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壹
第31章
第二天,拉煤的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去仓库领粮食的,到饲养室牵牲口磨面的,修理架子车的,互相招呼做工作的,找邻居借东西的,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景象。
肖启坤趁领粮食的工夫去了马嘶鸣家。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又赶上这样重的活,心里没底。马嘶鸣明知和自己一辆车肯定受累吃亏,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使他对这位儿时的伙伴充满了感激和敬佩。既然是这样,自己就应该把准备工作做得好一些。昨天晚上开会回来,他就翻开地图册,仔细察看了去平顶山的路线,要经过的河流和山丘。他把困难想得很充分,诸如,脚上打了泡怎么办?遇到山路怎么办?甚至还想到万一坚持不下来怎么办,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不能让罗生财看笑话,更不能让嘶鸣、云峰等关心自己的人失望。但这些只是务虚,是精神上的准备,实际需要什么,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只能想个大概,还要向嘶鸣请教。
马嘶鸣正在修理架子车。他从队里领回这个运输工具后,便立即把两个轮子卸下来,认真地检查起来。他明白架子车的质量对于使用者的重要性,如果轴承润滑不良,或者某一滚珠坏了,拉同样重的东西,走同样远的路程,就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力气。如果车胎在路上爆了,那可是件大伤脑筋的事情。在村里干活,可以对付,如今是二百多里远的地方拉煤,半点也不能马虎。他把轴承的封盖打开,抠出沾满黄油的滚珠,用一块破布揉了揉,一个一个地仔细查看起来,当他发现有二个珠子的表面已经布满了洼坑时,就重新换了新珠子,又抹上一层厚厚的黄油,填到缸套里。他刚要扒出车轮内胎,检查是否漏气,看见肖启坤来了,就停了下来,问:“昨天没睡好觉吧?都准备好了?”
“还没有,我就是来问问该准备些啥,这方面你有经验。”肖启坤说。
嘶鸣娘听见嘶鸣和肖启坤说话,从屋里走出来说:“启坤来了,拉煤的事我听嘶鸣说了,这个生财也真是狠心,非让你去拉煤,不知道安的是啥心。”
“婶子,多亏嘶鸣,谢谢了!”肖启坤真诚地说。
“看你这孩子说的,他应该帮你,要不是你家秀玲经常帮我干针线活,嘶鸣能穿这么齐整?俺还没说感谢的话哩!”
嘶鸣朝肖启坤笑了笑,没有接着娘的话说下去,对肖启坤继续说:“也没啥准备的,累是肯定的,但咱们要保证路上吃好穿暖,不要饿着冻着。”嘶鸣指了指院子里的劈柴说:“带点这个路上用,咱总不能光吃凉馍,还要吃点热的。再说了,去平顶山来回要用十来天的时间,我们带的馍吃不了那么长时间,还要做一点别的吃,我带些秫秸,引火用。”
“嘶鸣说得对,穷家富路,把路上需要的东西带充裕点,别到时打饥荒。”嘶鸣娘接着嘶鸣的话说。
肖启坤有点惭愧,这么简单的常识都没想到,自己虽然比人家多上了几年学,但生活能力远远不如人家,还不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问题需要嘶鸣帮助呢。
“我把我家的小铝锅也带上。”肖启坤说。
“那太好了,我正想带个铁锅呢,铝锅比铁锅轻,又好用。”马嘶鸣高兴地说。
“嘶鸣,你比启坤强壮,干的活也比他多,启坤刚下学,路上你要多照顾他一点。”嘶鸣娘不放心,安排自己的儿子。
“知道了,娘,不用你操心,我和启坤谁跟谁呀!”马嘶鸣说。
肖启坤又和马嘶鸣商量了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准备告辞,他转身走到嘶鸣娘面前说:“婶子,我走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看人家启坤,多会说话,让嘶鸣送送你。”嘶鸣娘称赞道。
“还送啥,嘶鸣,你先忙,我回去了,把该准备的准备准备。”肖启坤说着,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肖启坤看见娘正在为他忙乎。林豆青想得很多很细。既然去拉煤已经不可改变了,于是她就把对儿子的担心全部倾注在物质准备上。她把领来的粮食磨成面,又掺了些红薯面,烙成几十个烙饼,把肖启坤的旧运动鞋刷了刷,从别的鞋上抽出两根带子,认真穿好。虽然被子紧张,她还是把最厚的被子给儿子带上,路上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32章
叁贰
