨房是最温暖的地方,每到腊月,灶上就挂满了腊肉,虽然被烟熏得黑黢黢的,但是释放出诱人的香味,刺激着我们的味蕾。而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柴火,仿佛在歌唱,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4

  春天很快又来临了,我们家决定建两间新瓦房。

  建房是大事,打基石、筑墙、上梁……每一个步骤必不可少。涉及的匠人有石匠、篾匠、泥匠、木匠等,他们各自靠一门过硬的手艺吃饭,并教授徒弟,一代代传承。

  纵然是万丈高楼,第一步也是从基石开始。乡村大地上,石头漫山遍野都是,它们仿佛构成大地的骨骼,而河流则穿过罅隙,成为大地流淌的血脉。山石、河流、森林……组合成一个鲜活的生命体,成为我们的取舍。

  隔房堂叔是石匠,排行老大,我们叫他“大大”。大大是一个普通的石匠,长相敦厚,不爱说话。但他好像是天生的建筑学家,一眼就能看中哪里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对母亲说:小河边稻田处的一块整石,可以开采出上好的条石。

  大大仔细勘查现场后,三两下刨去泥土,先在整石上用粉笔画好一个长方形的框,每隔几尺就嵌进一颗大铁钉子,像武林高手在布阵。然后他甩开膀子,抡起大铁锤,反复敲打那些大铁钉,让条石自然脱落。

  乡村匠人大多是天生的艺术家,就像大大,虽然他不知道艺术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的每件作品都精湛绝伦,条石的纹路清晰生动,并且每件作品都大小合一。

  艺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舞之,蹈之,歌之……高雅的艺术,往往就一直藏在人们朴实的生活中。大大不善言谈,但是每当他抡起大铁锤时,感觉整个天地都成了他的舞台。他唱的劳动歌,凡事皆可入词,比如碰巧那时候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会成为大大吼唱的内容。

  为给大大补充体力,母亲会亮出自家做土馒头的一手绝活儿。她把当年打磨的新鲜面粉和老面揉搓后,经过一晚的时间发酵,用桐子叶(也可用桑叶、水葫芦叶、芭蕉叶等)包了,放到竹笼里蒸,然后周围缠满湿毛巾,一丝儿麦香气也甭想跑脱。

  眼看条石堆积成了小山。在一所新房子里,石头和瓦片注定是会相遇的。本家叔叔很能干,会烧瓦。因为父亲排行老大,所以我们叫他“二爷”,这也是重庆的叫法。

  二爷在后院竹林边挖了一个大土灶,周围用石头嵌满。然后选取了褐色的泥土,竹筛过细,用水淋湿,双脚反复踩踏,最后削成弯弯的泥片,一圈一圈地放进土灶烧制。

  土灶上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稻草,烟气一缕一缕地冒出来,乡土味十足。灶膛里,柴火在欢笑。孩子们蹲在灶前,欢天喜地烤着东西吃。

  一抔新鲜的泥土,经过大火的炙烤后,变成了坚硬的瓦片,也从一抹褐红变成低调厚重的灰色。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也许先民从发现火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探索。

  5

  父亲睡在山坡上,就像菜地边的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着我们成长。

  乡村大地上,不能没有树。我家自留地边栽种着许多桉树,母亲说,桉树也是父亲栽下的。

  如果把桉树比作人,它们的品格极高,哪怕生在石头缝里,也能冲破围困,长成参天大树。眼看着桉树从小苗长粗、长高……日子一天天流逝,年轮一圈圈增加。

  每次看见桉树,我都想象着父亲的模样。母亲说,父亲个子高高的,那么他就是树的模样?挑水的时候想,挖土的时候想……父亲究竟长什么样子的?我很模糊,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

  桉树蓬蓬勃勃地生长,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孩子们经常摘了树枝,编织成发箍戴在头上,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高声呐喊着,在土沟里打野仗。

