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条清澈的山泉,从东西两边的山凹里飞流而下,汇成了一条小河,绕过了九曲十八弯,最后便绕出了一个上百户人家的河坪村,村子虽不大,河岸绿柳垂杨、杂花生树,倒也是个幽静、雅致的地方。
福爷在这个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今年六十多岁了,有个很大器的名子:郝幸福。从娘胎里出来时,好多人就要叫他“爷爷”了,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辈份太高。福爷虽没上过学,能识文断字,从小跟教过私塾的爷爷学了一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的古文,《三字经》、《百家姓》能倒背如流,自然熏陶的一身书香。长大成人后,说话做事、斤两分明,一副斯斯文文、从容淡定的神态。在河坪村没有人不敬重他!村里谁家有事都少不了他出面张罗,要是村里发生了吵架纠纷,村长来处理时,都要拽着福爷一道,有他在场,基本上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此可见福爷的地位和影响力。
给福爷脸上贴金的还是他的一双儿女,儿子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先是在乡政府上班,后来辞职去省城开贸易公司,跟外国人做生意。女儿医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三甲医院任主治医师,甭说是村里人,有次乡长老婆去看病,还是拜托福爷给女儿打电话讨个方便。就凭这事,谁不高看他?眼?
福爷本来是最有福气的,只可惜几年前,老伴突发脑溢血,竟撇下他走了。那段时间,福爷一脸的悲伤,常在人前发呆,自言自语:“唉,这人啦,真没意思,咋说没就没了呢?”
当别人同情他时,他又自我安慰道:“古人曰,五十知天命,搁过去,活过花甲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老伴走后,儿子和女儿对他很孝心,有空就带他出去旅游,还坐飞机去泰国玩了上十天,眼下,若不是新冠疫情,他还要随旅游团去欧州转一圈哩。
福爷家住在村子的西头,前几年儿子将旧房推倒,新盖了两层小楼房,依山傍水、环境优美,且闹中取静、适合养生。
福爷是腊月初三下午从省城回到河坪村的。
这几天,左邻右舍的都来喊福爷去家里吃饭,免得起锅灶。其实,打老伴走后,福爷自已学会了烧饭和做菜,因为接近腊月,很多人家要杀年猪,自然要请他“打猪晃”,好在福爷有口福,他没有“三高”的毛病,不用惧怕油水多,该吃得吃,该喝得喝。
本来儿女们打算今年一起回老家过年,福爷却归乡似箭,吵着、闹着要提前回来,说是离开老家多年了,心里莫名其妙的发急、添堵,儿子很忙,只好让别人开车送他回来。迈进老家的门坎,福爷马上觉得心里?下舒坦多了,不像呆在城里,找不到熟人说话,眼下,虽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村里的老年人和孩子还是很多,所以福爷家里早晚都是出一屋进一屋的人,不单是来看他,也是来找他拉拉呱、听他聊聊省城的见闻……
其实,福爷回老家的真正目的,只有他自己晓得,儿子和女儿都蒙在鼓里,好长时间,他都在心里一直酝酿一个“计划”,他要在河坪村为自己办一件既风光、又体面的大事!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02
福爷早就盘算好了:要实现这个“计划”少不了三个人,德贵、章家寡妇马翠英、以及河那边的姜先生,他们仨是当地红白喜忧事的主要“组合”。
福爷比德贵大六岁,也比他高两辈,刚出五福。德贵自幼跟他爷爷学会了红白喜事的规矩礼仪,“支客”、“喊丧”,样样在行,谁家娶媳妇、嫁女儿,什么风俗和程序他全懂,是村里婚丧嫁娶的“主持人”。尤其是村里老人去世做斋事,绝对少不了要请他来主持“三揖九叩”和“上香敬茶”,村里人都喊他“老烧香”,也算是个场面人。德贵打小就跟福爷在一起相处,芝麻大事都听他的,德贵虽说读完了小学,但在福爷眼里,他是个没有主见的人,逢人说话,一根肠子通屁眼,直来直去的。但他佩服福爷,比如过去村里放电影,好多情节和人物都看不懂,他只有从福爷嘴里刨根问底找到答案。福爷在德贵眼里当然是个有学问的人,天文地理,前朝后汉都晓得,与人交往,向来是三分钱放两下,一是一、二是二,平时总显得那么文绉绉的。几十年来,德贵家大小事都同福爷商议,平时家里来了客人,有好酒好菜的,都要喊福爷到家喝一杯,按德贵的话就是:关系处的割头不换颈,吃个虱子也少不了他一条腿!
福爷边走边想德贵对他的好处,心里很是感动。只是这德贵也是不幸的人,五年前,河坪村一年之内走了三个人,相隔不到仨个月,他老伴先走,紧接着德贵老婆得了癌症没挺过去,不久马翠英男人也因山洪瀑发,过桥时被洪水冲走了。
来到德贵家门口,见大门紧闭,门中间还上了一把大锁,两边连红纸对子都没贴,有人告诉他:德贵随他儿子在县城住了,三年多都没回来,带孙子上学哩。
如今的河坪村变化很大,那些住在山腰里的人家,不管是张姓李姓,全部集中在一块平坦的地方盖上了楼房,水泥路都修到家门口,称之为“新农村”。早些年,在这里拔手机是拔不通的,后来,政府在山顶上建成了一座很大的信号发射塔,眼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耳朵不聋,都是兜里揣着手机。
有了手机想找个人太方便了!福爷从别人那里获取了德贵的号码,掏出手机拔了号,连打了几遍,终于打通了,手机里的声音凶巴巴的:“老打!老打!你到底是谁呀?你认识我吗?想诈骗吗!”
