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鱼食咋卖不动了呢?”西海子公园门口74岁的老资格鱼食摊主李老太这几天来老跟我念叨这样一句话。
北京通州区的西海子公园有百年历史。所谓海子其实只是一个5公顷水面的湖泊,因靠西城墙故名西海子,辽金元三代习惯称湖泊为海子故而名称沿袭至今。湖水是公园的灵魂,满池叠翠,水波荡漾,各种花色的红锦鲤一群群、一队队悠然自得地穿梭于碧波之间。云曲桥花港观鱼是游客最多的景点,而给鱼投喂鱼食就像给生活加了点蜜糖,使游客尤其是孩子们能感受到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快乐。由此,催生了公园门口的鱼食买卖小市场。
我每天上午九点都要从公园西门或南门进公园拉琴唱歌,那正是这些鱼食小摊贩出摊的时候,我们熟络地相互打招呼,等十一点半我们从公园出来,也正是他们准备收摊的时候,他们常会主动向我们报进账多少,有欢喜,有无奈,也有哀叹。几袋鱼食,一份执着,这些大地上的小民挣钱的过程简单干净,活得疲惫但踏实,他们的故事里也许有你我的影子,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有的只是冷暖自知。
李老太,湖南张家界人,现家住距通州30公里远的永乐店镇。李老太每天要早上6点多背上鱼食起程,坐公交中间倒一次车,9点左右到西海子公园西门摆摊卖鱼食。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到公园门口下车,看到了令人搞笑的一幕;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城管站着在与坐着的李老太无言地对峙,两人距离约3米,谁也不说话,李老太坐在装满鱼食的背包上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这肯定是老太先发现了大檐帽后秒速收摊,年轻城管突击巡察落空有些忿不过,这是一场比耐性的较量,老太哼起了“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小城管意兴阑珊,老太了无倦意,我坐在旁边隔离墩上抽了一支烟,仍然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忍住笑拍拍土走开,慈祥的京片湖南腔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孩子,你有奶奶吗?”没有回答,沉默。
“我的孙子也就像你这么大。”还是沉默。
当我十一点半从公园出来,酷暑下的李老太春风满面,
“今天卖了三袋5块的,两袋8块的,中午这碗面有了”
“那个小城管多会儿走的”
“站着玩了一个钟头手机走了,太阳底下晒半天,想拍我的照没拍成,估计他们也有任务。”
老太懂得换位思考,理解人家的难处。
一个小女孩站在了摊前,年轻的父母正在犹豫时我多了句嘴:“真漂亮的小姑娘,公园里的红鲤鱼正等着你喂它们饭呢。”于是,李老太一下子增加了8元的流水,营生,这就叫营生。
老太向我慨叹起来,前两年卖鱼食一天卖个百十块钱是平常事,有一次卖了三百多块钱,才赶快叫老伴送货来。今年怎么突然就卖不动了,人们都舍不得掏荷包里的钱了,她有点搞不明白。
我提出给他拍照,老人端好架式,满满的自美之意写在脸上。这是一种生活态度。她自豪地告诉我,已经有54年党龄了,当过妇女主任。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细观老太,虽满脸沧桑但打扮得干净利落,细眯的小眼睛亮闪闪,瘦硬的一双手干活正得用。耳朵上一对大金耳环和手上的金戒指锃光瓦亮,手腕上的一对玉镯子也是晶莹夺目。显得阔绰富贵。他说,这都是孩子们给买的,戴上孩子们高兴。她和老伴两人每月有2000的农村养老金,养了二十多只兔子,摆摊收入点也就够了,更何况村里每年都要给发两次米面油。
北京农民是有土地的,他说,他家本有5亩地,二十年前出租给了山东人搞大棚蔬菜,开始还能分上钱,后来就见不到钱了,一闹新冠病毒,山东人跑了就没回来,这会儿正在打官司呢。
太阳明晃晃地晒着,身边的花花草草仿佛也被晒蔫了,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我提醒她小心中暑,她说刚喝了藿香正气水。我劝她人少的时候到身后几米远的两棵大树荫下看摊也可以,她摇头,警惕的目光四处逡巡,一旦大檐帽出现,她自然就会躲到大树后面去。
二十多年前我在这两棵树下踢过毽子,现在看树还是那么大,那么高,不过从树皮上看得出来,它们苍老了许多,人会苍老,树又何尝不会苍老呢?