  当然,桉树在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价值,就是枯枝被用作柴烧。烧出的灰除了可以烤吃的东西外,还可以放进烘笼(冬天一种取暖用具),温暖我们的双手双脚,最后被母亲撒在菜秧上,防止病虫害的侵袭。

  一天天地,桉树们不知不觉就长大了,褐色的树皮裂纹,就像老人的脸,见证着日子的流逝。桉树林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到村里张木匠家旁,纵身一跃,变成深潭。

  深潭成为我们的向往之地,传说里面有神龟出没,我们便常常邀约去窥探。每次途经张木匠家,都觉得他就像童话故事中的主角,居住的地方像仙境。因为深潭之上,春天盛开的李子花、桃子花,漂亮极了。最诱人的是夏天开出的栀子花,总要去采摘几朵,放在家里的泡菜坛子口。

  张木匠儒雅随和,名声极好。当他被母亲请到家里给新房子做木工活儿时,全家人都很高兴。

  上好的桉树被哥哥砍回家后,堆放在屋檐,只等待着与乡村匠人的相遇,完成它们最后的升华。

  对于张木匠来说,堆放在地的一根根木头,虽然粗糙鄙陋,却成了他展示自己绝技的最好东西,就像他装点自己的小院一样。他随身携带的大箱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他要用这十八般器具,去完成一件件精美的作品,以传承祖辈用心留下来的技艺。

  他先做好支架,把树干放在上面,然后两端用钉子固定,绑上墨线。接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用手往上一捻,再轻轻一弹,然后按照墨痕锯木片,再按照各种不同的尺寸做成不同的样品。乡村匠人往往不需要刻意操作,心手之间默契配合,每件作品都是智慧的外在体现。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被主人家请去做工,大多是情义使然,为邻里之间的互助互帮关系。主人对待匠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情义就在这当中不知不觉地传递,乡村温度便融化在了即将修建起来的房子里。

  趁着张木匠休憩的时候,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便端到了他的面前。对于乡村人家来说,这是用最好的食物来招待客人吃宵点;对于乡村匠人来说,把木工活儿扎扎实实做牢实,便能留下自己的好名声。

  名声,就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就像自己住的房子,亲手栽种的树子和竹子,是要代代相传相守的!

  多年以后,每当走进博物馆,看见祖先修房造屋使用的各种石头器具,我都会想起张木匠装工具的大箱子。文明的进程便是工具的革新,从简单的石头到冶炼的青铜,然后到铸铁时代……器物越来越好,而匠人手中传承的技艺却始终如一。

  // 上 梁

  6

  故乡的丘陵莲花似的,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在无边的山野。它们像上帝打翻的调色盘,一年四季,总有着不同的风景,来装饰这片质朴的土地。

  乡村主图中,如果想要找一个有人居住的院子,只需要找一个终年常绿的地方。院子周围栽种常绿的竹子,是庄户人最好的标识。

  竹子也是不挑土壤的,它们和桉树一样落地生根。它们的根到处蔓延,很快便能占领半壁河山。人们通常在院子边栽慈竹,它们骨节粗大,枝叶茂盛,一如其名,和院子里的人相伴相依,慈爱一生。

  我家的竹子,也是父亲栽种的。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是他的庇护却始终无处不在。或许竹林就是他敞开的怀抱,让我们的童年能在竹林中找到无尽的欢乐!

  这里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躲猫猫、找竹虫、捉蜻蜓……好看的蜻蜓总爱藏在竹叶下,成为我们眼中的猎物,趁它们纳凉的时候,一下就捉住了。

  竹林是蛇躲藏的地方,也是男孩子们的冒险乐园。从小到大,听过最惊悚的一个故事,就是哥哥居然找到一个蛇洞,用棉花堵住洞口。蛇怎么能善罢甘休?听说不服气,又把棉花顶了出来!