今天上午是拉煤队伍出发的日子。肖秀玲本来是准备去送送哥哥,不,那是面子上的话,实际上他也想送送马嘶鸣,要知道,这拉煤可不像城市的干部出差,住旅馆,吃白面膜,偶尔还可以打着招待关系户的理由喝点小酒,而是一件前途未卜的悬事。以前别的公社就有人在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毙命,有的病倒在半道,躺到架子车上被拉回来的,所以,每次有拉煤的任务,都像当年送丈夫当兵上前线一样,全家出动,嘱咐了一遍又一遍:“路上不要省着,要吃好点,穿暖点。”“一定要小心,不要挂念家里。”“安全地回来!”等等。虽然肖秀玲没有明说,但她除了关心哥哥,她还挂念着嘶鸣。心里想着,这一去不知会出现什么意外,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是,刚吃过早饭,隔壁的王兰英就来了,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就飘过来了:“他婶子,还没收拾好哦,快走吧,去得晚了就没地方坐了。”
“看你慌的,像火烧住屁股一样!你做的鞋垫还少啊,有一百多双了吧?”林豆青和她开玩笑。
“哪有呀,我估摸着还没你多哩!”王兰英急忙否认。
“等等,这就完。”林豆青说。
“哎,启坤家娘,那天我跟你说的事你和秀玲商量了吗?”王兰英突然小声问林豆青。
林豆青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她知道秀玲的心在嘶鸣身上,王兰英和她说的这个媒,她和秀玲压根都没说。
“啥事啊,婶子。”肖秀玲从厨房走出来问。
“你娘没跟你说?”王兰英感到奇怪。
“没有,啥事?”
“还有啥事,给你说个媒。”
听说是给自己说对象,肖秀玲的脸拉了下来,不带好气地说:“婶子,以后别再跟我提这事了,我现在年龄还小,不想谈这个事。”
王兰英吃了个闭门羹,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她习惯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我也是想替你找个好人家,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孩子的事,让她自己做主吧。”林豆青已从屋里拿上针线,走到王兰英跟前。
“秀玲不去了?”临出门,王兰英扭头问肖秀玲。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肖秀玲不想和王兰英一块走,推辞道。
王兰英走了,肖秀玲松了一口气,他把昨天连夜给马嘶鸣做好的鞋垫从枕头下拿出来,交给正在东屋收拾东西的哥哥,问:“哥,你们啥时走?把这个捎给嘶鸣吧。”
肖启坤看了看秀玲手上拿着的鞋垫,会意地对秀玲笑了笑说:“还是你当面交给他吧,你连夜纳的鞋垫让我捎,不怕我送人情呀?”
肖秀玲的脸一下子红了,笑笑说:“还是你给他吧,拉煤的人那么多。”
“那也好,我先替你拿着。”肖启坤接过鞋垫。
肖秀玲喜欢马嘶鸣。
马嘶鸣是肖启坤小学的同班同学,那时候,马嘶鸣经常到肖启坤家里玩,肖秀玲是他们的“跟屁虫”,他们玩什么,她就在后面跟着,他们哭,她也跟着哭,他们笑,她也跟着笑。有一次她跟着哥哥和嘶鸣去村中的大坑边上玩,一不小心滑到了水里,吓得哇哇大哭,还是马嘶鸣跑过来,把她拉了上来。见她还是不停地哭,马嘶鸣跳进水里,捡了个贝壳送给她。从那时起,肖秀玲就喜欢上了马嘶鸣。但是,那时的喜欢是单纯的喜欢,并没有爱情的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肖秀玲对马嘶鸣的喜欢变得复杂起来,青春的萌动使她越来越想靠近马嘶鸣,几天不见,她就会烦躁不安,产生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有几次她都想对嘶鸣挑明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她喜欢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肖秀玲性格内向,不善张扬,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更是谨小慎微。在宣传队,她从不和别人嬉笑打闹,该她唱的时候她唱,不该她唱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一边。没办法,她只有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传递她对嘶鸣一片爱意。她曾背着母亲在天黑的时候偷偷地去嘶鸣家帮助嘶鸣的母亲洗衣服,曾有意帮助嘶鸣割麦运肥,也曾把马嘶鸣母亲的针线活拿回家密缝细做。前天晚上哥哥开会回家,说马嘶鸣临危救急,主动提出和哥哥一辆架子车,帮了哥哥大忙,使她对嘶鸣的好感又加深了一步,她用自己保存多年舍不得用的白布,连夜给嘶鸣纳了一双鞋垫,虽然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伴着她,但她心里却感到非常的温暖。
“秀玲在家吗?”院墙外面有人喊她。
肖秀玲听出是“火车头”的声音,赶忙跑到大门口答应:“在家,有事吗,嫂子?”