“德贵,是我,是我呀。”
“哦——,听出来了,是福爷呀!我以为又是骚扰电话哩,差点挂了,福爷,你在哪?”
“我在老家,从省城回来了。”
“那你有空来县城玩玩,我俩好多年没见了。”
“好的,有空去看你,”福爷咳嗽了两声,清了下嗓子,慢条斯理的说:“德贵,爷这次回来,要办一伴大事,少不了你参与主持,别人都不懂,只有请你回来,还要给我搭个帮手、跑跑腿,应付应付啊。”
“对不起呀!福爷,我早都不替人家主持了,我都发誓不干了!没有什么意思,又不缺吃少喝的,我现在忙的很,放屁的功夫都是好的哩!走不开呀,再说,你家的事情都办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大事?你要是再娶个福奶奶喝喜酒,我肯定回去帮忙!不闲扯了,回头再说吧!我……我要出门办事哩,先挂了啊?”说罢,还真把电话挂了。
福爷心里咯噔一下,这德贵多日不见咋轴起来了?平时沉默寡言、说话不会拐弯,厚厚的嘴唇象一个保险柜,打开的时很少。眼下咋成了这种人呢?你不就是会两招吗?咋还翘腿呢?福爷一脸的不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福爷盯着手机,想再拔回去,好好说一下,但转身一想,又忍住了,嘴里咕哝一句:“麻雀子吃蚕豆,也不同屁股打打商量!我这辈子还能有求你德贵?”
去他的球!少了王屠夫,吃不了整毛猪。干吗跟他过不去呢?也许德贵真有事,那就去找一下马翠英吧,看看她可在家?
福爷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觉来到马翠英家,他一瞅傻眼了,原来的三间青砖瓦房已不在了,换成了绿色铁皮简易房,大门也是锁着的。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年这里偶有小级别地震发生,由于马翠英男人死后,大部分时间跟随参加工作的女儿住在县城里,房子漏雨,她也不愿去整修,时间久了就属于危房,村里和乡里怕出人命担责任,硬是将其推倒,帮她搭建了这个铁皮房,好歹有个栖身之地。
想到马翠英,福爷的心里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马翠英是从山那边嫁过来的,她生就了一个美人坯子!不单是脸蛋长得好看,身材似杨柳一样轻柔,一双眼晴黑的象葡萄,亮闪闪的,能说会笑的小嘴,红的象山楂,能喷出醉人的芳香。
马翠英成为寡妇时,也就四十出头,村里村外的几个老光棍都想打她的主意,可她谁也瞧不上,她告诉别人:她就看上一个男人,那就是福爷!尽管福爷大她八岁。
这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说不请,福爷老是对她动不了真情!说她盯上了福爷的财产?或者福爷有名气,想黏他去省城?都说不上。福爷自已也弄不明白,老觉得心里别扭,在他看来,马翠英是个有故事的人,谁让她长的太俏巴哩?整天招蜂引蝶的,少不了男人们对他评头论足,想入非非,因此,在河坪村,有关她的种种传闻,好比是春天的风、夏天的雨,隔段时间就刮一阵、下一场……
一句话:福爷可不想嚼别人家的剩镆馍,也不愿意看到别人的眼光瞄着她,更不愿意羊肉吃进嘴里,身上还透着膻味!
可马翠英似乎晓得福爷心里的小九九,她要主动攻击他!
于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俩人碰面,福爷就感到马翠英那会说话的眼睛,柔情似水的盯着他,有时还冷不丁抛个媚眼,弄得福爷不敢抬头,竟处处躲着他,终于,有天中午,福爷从河对过的木桥上走过来,碰见马翠英在河边捶衣裳,她故意用棒槌使劲地拍打,让水花溅到他的身上,福爷本想绕过去,马翠英还是冲着他大声吼起来:
“福爷,你甭走!我有话要问你。”
“你……你要讲啥子?”福爷平静的看着她,却发现她虽说四十出头,却仍是面似桃花、腰如柳枝,抬腿走路娉娉婷婷、胸脯挺挺的,太撩人眼了!
“我要跟你打个老伙,到你家去伺候你,你今儿给句话,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马翠英眼睛火辣辣的,象是一本书,让人一读了然,又觉意味无穷。
“我年纪比你大,不……不合适”
“你看起来不显老,身子也壮实,你要是愿意,我……我还可以替你生个娃娃哩!”说罢,马翠英冲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别致的小嘴,鼓励别人对她动情。
福爷彻底懵了!他只好说:“翠英妹子,你不要急,让我好好想想吧!”说罢,借故家里有事,转身走开了。
走出老远,还听着马翠英在叫:“福爷,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不要揣着明白装糊途呀!”
晚上躺在床上,福爷大半夜了还合不上眼,他回味马翠英的话,觉得他和她是根本尿不到—个壶里去的,还是少动这个心思。他心头充满着对老伴的无限思恋,老伴虽不及马翠英长的好看,却像个小绵羊,特别温柔、顺情顺理,从未没抱怨过福爷,对福爷是端碗端筷、送茶送水,细致入微的伺候着,想着、想着,福爷禁不住潸然泪下……
几天后,在村头大柳树下,福爷再次撞上了马翠英,她旁若无人的问福爷:“想好了吗?下决心了吗?”