李老太中午就要收摊了,她说要赶回去下午给兔子拔草,养兔子也是个辛苦活,今年雨水足草长得好,兔子膘还好,冬天没草就得捡菜叶子,拌上玉米面喂,兔子吃了拉肚子不上膘。她说人民公社的时候,在老家养过派购猪,也养过派养牛,就是集体的猪或牛派给社员代养,生产队给记工分,一个工分8分钱。嫁到通州后家里养过鸡和鸭,后来养殖业都个人承包成工场化了。
农民想找点致富门路确实不容易。李老太嘴里飞出来的话往往极经典:鸡往后刨,猪向前拱,各有各的道,总归会有饭吃。
严冬苦夏都不怜悯摆摊的人,熬过酷暑,一丝秋风掠过脸颊,告诉人们秋天来了,也是鱼食的买卖旺季来了。但是一些人也来抢卖鱼食的生意了,公园每个门口都陡然多了两三个鱼食摊还兼卖小孩玩具。西门口来了个山东大妈,与李老太并排摆摊,马路斜对面是一个九零后年轻女孩带着一个满地爬的娃娃摆的摊位。南门口四五个鱼食摊都把在公园门口虎视耽耽。
练摊也是学问,啥行当也有竞争,有门道,要经验。
南门口的一个江西老俵与一个东北大娘较上了劲,相互揭短。他说她低价倾销,强买强卖,拉拢顾客不要脸,她又说他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买二送一是骗人,都想把对方挤兑走。从相互指责争吵发展到了电话举报,城管来了一通法制教育,摊位都从门口退后三米,各罚款50元,于是两人都一脸沮丧,大呼今儿个算白干了。
江西老俵是井冈山永新县人,革命老区的红军后代,他的右腿老是在不自觉的抖动,他说那是小时候打针打坏了落下的毛病。他深谙游击战术,摊位飘忽不定,那个门口人多他去那。而那个东北大娘每月只有一百多元的农村养老金,是以摆摊为生的,以前包粽子卖,说卖不完的粽子只能自己吃,嫌太累也吃腻了,改卖鱼食和玩具了。摆鱼食摊的同行并不说她的好话
城管走后,剽悍壮硕的东北大娘泼口大骂,认定是江西老俵打的电话恶人先告状,论口才,论气势,那架式简直太“东北范”了。干瘪瘦小的江西老俵根本不是对手,只好装聋。大娘肯定是个从没吃过亏的人,憋屈在心里的那点丹田气还没撒完,粗话也就习惯性地冒了出来,甚至还不小心问候了江西老俵的祖宗。老俵显然是街摊老油条,不怒反笑,反击手段创新,只见他两手大拇指堵住耳孔,两手掌上下搧动像鸟儿的翅膀,嘴里大声学起了乌鸦叫,呱——啊——,呱——啊——的声音维妙维肖。这一招很灵,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争斗高下立判。大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骂不出来了。老俵眉眼诡谲,乌鸦也不叫了,那条有毛病的右腿在欢快地抖动。
昨晚一场雨把公园门前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洗得干干净净,牠们早迎晨晖,晚送夕阳,采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也有了灵性。牠们每天瞪着大眼睛瞧着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左边的雄狮仰头张开大口仿佛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右边的雌狮则歪头抿嘴皱眉好像司空见惯了,“卖点破鱼食还要打架!”我感觉,那肯定是石狮子的内心独白,只是不屑说出来。
据李老太讲,在此后的第三天,江西老俵把摊位向门口方向挪动了两米,被东北大娘打了110,又被罚款50元。梁子结下了,两人就经常编排别人的糗事,拉住我们这些见过两面的人就是一番血泪控诉,最后的结束语都出奇的一致:“你给评评理。”
“十一”黄金周轰轰烈烈地来了,公园花团锦簇,门前搭起了高大的花篮,两旁绿地中间串红和海棠拼出国庆两个大字。上午九点公园门口来游园的大人孩子越来越多了,人来人往乌泱乌泱的。几个农村大妞在大花篮前手搭肩站成一排拍照。最前的那个身子后仰,两手翻出兰花指,最后的那个身子前倾,摆了一个兔子后蹬腿。一声“茄子,”一阵笑声。门前比平时多了几个鱼食摊和玩具摊,摊贩们精神抖擞,笑脸迎客,一派节日的热烈和喧闹。
我九点整到了公园门口,见江西老俵两眼放光,眼珠子骨碌碌转,那是摆摊练出来的。显然生意不错,没等我恭维他,陡见他脸色大变,原来是罚过他两次款的城管带着小孩站在了他面前。眼前的天空一下子成了铅灰色,老俵有些语无伦次了。
“您,您,休息了?”