队长要我告诉你,今天不让你去大礼堂做鞋垫了,让你去大队卫生室切药材。”
“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随着声音,“火车头”一阵风似的走了。
肖秀玲怔了一下,心想,不会耽误送哥哥和嘶鸣他们吧。但一想到这是队长派的任务,也就没有再多想。
来到卫生室,她一下子呆住了,只见桌子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了晒干的中药材,少说也有十几斤,而这十几斤的药材都要由她半毫米半毫米地切成薄片,那得切到什么时候呢?她“赶快切完药再去送哥哥和嘶鸣”的打算一下子破灭了。
“你,来啦?”罗有财见了肖秀玲,有点不自然,说话讪讪的。
“嗯。”
“今上午切药……”罗有财拄着拐杖,一会儿走到切刀跟前,告诉她怎么用,一会儿拿过一点药材切给她看,一边干,一边讲。
“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不用急。”罗有财最后又嘱咐了一句。
不用急!在这陪着你这个瘸子吗?肖秀玲差点儿骂出声来,可是她忍住了,她明白罗有财就是罗聚财。
她开始切药材,低着眉,闭着嘴,一下,两下,三下……
罗有财给她倒了碗水,放到她跟前:“你喝吧!”
肖秀玲眼皮也不抬,照旧切着,一下,两下,三下……她心里仍然在想着送哥哥和嘶鸣的事。
罗有财来到她跟前,递过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擦吧,看你脸上那汗!”
肖秀玲咬着牙,不接毛巾,也不说话,仍旧切着,一下,两下……突然,她觉得手指头一凉,急忙抬起手看,发现鲜红的血已经流了出来。
“哎呀,你切住手啦!”罗有财失声喊起来,同时用最快的速度从药架上拿出消炎止疼药和纱布,“来,包上,快……”
肖秀玲腾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放我走,放我走!”
罗有财不知道肖秀玲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愣愣地站到那里。
就在肖秀玲在卫生室大发脾气的时候,拉煤的队伍已经在槐树下集合了。
这次拉煤是文殊大队的一次重大行动,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解放前文殊村曾经有人推着独轮车去驻马店贩盐,但那都是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参加的人数远没有这么多,况且驻马店比平顶山近得多,路也是平坦大路,没有什么危险。更重要的是此次拉煤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全大队社员的生活问题,其意义远远大于过去卖盐赚钱的个人行为。
拉煤的人、车已经到齐。全大队这次共出动二十四辆架子车,五十多号人,加上前来送行的家属,老槐树下黑压压的一片。罗聚财站在一块砖头上,看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心潮澎湃,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今天你们去拉煤,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是为民造福的一件大好事。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全体领导班子,欢送大家。历史上,文殊村从来没有向困难低过头,就是在土匪横行的旧社会,文殊村也没有被打垮过,今天,我们也不能被困难打垮。大水淹死了我们的庄稼,但是淹不死我们的斗志,没有烧砖的煤,咱们自己去拉,毛主席说,我们也有两只手,毛主席还说要自力更生。”罗聚财像文化大革命中在批斗会上的讲话似的,虽然前言不搭后语,极没有连贯性,但仍讲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
“我知道,拉煤的路上会有很多困难,要吃很多苦,那也没有办法,没有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毛主席当年领导革命队伍爬雪山,过草地,比现在拉煤吃苦多了,最后取得了胜利,我们也一定能取得拉煤的胜利。希望大家能安安全全地回来!家里的老少爷们等着你们凯旋归来!”说罢,他对身边的领队马嘶鸣说:“出发吧!”