“还……还没想好。”福爷嗫嚅道。
“福爷,你是不是十二属相缺了仨,申子戌(身子虚)呀?你……你是个男人吗?”马翠英有点上火了。
福爷却不冷不热道:“我想好了,我现在不想找,就算是要找,也要等三年以后,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
“你找老婆管别人什么事?你也太没出息了!”
“这不是没出息,人要讲德行,我要为孩他娘守……守三年贞节,不然,下辈子都对不住她。”
马翠英听罢愣住了,小嘴一撇:“哼,守贞节?哄鬼哩!你就是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牛眼只配识青草!”
马翠英说罢,美丽的脸蛋上,明眸含怨带恨,嘴角流出一抹悲戚和忧伤,这个神态,有点令人怜香惜玉。不等福爷张嘴说话,竟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个靓丽的背影。
时间过的飞快,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福爷还是单身一人,悠闲的很,马翠英也没嫁人,俩人偶尔碰见都不再提起这事,象是压根儿没发生过。不久,福爷便铁将军把门,随儿子、女儿子去了省城,这一去就是四年多,一次也未见过马翠英,几乎把她忘了。
说起荷叶牵到了藕。
别小看马翠英半斤鸭子四两嘴的,在河坪村,遇上谁家办酒筵,绝对少不了她!她就好比是中草药里的甘草,少了她,那副药就失去了应有的效力。
她不仅人长得俏巴,还挺能干,自从她嫁过来,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由她领头掌勺、造厨,上百桌的酒席难不住她。同样的菜品,也只有她能烧出花样,且色鲜味美。
眼下,福爷的“计划”里,要置办几十桌酒席,谁能替代马翠英呢?就算是她在家,人家愿意不愿意帮他还说不定哩。他后悔不该当初对她太冷淡了。
唉,福爷叹了口气,这人世间的事,顺着的,似乎都摆在你面前,任你挑选,回头看,却又要发现,一切都由不得自已,象有一根牛绳子,穿着牛鼻子……
不管怎样,等见了姜先生再定吧,
于是,福爷又抬腿向河对过走去。
03
在河坪村,福爷最佩服的人,应该是姜先生。
姜先生大名叫姜文化,是—名道士,道士自古以来受山里人敬重,被雅称“先生”,同样是有学问的人。他在山外读过初中,先是在村里小学校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嫌工资低。于是便跟着别人学唱道,学成后又赴湖北拜一位大师学风水,替人看阴宅、阳宅、和坟向,寻找大吉方位。如今,他虽不及老祖宗姜子牙那样“呼风唤雨”,但也是声名远扬。还带了几个徒弟,红遍方圆百里,整日里被人车接车送不得闲。久而久之,没有人呼其名,都晓得河坪村有个姜先生。
姜先生和德贵同龄,在福爷看来,他们俩不在—个层面,姜先生完全有资格配上“先生”这个称呼。福爷同姜先生经常串门聊天,彼此视为知己、无话不谈。姜先生告诉他:别人学道看风水,只是皮毛,而他不仅拜名师、行走名山大川,又获大师真传、再结合书本知识、终归领悟了风水学之玄妙。因此,福爷觉得他有真正的学问和个人信仰,如同信佛、拜佛一样。
老伴去世时,姜先生特意为她在别人的自留山上寻了一块墓地,福爷当时花了一笔钱买过来,他准备将来死后要与老伴合葬。姜先生悄悄告诉他:此处坐北向南,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群山环绕,此起彼伏,是块风水宝地。老伴落葬不久,正赶上高铁路通车运行,从坟前几百米处横穿而过。姜先生告诉他:这是锦上添花!不仅又多了层“一”字岸,更可贵的是高铁路上奔驰的动车,就象无数条银光闪烁的巨龙,龙头向东?耍、龙尾向西?摆,好?个动态的“龙飞凤舞”!得此宝地,必将人财两旺,功名显达。
福爷也觉得与此有缘,当初修路占用他家山场和田地最多,也赔偿的多,前前后后赔了几十万,村里人都说他运气好,自此以后,他认为家里一切都顺畅,尤其是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还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这自然归功于老伴坟墓的好风水。因此,对于姜先生,福爷是心存感恩的。
眼下,福爷要为自已做的事情,除了姜先生,还是让别人感到新鲜稀奇的!这在河坪村也属凤毛麟角。
到底是什么大事呢?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河坪村同周边一样有一个长久不衰的风俗:这就是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去世了,都要请道士到家做斋事,还要扎花花绿绿的纸房子烧掉,名为“烧灵”,俗称“做斋”。即便是上辈相隔几代,因种种原因未能做成的,今天仍可以做,这叫“做陈斋”,福爷年轻时曾听他爷爷说过,过去有钱人家,或者无儿无女的,人活着只要愿意,还可以提前做,这叫“做生斋”。
福爷心里要“计划”的大事,就是趁自己还活着,轰轰烈烈的为自已“做生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当初老伴去世做斋事时,儿子、女儿坚决反对,说是封建迷信糊弄人,白花了钱还没有任何意义。后来在老伴娘家人干预下才得以做成,儿子的俩个舅舅和仨个姨娘还发了通火,说儿子大逆不道!是白养的,没有孝心。尽管儿子当时在乡政府上班,怕有负面影响、对仕途不利,但最终还是悄悄做了。否则,不单是村里人说闲话,对老伴娘家人也是没法交待的。正应了两句老话:姑娘活了九十九,仍需娘家防后手。天上雷公,地下母舅。
老伴的斋事终归圆满。让福爷担心的是:自已若是有一天眼睛一闭去了天堂,儿子和女儿是绝对不会为自已做斋的,想到眼前的日子打嗝也香十里远!可去了那边的世界什么都没有,福爷就很纠结,他是绝对相信人活着和死了,是阴阳相同、有贫富差别的。他不甘心去了那边的世界会成为穷光蛋的!最起码要能跟上现在的好日子!