  竹林也是母亲的最爱。笋壳落下来,母亲会挑选好一些的回家,把刺毛刷干净后,裁剪成鞋子式样,然后在上面一层一层地糊上布条,给我们做鞋穿。这样的鞋,带着母亲的温度,哪怕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也不觉得困苦。

  竹子最大的用处是编竹具。只要选取年龄适中的竹子,把枝叶剃干净,用砍刀往中间一破,竹子被劈成两半,然后各自再等分,一条条划下来,剥去竹肉,只剩下竹皮,就可以编锅盖、竹筐、背篼等等了。

  在农村,最能体现竹林价值的,是它对院子的庇护。夏天,灼热的太阳被竹林分走一半,又留一半舒适凉爽给瓦房里的人;冬天,三九寒天的冰雪被竹林大部分抢走,瓦房又可以安然地度过一秋。

  竹的一生,注定也会和房子彼此融合。修建新房子时,匠人会在其中嵌进一些细竹篾,使之牢实坚固。甚至有很多的墙,他们会直接在竹子上面糊稀泥。

  我家的竹子,最华丽的出场,是被哥哥编织成了很多的竹筐和撮箕,因为建房子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搬运泥土的时候,必须依靠它们来完成。

  7

  新房子的屋基与老房子相对,中间隔着院坝。院坝一分为三,左边是堂叔家,右边是邻居家。它就像岁月的书简,每一块石头都写满精彩的故事,每一个脚印都是生命的过往。

  人,成为院坝的主角。它是村子的主干道,每天卖菜的、挑煤的、货郎买卖的、收破铜烂铁的、讨要粮食的、炸爆米花的、骟鸡骟猪的、春官说春的……宛如一幅民俗生活风情画,每个细节都必不可少。

  属于我家的那块坝子,也成了家庭的分水岭,其上是父亲留下的基业,之下则需要哥哥去创建和维护了。新屋基被哥哥平整出来,被一片竹林环绕,可以修盖两间很大的房。

  竹林左边是邻居家的红心橙子树,栽种多年了,每年秋天,阿婆就会迈着小脚,端着竹筛给我们送金黄的果子。竹林右边是堂叔家的堡坎,栽种着很多花草,成为我最美的念想。竹林下面是我家池塘,鸭子和鹅们在里面自由欢腾。

  小院像一幅画,更像是一首生命的交响曲,千百年来都如此演奏着。

  竹林上面缠满了葡萄藤,它们也是父亲栽种的,每到秋天,葡萄就会垂到水面上,让鱼儿们垂涎。因为母亲总爱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相爱的神话故事,传说他们在天上的银河相会时,躲在人间的葡萄藤下,就会听见他们说的话。对此我深信不疑,虽然在葡萄藤下躲了好多回,一次也没听见过他们说话,却依然笃信他们终究会在一起。

  我想这应该是父亲和母亲最好的爱情模样。父亲和母亲成家后,修了房子,种了树子、竹子、葡萄藤等,然后和母亲一起生儿育女,过平凡的日子。父亲的生命就像院坝外的一棵树,或者一根竹子,蓬蓬勃勃地生长,开枝散叶,最大限度地发挥着自己的价值,并最终等待着大地的召唤。

  父亲是一名乡村干部,他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他为当地老百姓做的实事,却被人们一件件地记在了心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如同乡村的一棵树和一根竹般质朴、厚道。所以当我们家修建房子的时候,心里始终惦记着父亲的人,都觉得该帮一下我们。

  按照朴素的生活哲学,每个人在帮助别人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房子开工,需要选择吉日。我家修房的日子选在年后的春天,当花儿开的时候,一年的新气象也开始了。

  8

  为了迎接春天这场隆重的开工仪式,我家的屋檐下堆满了柴火,灶房里挂满了腊肉。就像一场战斗,兵车未动,粮草先行。

  这边,母亲招呼几个本家孃孃,洗萝卜、择葱姜蒜等,又把屋檐下堆了半个冬天的木桩拖进灶房,把煤炭引燃,让两个快生锈的大铁锅和梦寐以求的肉相逢。不一会儿,肉的香味,混合着柴火的味道,飘满老屋。