马嘶鸣大声命令:“出发!”
浩浩荡荡的拉煤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从老槐树下一直排到村外。
等肖秀玲赶到老槐树下的时候,拉煤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肖秀玲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有满腹的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就在肖秀玲满脸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老槐树下的时候,罗秋红正在家里和罗生财争吵。争吵的原因是哥哥派肖启坤拉煤的事情。
肖启坤去平顶山拉煤的事情罗秋红是今天上午才听说的。上午她去代销社买东西,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在代销社门口议论着什么,等她走近时,却发现大家都不说话了,她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和大伙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赵冬云见罗秋红进来,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大美人来啦?又想我了不是?”
“大美人”是赵冬云给罗秋红起的绰号,开始罗秋红听了还很受用,并没有反感的意思,赵冬云也是得寸进尺,说话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下流,听到赵冬云这样侮辱她,就有点生气,脸色绯红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闭住你的乌鸦嘴好不好?”
赵冬云嘻嘻地笑着,从货架上拿出一袋雪花膏,一边递给罗秋红,一边又开玩笑:“妹妹身上够香的了,还搽雪花膏,小心把我妹夫给熏晕了。”
罗秋红没理他,正想转身要走,就听到外面有人说:“也真是的,队上那么多男劳力,怎么让启坤这个刚下学的学生去拉煤呀?”
“罗生财办事够绝的。”
“什么?让肖启坤去拉煤?”罗秋红停住了脚步,回头问赵冬云:“他们在说什么?”
“说你哥派肖启坤去平顶山拉煤!这不是在欺负人家嘛!”赵冬云一边整理货架上的东西,一边不满意地说:“你也劝劝你哥,别对人家下手那么狠。”
罗秋红没有再和赵冬云说下去,转身离开了代销社,走到门口,也没有和人们打招呼,就急匆匆地向家里奔去。
罗生财正在家往窗户上挂草苫子。天冷了,窗户有点漏风,昨天晚上加班用麦秆织了一个草苫子,刚才把拉煤的人刚送走,就赶回来把它给挂上去,看到罗秋红气冲冲地走进院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笑嘻嘻地问:“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有谁?”罗秋红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谁?”罗生财已经把草苫子挂好,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罗秋红的面前。
“我问你,队里那么多的劳动力,为什么非让启坤去拉煤?”
“你说的是这个事啊,”罗生财松了一口气,“人家能去他咋就不能去?一家一个,他是县长啊还是书记呀?”
“你不知道他刚下学吗?”
“就因为他是刚下学,才让他去锻炼锻炼,也让他尝尝当农民的滋味,具体顶下来顶不下来那是他的事。”罗生财说罢,转身去了屋里。
“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他哪一点得罪你了?”罗秋红追到屋里,气得眼里含着泪水。
“他就是得罪我了!这才是开始,以后心狠的事情多着哩!”罗生财像打了鸡血,脖子上暴出了两条青筋。他从门后面拿起一把铁锹气呼呼地往外走,突然又停住了,扭头对也在生气的罗秋红说:“咋了,我让他去拉煤跟你有啥关系,你这么护着他?”
“我看不惯!”说罢,罗秋红一掀帘子,走进内屋,一头趴到床上,掉起眼泪来。
“又是咋了?”刘新萍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听见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不耐烦地问。
“咋了?问她!”罗生财铁青着脸,气冲冲地说。
“我就是看不惯,你拿人家一个刚下学的人耍什么威风?有本事你自己咋不去拉煤?把人家往火坑里送,你在外边看笑话!”从屋里传出罗秋红的喊叫声。
刘新萍听明白了是让肖启坤拉煤的事,埋怨地对罗生财说。“我说你也真是的,肖启坤刚下学,身子骨嫩着哩,万一在路上有个好歹,你咋向人家交代?”
“头发长,见识短。”看妹妹和妻子都不向着他,罗生财甩下这句话,扛着铁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新萍赶忙走进里屋,劝起了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