前段时间,福爷连续几个晚上做梦都看见老伴,见她和生前一样,甚至更显得快乐和幸福。
他对儿子说:“最近做梦,老是看见你娘,她过得很好,我也放心了。”
儿子回应道:“老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你胡思乱想的。人死了、土埋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坏之分?”
“你怎么知道没有?当初要是没给她做斋,会有这么好?老鼠下地有条根,几百年来,哪家死人不做斋?这也是做儿女们应尽的孝心和义务。”
“老爸,‘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我上小学时,都学过这些话,你活着想干什都可以,你想给我们找个后妈,我们真心赞成!这烧灵、做斋明知是假的,你为什么还相信呢?”
“你甭咬文嚼字,你凭什么说是假的呢?你没见泰国一个小国家建那么多寺庙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爸,那是佛教,是一个人的精神信仰。”
“做斋、烧灵不也是信仰吗?信仰信仰,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爸,你在世每一天,我们都会对你好,你百年终身后,我们是不会干这种糊涂事的。你没见现在人都能在天上呆上几年半载的,要相信科学呀。”
儿子的态度很坚决,女儿也是如此。福爷心里凉透了,要是哪天一口气没了,指望儿女给他做斋,怕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想到“做斋、烧灵”四个字,福爷心里就添堵,整天闷闷不乐的像掉了魂……
好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连续几个晚上,福爷终于理了个头绪,趁自已身体还好、无病无灾的,得赶紧回老家,找姜先生、找德贵、找马翠英等一帮人为自已“做生斋”,反正他手里也不缺钱!
他边走边给自已打气:哼,不砸缸倒不出水,不杀鸡掏不出蛋!
福爷豁出去了。
04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福爷刚到姜先生家门口,正准备进屋,只听“咔吱”一声,小轿车在他屁股后面停了下来。姜先生从车门里钻出来,抢先一步握住福爷的手说:“福爷,多年不见,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进屋吧。”
进了屋,姜先生特意给他泡上一杯瓜片,说是替县里一个局长看风水,人家送的。
福爷端起茶杯,抿了几口,确实感到唇齿生香,沁人心脾。
“姜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找你吗?”福爷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给自已做生斋吧?”姜先生肯定的说。
“你咋知道的?”福爷不解地问他。
“你前几年好象跟我说过这事呀。”
“哦,是的。现在不做,以后没人会给我做。”他把家里的情况都说了。
姜先生连连称赞:“福爷,也只有你有这个超前意识。你做的对!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敢抛弃!”姜先生显得义愤填膺。
“那做生斋有什么讲究吗?”福爷要搞清楚。
“不管做什么斋,流程都是一样的,平常做斋扎的房子由阴间的车夫、力夫搬运后,直接交付亡人,做生斋烧过灵后,要画库寄存。百年终身后,随到随取。”
“在哪里寄存好呢?”
“你放心,肯定会有寄存的地方,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们道教有的是办法,其实,阴阳相同,就好比我们现在把钱存到银行里一样,虽然没有利息,但安全保险。”姜先生说的云山雾罩的,似乎他就是阎王爷的跟班,掌控着阴间的一切。
“我联系德贵了,他现在不帮人主持了,还有马翠英也联系不上,由谁来领头烧锅炒菜呢?招待的伙食不能搞差了,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的。”福爷显得很为难,他做事向来讲究排场。
“哎呀,福爷,你这担心是多余的,德贵扶不上墙,好比是大河里撒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现在都是二顺子在干这个事哩,我在教他,他悟性高、记性好、人也随方就圆,绝对比德贵强,还从来不摆谱!”
“二顺子?哦,那也好。”福爷知道二顺子是村里的寡汉条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快四十岁了也没娶上媳妇,是村里的低保户,现在竟然跟着姜先生学“上香敬茶”,自然是吃喝不愁,还能挣点小钱,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了!
“那由谁来帮忙造厨烧锅呢?”