“休息了,给孩子买包鱼食,多少钱”
“您拿去好了,真乖的孩子,算我送孩子的”
“这那儿行啊,多少钱”
“5块钱,5块钱”
小城管给钱的功夫,对面摆摊的东北大娘的大嗓门说话了“那是8块钱一包的,他没安好心,小心上当。”
“她瞎说呢,今天我一律七折大酬宾,都是5块。”
小城管笑着摇摇头,付了钱走了,远远传来孩子的声音“到底是几块呀?”
摊上历练了多年的江西老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嘴里嘟囔着在检讨自己:“我咋就没发现呢?”他说,每天送孙子上了学校就没事干了,不想闲着就来摆摊找点事情做,北京人说的话“哄自己玩儿”。话说的很轻巧,但问题是:生活是那么好玩的吗?
昨晚下了点雨,已经有些凉嗖嗖的感觉了,这是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李老太告诉我上午卖了70多块钱,听到我们的恭喜她笑了,是笑出声音的那种笑,是一种满足的喜悦,笑声使我感慨生活的伟大。她说家里养的二十多只兔子全卖了,四五斤重的兔子才卖25块钱一只,以后不想养了。西门口那个九零后年轻女孩在消失了两个月后又来摆摊了,她说干了点临时活,又没事情做了。她的娃娃在童车里晒着暖暖的秋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摊位守护神吧。
生活是真实的,不会轻易给人好脸色,只能努力用双手去诠释生活的意义,每一个摊位后面都离不开精心算计和坚持,其实有这点收入也能让并不富足的日子开出花来。
倚摊谋生,那是过日子的账本和家庭的责任
耍点花活套路,是他们摆摊练出来的精明。
谁说无奸不商,那是先天基因使然,无师自通。
老到的游击战术,那是市场环境教出来的本事。
我对摆摊深有体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岗潮的裹挟下,我曾在边境城市二连浩特摆过摊。二连城市很小,是中国,蒙古和俄罗斯三国的重要的边境贸易口岸,而所谓的市场就是一片戈壁滩上围起来的商品交易场所。浙江福建的商品垄断了市场,打火机5毛钱一个,哈达5毛钱一条,贼便宜的旅游鞋是塑料的,羽绒服露着鸡毛。最热闹的地方要属俄罗斯人的宠物市场,高加索牧羊犬,西伯利亚蓝猫,两个蓝眼睛的姑娘守着一群小宠物狗在期待买主,漂亮的小狗浑身雪白惹人喜爱,人说这是十分名贵的“巴黎小姐”,价格不菲。
我的三轮车上摆着从景德镇贩来的碗和盘子在路边叫卖,两个钟头才卖出去了一捆十个小碗,中午回去的路上迎面来了一个穿制服戴大檐帽挺帅气的小工商(那时没有城管),戴着墨镜显得谁都不认。没下自行车,拿起个盘子端详了一下就作势要往地上摔,他看我,我看他,僵持了有半分钟的光景,我一声不吭在三轮车的铁架子上一排摆了四个盘子,手里抱着三个盘子,问询的目光看着他,很明确:我给你递,你随便摔!一辆柴油农用三轮车喷着呛人的黑烟擦身而过,烟尘散去,小工商走了。两个人从始至终竟然谁也没说一句话。如今想起,颇感慨那时尚年轻气盛。
晚上同住在一起的一个菜贩子和司机一块喝酒,酒硬,上头,他们哭了。他们四天前开着大解放车拉了一车葱头从张家口出发到二连卖,途中眼看着被同样拉了一车葱头的日本五十铃大货车超过扬长而去,草原路不好走又赶上来了寒潮迷了路,等他们傍黑赶到二连市场时,比他们提前5个多钟头到达的五十铃大货车已经把一车葱头批发零售卖光了。这个城市人口太少,人家的一车葱头足够吃一阵子,而他们三天才卖了几百斤,揭开保温的棉被下的葱头直冒热气,“一半葱头已经烂芯了,算是彻底赔塌了!”地道的张家口地方话。他们来时的草原自然路也有我多次走过的车辙,仅仅错过了5个小时,由“市场经济之父”亚当-斯密提出来的著名的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拨,就把后来者的买卖拍翻在地了。时也,运也。
旁边房间里一个颤抖的女声在唱歌,“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再多忧伤,自己去背,无怨无悔,从容面对,笑傲天涯,风情壮美……”
她是卖各种电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