  那边,条石整整齐齐码放在竹林下,就像将士出征,即将完成它们一生价值的体现。男人们找来担子,把条石两端用绳索系好,然后吼着号子起身,“嘿哟嘿哟”健步如飞,稳稳当当地把它们放在地基里。

  一块块条石,被牢牢实实地安放在地基上,就像房子长出的根,下承大地,上托房屋,默默地与风雨抗衡,成为时光的代言人。

  以石为根,把泥做魂,这是乡村房子最简单的材料组合,但是它们却能为房间遮挡风霜雨雪,让栖身其间的人免受自然残酷的侵害。从我们祖先居住的石洞开始,寻找一个安居的地方,也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接下来要做的事儿,是土墙的夯筑。

  乡村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土,能孕育出万物之果的泥土,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东西,乃至于常常被我们忽略得不在乎它的存在。但是它们却能让我们安身立命,任我们随时翻挖、捶打、揉搓……

  村里老人常说,故乡的人远行,也要带一点儿家乡的泥土,以避免他乡的水土不服。战场上的勇士牺牲了,亲人们也要带一抔疆场的热土,仿佛那就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可以跟着回到故乡。在现代城市,久居高楼之上的人,也要想方设法在阳台的花盆里装满泥土,等待思乡的种子在心底发芽。

  泥土被匠人取回来,堆放在院坝之中。它们在等待着一次生命的磨砺,以便和房基的条石、房顶的瓦片相遇重逢。

  筑墙用的劳动工具也是很简单的,就是一个活动的木箱子,呈四方形,放在基石上,四边固定好后,把泥土放进去,男人们用木槌压实压紧成大泥砖,然后撤掉箱子。

  箱子不断向前挪动,大泥砖不断叠加重合,一面牢固的土墙便迎风而立了。

  9

  当四面墙相互守望,中间又有几个小格子各自为政时,房子的总体框架就基本成形了。站在格子中间,抬头望望天空的太阳,感觉每一面墙都在对我微笑呢。

  新房落成,面临的最大一件喜事就是:上梁!一根梁,挑起了中华岁月的两端。遥想我们的祖先,最初居住的是山洞,茹毛饮血。文明的火光一点点闪耀,驯养牲畜,搭建房屋……慢慢才有了“家”的温暖和概念。

  “家”里最先养的就是野猪,猪肉成了人们膳食不可或缺的肉类之一(除了特殊的民族)。杀年猪,也成了千百年来流传的习俗之一。

  母亲上年专门喂养的肥猪,就为了上梁这一天。一大早,水烧开了,梯子也准备好了。堂屋的几根凳子被拼凑在了一起,几个大男人摁住肥猪,二叔娴熟地完成了杀猪的整个过程。

  院坝里摆满了桌子,乡亲们都来了。乡里摆宴席,如果人多,要分几轮席位,这叫流水席。饭菜端上来,都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八大碗,或者九大碗。最少不了的是肘子肉,这是大菜,居中。另外还有酥肉、烧白、糯米饭、鸡蛋酥等。

  等客人都坐好位置,院坝外的鞭炮便迫不及待地响起来,“噼里啪啦”,似乎整个村庄都欢乐起来了。小孩子们吓得一边捂住耳朵,一边却又跃跃欲试,等鞭炮声一停,便立刻蜂拥而上,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哑炮。

  接下来,在我居住的乡村大地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仪式马上就要隆重举行了。家族最有威望的长辈堂上就座,先把面前鸡冠上的血取一点儿出来,象征性地滴在地上,祭拜先祖。然后在房前屋后绕行一圈,点燃香火,预示来年的五谷丰登。

  上梁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便是找来一根最粗壮的木头作为横梁。这是整个房子的核心,它必须承受一院之重,地位显赫,就像家族最有威望的长辈,有着不可代替的作用。