“咳!福爷,你真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巧得很呢!你还不知道吧?山外有几班子人马在做这个生意,都是一条龙服务,比马翠英烧的讲究、花样多、有味道,人家是看菜下单,跟平时下馆子是一样的,保你满意。”
姜先生说的是事实。现在村里村外遇上红白喜事,东家无需张罗,全交给外人打理,流水席、大锅饭,桌椅板凳都是自己准备好,碗筷、水杯、酒杯等所有用品都是一次性的,鸡鱼肉蛋等食材从山外拉进来,连烧饭、烧水、烧菜的工具都不用东家的,也不用木柴,烧液化气,每桌十个人,饭菜是标准套餐,有高有低,包括酒水、应有尽有、随意点单。所有东西都靠着一辆大货车,开进来再开回去,好比是一家流动的饭馆,非常方便。
“上香敬茶”和酒席的问题都迎忍而解了,干脆,福爷图个省心,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姜先生负责牵头筹办、他只管事后付钱就行了。
山里人做斋事是要分等级的,比如做“招亡”,一天一夜就行了,做“破狱斋”必须要三天三夜,最大的要七天七夜,花钱颇多,一般人家做不起;请扎匠扎纸房子,也要分等级,一般是“小四开、中四开、大四开”,房子扎的大,斋事就做的大。
福爷准备要为自已做“破狱斋”。斋事较大,道士组合不低于七个人,三天三夜,临换着诵唱经文,每天每顿的酒席安排不少于十桌,每桌八佰元的档次,不包括烟酒,另需要大批量的火纸和檀香,还要找几个人专门烧香、烧纸、放炮竹,除了要给斋中亡者烧大量纸钱外,也要给逝去的先祖,亡过的长辈和至亲们烧纸钱。三族亲戚、儿女亲家过世三代的亡名都要带上,还有管理阴间“十八层地狱”的各个关卡、把门的小卒和各路神仙,都要请来吃“祭席”,领纸钱。
规模定下来了,福爷当下就安排人去请已过世的奶奶娘家人、母亲娘家人、老伴娘家人到河坪村,通报过去和现在的亡人名单,不分男女老少,逐一登记造册,这叫“纂意旨”,自然很严肃和庄重,不能有半点虚假。凡在“意旨”之内的亡名,都额外有“礼包”,这礼包就是包多少面“袱子”。根据亲疏远近排名,有多有少,这“袱子”先是将纸钱分为约一公分厚,一叠一叠的,然后用白纸包起来,在正面上写上某亡人收用,斋主是谁就行了,由道士诵唱经文后烧掉,意味着被其领去了,其形势同今天的汇款单一个样子。
由于需要好多人搞服务,德贵也不在家,福爷便让姜先生陪着他,在村里走访了几户人家,说明了来意,并要求他们帮忙,相互转告,他要“做生斋”。所有人都可以到他家吃三天酒席,俗称“吃斋巴子”。
根据福爷和他儿子的生辰、八字,姜先生作了认真掐算,斋事定在腊月初九,这是一个黄道吉日。
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顺畅!
真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多少年来,压在福爷心坎上的一块石头,今天总算落了地。末了,他还是有点担心地问姜先生:“做这么大的斋事,村里和乡里不会干涉吧?”
姜先生胸有成竹地说:“我们这地方偏僻,平常没人来,再说,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给狗捋捋蛋也不管这个闲事!除非他家不死人了!”
05
福爷“做生斋”的消息,倾刻间像是一阵风,吹遍了河坪村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感到惊奇,毕竟这档子事,多年未发生过。一个大活人生前能亲眼所见为自已做斋、烧灵,真是太有趣了!
腊月初九,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雨夹雪停止了,老天放晴了,太阳也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了,让人感到丝丝暖意……
一大早,福爷家的大门外就竖起了一根高大的竹杆,竹杆上挂上一条综色的幡布旗,这叫“竖大幡”,也就是告诉所有人:斋主要做“破狱斋”了!有句老话是:大幡一竖随风扬,斋主家里大食堂。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想吃“斋巴子”,只要你愿来,不用花一分钱,带上一张嘴就行了。
留在村里的男男女女全涌到福爷家里了,虽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有的在城市安了家,但凡在家里能走动的人几乎全来了,也包括家里上学的孩子,除了上课,早晩放学可以来此吃饭,这也是村里的传统,大事小事、聚个人气,自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乐趣盎然、笑脸相盈,大家觉得有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盖过了过去放露天电影和看皮影戏。
斋事分几个部分同时进行,村子西南边的打麦场上,一帮人在搭帐篷,搬厨具、摆桌凳,支锅炒莱、烧水做饭,准备在这里摆酒席,早晚便饭,中午正餐。
福爷自家的楼前空地上,一帮人在拆白纸、叠纸钱,打酱糊、准备“包祔子”,也就是准备给亡人发“纸钱”,也称“礼包”。
道士们都在用毛笔忙着“纂意旨”,从福爷祖宗十几代开始,还好,福爷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包括老伴做斋事的“意旨”仍保留完好,除了要增补的,重新抄写一遍就行了。三族亲戚的客人也都赶来了,他们围着道士们细心通报自家亡人的名单,生怕漏掉了,因为除了请过来吃祭祀酒席,还要领“礼包”。福爷的儿女亲戚全免了,这事不怨他,因为儿媳妇和女婿都是城里人,他们自然不会相信。但“斋主”必须是他儿子郝志远。
包好的祔子,由道士们在白纸上写个格式,再交给村里几个会写毛笔字的人去号写,从曾祖父开始,正面写上“奉给故显考郝某某老大人收用,斋主郝志远叩”,曾祖母写上“奉给故显妣王某某老孺人收用,斋主郝志远叩”,正面写好后,背面再写上“灵宝大法司封”的字样就算完成了,以此类推,从自家到亲戚,无论男女亡人,根据生前和郝志远的关系和称谓,一律实名制。这是一件最烦锁的事情,“袱子”从上仟面到几佰面、再到几十面、十几面、几面等,福爷自已的“袱子”最多,整整贰仟面。由于福爷没有死亡,尚在人世,只能写上“奉给父亲大人郝幸福收用,斋主郝志远叩”。凡本家族五福之内的宗亲也一律在册,包好的袝子全都用麻绳捆好,由专人统计、清点,很快,这包好的“礼包”,堆在外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来越多……
挨着福爷家东头的,是别人家的一大间空房子,几名扎匠也在紧锣密鼓的忙活起来,他们在扎灵屋。所有灵屋都是由竹片、麻桔、丝线和红黄绿白纸构成,先用竹片和麻桔做好骨架,再用各种颜色的纸包装而成。
福爷一早起来,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蓝色的呢子兔毛大衣,这是前不久女儿为他买的,今天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觉得格外气派、上档次,他四处巡视着,生怕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他非常清楚斋事的整个流程,包括道士们唱的经文,从开始到结束,不单他知道,村里几个年纪大的人都懂,因为经文都是老?套,如《万事休》、《叹人生》、《解怨结》、《十二行孝》等,道士们想偷梁换柱、减少环节是不行的,因此,他一再要求姜先生不能粗心大意,因为他是“团头”,是牵头人,挣的钱是双份子。姜先生说:“福爷,我替你办事,比办自已的还要过细,你把心放进肚里就行了!”
