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父亲也真的老了。体态老去的父亲,一颗曾经果敢的心,随着岁月刹不住地翻篇,荒芜一地。
好汉不提当年勇,原本一直不服老的他,一声喟叹,“大浪淘沙,拍在戈壁滩上了。”戈壁滩,如植在心中的一片绿洲,是他一辈子的挂牵。每每翻出那个小小的塑皮本本,时光远去了半个世纪,依然泛着透亮的红,父亲的眼神立马闪动灼热的光,沉睡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我知道,他又开始咀嚼那段隐秘心头许久的军营生活……
曾几何时,父亲与共和国一同成长,一同见证了祖国从一穷二白到衣食无忧。作为一名共和国的军人,在边疆大漠一待就是三五载。后来转业地方,在省城一家钢铁企业安营扎寨。
偏居一隅的家乡,与省城有着遥遥的一段路。童时随母亲前往,在烟波浩渺的巢湖上漂了一整天,从天明微启的麻麻亮,一路颠簸,一路迷茫,直到城市的灯火温暖起来的时候,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初始的兴奋与周折的困顿裹杂在一起。如今时代变迁,不知不觉,家乡与省城隔水相亲,依偎在巢湖两岸,登高远眺,如在眼前,个把小时的车程,将当年水道上的舟船劳顿化为乌有。父亲的斗室,是工厂的一间公寓,四周的墙裙刷成荷绿色,温馨四溢。房间里,一些如常的家当散落其中,唯有一排竹制书架,满满当当,发黄老态的企业类书籍,呆呆地躲在里面,没多少生气。倒是上端一溜排军容整齐,威武有气势,凑近一看,果然是一群大家族——人民出版社《鲁迅全集》,一册不落。
一贯严苛待我的父亲,对文学书籍情有独钟,颇令人意外。父亲执拗的性格,在这套全集里找到了吻合的肌理。
踏上工作岗位后,父亲和我有过一次深度的交流,让我记住了一个词:使命。他说这是从马兰艰苦环境中一点一滴悟出来的,可以颐养一辈子的财富。“什么环境恶劣,什么时运不济,将使命扛在肩上,你就天下无敌了。护好国是军人的天职,敬好业是咱百姓的责任”。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我诺诺然是。
老了的父亲成了时代的边缘人,进退失据,一向好学不倦的他,被时代拍在了戈壁滩上。不知何时,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不知跑哪儿去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会心安理得地认为,父亲是个超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无所不会。然而某个瞬间,你怆然发现,人是会衰老的,那座峻峭壁立的大山,悄悄从我的眼前退隐而去。
看过作家莫言的一篇文章,写他的父亲,题目直白——《父亲的严厉》。文中写道:“父亲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与我们记忆中的他判若两人。其实,自从有了孙子辈后,他的威风就没有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
一生一世之中,天底下的父亲,原来是一个模子!
早年,偶然间看过父亲的参军证,红色的袖珍小本本,他一直珍藏着,收在铁皮盒子里,束之高阁,很少拿出来。参军证里的部队番号是一串数字,当时没记住,也就没怎么上心。
这段参军经历,父亲很少提及,当初在小山村,堂屋里有块光荣证牌匾,临到春节,敲锣打鼓,好不热闹,镇上干部来慰问,一村人围拢过来,军人家庭的荣耀,在那一刻达到了峰值。前几年,退休工资里多出了一块,从几十渐涨到几百,是国家对特殊军人的一份厚待。他的部队履历开始有了清晰的模样,部队番号80××,驻地在戈壁滩深处的边疆马兰,上世纪 “参战参试”群体里,父亲是其中一员。作为一名参试者,父亲参与了我国核试验保障任务,虽然不用像参战人员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但置身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饱受着核试验的身体戕害。及至荣归地方,那段经历,因为保密需要,只能深埋起来,如酒后断了片。
这几年,有关核试验秘闻有所解冻,父亲说起也只是轻描淡写,从时光的缝隙里,从残缺的牙齿缝里,会漏出只言片语,“张爱萍、邓稼先他们每天从岗哨过去……”我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回味过来,蘑菇云的壮丽,两弹功勋们的伟岸,是那么遥不可及,可在父亲的眼中,稀松寻常,如眼前事、步中景。
那一刻,严惯了的父亲,不知为什么让我内心开始仰望,是他的经历,还是那份使命,宛如罩上一道光。夏日乘凉时,聊起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说岑参写过一首边塞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自己那时的境遇,大体就如诗中所云。当年他们身处戈壁险滩,一到寒冬时节,飞沙走石,迷雾遮天,漫天如卷。躺在凉床上,满眼是乡间湛蓝的星空,静谧美好,怎么也想象不出沙石飞动的乱象。直到后来我到了新疆,真真切切站在寂寥空旷的戈壁滩上,不见片甲生命绿色,连一丁点儿生机也没有,唯有大风车在荒芜之所喘动着。暗自猜度,大唐诗人岑参诚不欺我,冬季这片毫无遮拦的风口,碎石飞舞当不虚了!
当年坚守在这里的共和国军人如同排行有度的风车,且孤独且艰辛地戍卫在大漠疆土,在这片试验基地让青春暗暗飞扬一回。
想象着戈壁滩上一代人奉献的场景,时光老去了他们的容颜,却无法老去一段荣光。弥留之际的父亲,有一天执着地指着床边的铁皮盒子,吃力地抬起手,我有些不解,当我翻出那个小红本,他眼里的光聚了起来。在共和国75周年前夕,父亲终是去了远方,追寻那一段在荒漠戈壁里穿行不辍的往事。
恍然之间,依稀伫立在戈壁滩上的父亲,于我的身后,一抹淡淡的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