  长辈反复打量面前的横梁,然后找准中间位置,用一块红布蒙上,再在上面钉上钱币(那时的钱币面值有一分、两分、五分、五角,纸币有一角、两角、五角、一元、十元)。钱是很值钱的,一分钱可以买一杯凉开水,可以加糖,也可以不加糖。

  一枚枚白亮亮的钱币,一排排钉在横梁上,在人们的生活中就像一道道亮光,加着糖,映射着希望,也照耀着幸福。

  那时候糖果真的很稀缺,是孩子们眼里心里最好的零食。吃糖这样美好的愿景,在上梁这一天,所有来参与仪式的孩子,都可以得到最大满足。因为每一个修房子的主人,都会买很多的糖果,只等待匠人把安好钱币的横梁放到屋顶之后,便会从房顶上往下抛撒糖果。

  糖果抛下来啦,孩子们一哄而上。鞭炮又响起来啦,抢到糖果的孩子们开心地大笑起来。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房子宣告落成。

  10

  赶在夏天到来之前,我家的新房子终于修成了。母亲满是褶皱的脸上,似乎笑成一朵花。

  母亲是一个天然的演算家,土地的利用,房子的利用,她都会精准计算。父亲去世后,她就把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合二为一,独自抚养孩子们读书长大,责任自然重大。

  她把新房子的左边做了猪圈,右面做了牛圈。

  左面的猪圈又被居中隔断,一间喂母猪,一间喂年猪。母猪就像储钱罐,不断产出,小猪可以卖钱,贴补家用;年猪喂大后,一半给国家上税,一半给我们打牙祭。

  母猪下了小猪,一圈圈地围在母猪身边,找奶吃,很像我们。等到小猪儿再大一些的时候,就有乡村匠人找上门来,把雄性的小猪儿阉割了,让他们多长肉,以补足肉食不足的岁月。

  虽然右边的房屋是牛圈,但牛不是我们家的,牛是生产队的。因为生产队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都分得了田地,大家兴高采烈。尤其是母亲,哪怕地在山坡顶,或者在崖洞边,她都很满足。

  每户人家都恨不得多出一个劳力来!当然,家家户户最看重的“劳力”,便是生产队原来的那几头耕牛。人们经过反复讨论和商榷,才最终确定它们的去向。最后大家集体抓阄,结果是我们相近的七八家人搭伙养一头耕牛。

  每次轮到我家喂养时,母亲都会敦促我们早早接了来,把它安在新家里。牛成为我家待遇最好的牲畜。母亲说,牛耕田太辛苦了,必须好好饲养它,才能对得起每天吃的这一口饭食。

  家里有牛儿来,我们家好似就多了一口人。牛儿住在新房子里,面前堆满了青草。它什么时候吃草,什么时候洗澡,母亲是绝对不会含糊的。每次看它悠闲吃草的样子,它都不知道自己住得比我们还要好!

  夏天牵牛儿吃露水草,是我最喜欢的事儿。此时的乡村,满眼的青绿。山坡上,苞谷、高粱、绿豆苗都在使劲儿长,亮晶晶的露珠儿滚来滚去,像夜晚降落的星星。

  星辉闪耀,山河亘古,时序轮转。一年又一年,新房子也变成了旧房子。

  我常常想,从茫茫太空看我们生活的地球,它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但是在我们生活的地球上,从自己家的窗户望出去,世界却是那么大那么大。在人世间,哪怕再小的一间房子,我们所需要的都是家人在一起的相互温暖。

  房子老了,生活在其间的人也老了。大大不在了,二爷不在了,张木匠不在了,哥哥不在了……他们住进了山上更小的小房子。父亲和哥哥又在一起了,他们是我最亲的人,一定在庇护着我前行。

  等我长大离开故乡后,老家的很多房子成了废墟,就像我面前的这个被废弃的家园。他们搬进了城市的高楼,希望能享受更高级的生活和文明。但是,无论他们走得多远,曾经生活过的房子废墟,都将是他们一生的念想。又或许在某一天,这片废墟上,又会出现一座新的房子!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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