“你办事,我放心。”福爷脸上带着笑容,他眼睛里收获的尽是羡慕、赞许的目光,是的,只有他才能有这个资格、能力、气魄和福气。在河坪村,谁能跟他比?谁也比不了!
吃过了晌午饭,连姜先生在内的七个道士都没有歇息一会,每个人都穿起了道袍、长衣,布鞋、白袜,头戴法帽、统一着装,全套锣鼓都支起来了,有大鼓一个、铜锣两面、马锣两个、大小铜钹各一副,配以洞箫、笛子、唢呐、海螺号、木鱼等,这配套不亚于剧团里唱大戏。
孝子玄孙也要白布披身,以示孝仪,由于福爷瞒着儿女,他们不能亲自到达现场尽孝施礼,只好由福爷五福内血缘最近的侄儿、侄孙代替了,这当中还有年近六十岁的老人,因为虽说是福爷家做斋事,也要恭请自已的祖宗,越往上派就越亲近,因为他们不仅要听从道士们的随时安排,还要不断地给请来的亡灵和神仙磕头、烧纸,所以,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更是责无旁贷。
一切准备就绪,斋事正式开坛的时间,定在下午申时。
06
“呜——!呜——!”
“开—坛—了——!”
随着清脆的唢呐声、浑厚的海螺号吹响起来后,倾刻间,鞭炮齐鸣、烟花齐放,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紧接着,姜先生领着一帮人,嘴里诵着经文,先是来到村西头一个老水井边完成了“请水”仪式,要用“请”来的、无污染的清水泼洒坛场,意味上善如水、孝道如水……
开坛后即进入“请神”环节,要请“灶神、水神、火神、路神、土神、河神、桥神、财神等,这会儿,只见二顺子毕恭毕敬地双手持着三根点燃的檀香,先是朝地下弯腰九十度,然后才缓缓举过头顶,呈做揖状,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顶礼膜拜,拜毕,便将檀香插在诸神牌位前的香坛里,上完香便接着敬茶,也称奉茶,先是将三个盛满绿茶的茶杯,一杯—杯地双手举起,身子先向后退一步,再向前进三步,从左至右、举过头顶,马上便右腿跪地,将茶杯轻轻地放在诸神牌位上,不能有一滴茶水溢出来……福爷心想:这往常都是德贵干的活,可如今倒是让二顺子干上了!不仅没束手束脚,竟也干得轻车熟路的。
不知不觉己是第二天了。
道士们唱着、诵着,临换着休息,“祔子”也都包齐和号齐了,这时他们要做的就是按照“意旨”本上所有在册名单,将每位亡人都“请”来念上一遍,还要告知之明天下午送灵时领“礼包”,根据公布多少,自觉“领”取。因此,所有亲戚们都呆在一旁,聆听道士们呼叫自家亡人的名子,唯恐漏掉、吃亏了。
三族亲戚、七姑八姨的客人们自然要替自家的亡人们在福爷面前说一些客套话:“福爷,沾您的光,让您花钱破费了!他们会在那边好好保佑您的!”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福爷边说边摆手,心里很惬意。他又随着众人来到村西南的酒席桌上,见好多人在烧饭、炒菜,一派香气腾腾,大人、小孩,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围在桌上边吃边喝、笑语绵绵,酒酣耳热之际,有好多人告诉他:这饭菜不仅烧得实惠,而且味道烧得比马翠英强哩!福爷听了抿着嘴笑笑,心里在说:哼,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不好吗?反正,这个场面让他显得有点趾高气扬,也格外的乐意和享受。
大家吃过酒席,不觉子时已过,这时要进行斋事中最重要的一出,即“亡人过桥”。
道士们先是在两头的桌椅上,铺上了十几丈长的白布,喻为长桥,意为引魂度桥、能直通幽冥、经通三界,即凡界、仙界、神界。
此时,姜先生将事先制作好的一个纸人当作福爷的灵牌,再横着绑上一根木棍,灵牌的正面写上“郝幸福大人之灵位”,从本家挑选俩位未成婚的青年男女,扮作“金童玉女”,一左一右,手持木棍绑着的纸牌,在香、纸、烟雾的缭绕之中就像扶着真人一样,从“桥”的一端向另一端缓慢移动……
这一出由姜先生亲自主持,他神色凝重、毕恭毕敬:“有请亡灵整肃衣冠、束带矜装、复命还元、聆听吟白、待度仙桥——!”
福爷坐在一旁,想到亲眼能看见死去的自己要过“桥”,心里虽然觉得有点滑稽和不自在,但他还是配合着悄悄地扯了下自已的衣服,把扣子重新挨个扣上一遍,似乎感到此时,他真的就要开始过“桥”了,心里五味杂陈,想着将来死了,面临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孤独无靠,好不凄凉!这“桥”无论有多么艰险、是刀山、火海,他必须要度过去!想着、想着,福爷攥紧了拳头,自已帮自已在心里使了把劲……
姜先生手敲木鱼,高声领唱——
“切以爱河汩汩,
恭请亡灵登桥
阴间路途迢迢,
非仙桥而莫渡,”
接着,众道士一齐扯开嗓子,异口同声地唱起了过桥歌——
“一行一步一逍遥,
水满银河月满霄,
童子持幡前引导,
亡人平步上仙桥,
桥下啼哭桥上笑,
善恶只有天知道,
孝子多把纸钱烧,
平安过好奈何桥……”
唱了一会,姜先生要休息一会,此时己是半夜三更,虽是寒冬时节,冷气逼人,幸好地上早已烧了三堆大火,大家围坐在一起,边烤火、边聊天,没有一点睡意,他走过来,拍了下坐在旁边的福爷,问他可困了?心里有啥感受?
福爷说:“自己看着自己过‘桥’,没……没什么感觉。”
“是的,福爷,你感觉不到的!人的生和死都是一样的,受魂魄控制,人在魂魄在,人走魂魄走,因为人有三魂七魄,别看你人坐在这里,你的魂魄已暂时脱离了你的肉体,已经在桥上了,你家福奶奶今晚肯定会在桥那头看着你哩!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肯定相信!”福爷满意的答应着。
姜先生一出唱完,歇息一会,喝了几口水,润下嗓子,还不停地给大家讲解:这“亡人过桥”,分“金桥、银桥”两部分,一头在阴间地府,一头在清都仙境,类似现在的过河大桥和过街天桥,桥头桥尾有仙官、狱卒把守、威武森严,亡人通过此桥后,就意为已离开幽界,步入清都。
体息了片刻,姜先生宏亮的嗓门在洞箫、笛子的伴奏下,又开始唱起来了——
“第一道桥是金桥,
金相公子来把桥
风吹潮水浪飘飘
有人度你过此桥
第二道挢是银桥……”
姜先生唱的字正腔圆、发音清晰,都说他天生是唱道的料子,唱到伤心处,那难过的表情如泣如诉、引人共鸣,让不少人跟着流眼泪花儿,眼下,他一直要唱到铜桥、铁桥、锡桥、石桥、竹桥、木桥、泥桥,最后便是奈何桥……
毎一座桥都有一段经文,每唱完一段,二顺子便高喊:“上香了——!烧纸了——!敬茶了——!叩首了——!”孝眷们跟随着二顺子的号令和提示,不断磕头、烧纸钱、上香、敬茶、放炮竹,十分的虔诚。
二顺子声高嗓大、十分卖力,而且毎一个环节都把握的非常到位,看来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他不仅要熟记道士们所呤唱经文的每个章节,还要代表东家监督道士们不能减少环节、偷梁换柱、缩短经文,因为东家也要给他包个红包,这也是“上香敬茶”者应得的报酬。
恍恍惚惚中,福爷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轻飘飘的,灵魂像一缕清烟在空中游荡……他看到自己正行走在一座孤伶伶的独木桥上,桥面很窄,桥下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桥的四周都站满了阎王殿里的小鬼,手里拿着各种刀斧、兵器,狰狞恐怖、凶残恶煞的,恨不得要活呑了他!幸好有几位神仙走过来为他化解、讲情……
冷不丁一个激凌,又把福爷拉回了现实,他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回想着刚才的场景,分不清是做梦或是想象,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他万般感概:这人生在世,活着不容易,死后还要遭此磨乱,心里阵阵悲凉。他是绝对相信:人死后要经过十八层地狱的,并接受各种严酷的拷问和惩罚,根据其在阳间所犯的罪过大小,决定惩罚的程度。好在他一生中规中矩、没干过坏事,甚至未跟任何人闹过别扭。难怪从古至今,人死了都要做斋事,就是在帮助救赎亡魂、免于苦难,离开地狱、直达天堂。福爷耳濡目染、思绪纷飞,他想着自已一辈子安分守已的,眼下还要通过道士收买天地鬼神,为他开具身份证明,祈求鬼神的保佑,而那些做了坏事的人,死后该如何化解呢?福爷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担心:自已现在还是个大活人,这“亡人过桥”,到底有没有时间限制呢?这次就这么顺利的“过”了,若到了真正死去的那一天,还要不要再“过”一次呢?
福爷正想着,抬头瞥见二顺子这会儿忙成了一锅糊浆,四处粘着人,指手划脚、忙得不亦乐呼,马上又跑过来讨好地告诉他:“福爷,这钱花的真是值得,你百年终身后,去天堂的路上,会一路顺风,不再有阎王、小鬼缠着你,车匪、路霸都让姜先生替你摆平了!”
“嘿嘿,好!二顺子说得好,上香敬茶、主持的不错!不输德贵,我还要给你准备包红包哩。”福爷听在耳里,乐在心里,说在嘴里。
“谢谢福爷的金口玉言!能沾上你的福气,得到你的夸奖,我就心满意足了。”二顺子点头哈腰有点飘了。
福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现场蹓了几圈后,感到双眼皮在打架,这些天思前想后确实太困了!“桥”还没过完,他也不想听了,同姜先生打个招呼,禁不住走进屋,衣服都没脱,把被子一掀,往床上一躺,迷着眼睛睡着了……
福爷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了,太阳都出来了,他睁眼望窗外一瞅,见姜先生正领着道士们手舞足蹈地在地上跳“莲花灯”,这莲花灯有二十七盏,分别将二十七个碗倒扣在地下,上面全都点上蜡烛,间隔三米距离,道士们全围在一起走蛙步,伴随锣鼓声,唢呐鸣、唱着经文、跳来跳去,非常好看,这莲花灯要表达的意思是送走所有亡魂和诸路神仙“酒足饭饱”后正式离去,灯光照着驱黑的道路,一盏灯代表着送一程,接下来,只等在灵场上候着领“礼包”了……
姜先生告诉福爷:斋事快要结束了,下午亥时画库、送灵。
福爷没有说话,兀自“啊啊”地答应着。
07
离太阳落山还有一竹竿高,天边竟涌起了一团一团的火烧云。
村东头河北岸的沙滩上,一下子聚集了很多看的见和看不见的人,看的见的是全村以及周边看来热闹的人,看不见的是“意旨”上的亡名和各路神仙,这些“亡名、神仙”都是由道士们诵唱经文,呼唤其名,恭“请”到此领“礼包”的。
此刻,福爷也站在沙滩上,见姜先生和二顺子正差人把扎好的东西全部搬到这里。这扎匠们真是巧夺天工,用麻桔、竹片、丝线、红、黄、绿、白纸等,扎成了“大四开”、带院墙的房子,摆成了一个宫殿的模式,披红挂彩、凤舞龙飞,有楼阁、庭院、假山、阳台,那阔气不亚于天庭、龙宫,显得富丽堂皇、非常好看,还有那“金山、银山”是福爷的聚宝盆、摇钱树,尤其是那一对仆男、仆女,被取名为“春风、秋月”,简直活了!纸房的四周堆满了包好的“祔子”,下面铺上了一些干稻草,另有马匹、牛羊都是成双成对,更让大家感到新鲜的是:竟然还扎了一架飞机、一艘轮船、一辆小汽车,还有牌号!都是五个“6”的吉祥数字,一字儿在排在最前面,真是“水、陆、空”交通工具齐全、去哪都方便!有人不解的问福爷:
“福爷,这些东西你都会开吗?”
“嘿嘿,不会。”福爷摇了摇头。
“不会,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不是显摆吗?”
“现在不会开,到了那边可以再学嘛!有钱也可以雇人开嘛!”
“学什么学?阴阳同步,早就是无人驾驶了。”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唏嘘不已,好多人拿起手机拍个不停……
全部东西摆好后,二顺子指导孝眷们全身披白开始跪在地上,道士们先是唱诵经文,然后开始交单,请“车夫、力夫”前来搬运,凡是扎了的东西都要全部照本宣读一遍,一件也不能漏掉,全部交于阴间“泰宁火都玉阳宫”寄存。交单完毕,放烟花、炮仗,接着,四周便开始点火,正式“烧灵”,也称“送灵”。
大火点燃了灵屋,火光映红了河水,在天边火烧云的衬托下,格外壮观,一股青烟“腾”地一下窜起来了,大火熊熊、浓烟滚滚,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烧出的纸屑随着阵阵旋风,直上云霄,随后又纷纷落入河里,很快便被流淌的河水冲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几天的忙碌和所有的愿景,很快化为了灰烬,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一
“这一把火烧去的是真是假呢?真能寄存吗?福爷百年之后去了阴间,能收的到吗?”
“唉呀,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全凭道士先生说了算。”
“你能说是假的吗?就好比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加个微信就能转钱,你说这钱是怎么转走的呢?你看见了吗?”
“就是,连高科技都神乎得很哩?你我凡人能分得清?”
“反正福爷这一辈子值了!还有这么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
“说?千、道?万,还是他家儿女孝顺。换作别人会花这么多钱?”
“咳,这人啦,永远贪心不足,有了金钱想银钱,当了皇帝还想成神仙!”……
福爷听在耳里,心里感到很爽快,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就算有人说他有钱也好、迷信也罢,那也是为了心安理得,毎个人都有自已的活法和追求,福爷切实感到人生的终点和归宿终于有了着落,他可以随时随地离开阳间奔赴阴间,没有—丁点遗憾,快乐的去另外—个世界,完美的享受神仙般的好日子。如果说,他原先怕老去、怕生病、怕死亡,那么现在,内心倒有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斋事已接近尾声,姜先生等人把一个记帐本交于福爷,福爷看了一眼,整个花费含道士、扎匠们的辛苦费、酒席费、二顺子的“上香敬茶”费、香烛纸钱费、等杂七杂八,共计柒万陆仟元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花这么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心诚则灵嘛,只好如此了。
福爷做生斋的视频,特别是“烧灵”的场面,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发到了朋友圈、微信群、抖音视频等,一时三刻,在河坪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当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名种点评都有。
有人惊异:这“做生斋”的场面,换作是别人不为奇,怎么会是那个斯斯文文的福爷呢?他儿子为何不制止呢?是不是钱太多了花不掉呀?明知是个假,为什么还要做呢?
有人回复:自己的父母或者自己到了终老的那一天,是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有人感叹:这古老的风俗,就是老祖宗排好的一出大戏,代代上演、经久不衰、一场连着一场,无休无止地演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有人点赞:人从娘肚里出来,一生不容易,生死轮回,死后不能马上埋了,要热热闹闹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丢了,也是对人生的总结,更是传承孝道的一种形式,最好不要“做生斋”,留给后人去做,否则,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一个大学生点评说:如今的河坪村是个山青水秀的“新农村”,虽然这些年变化很大,但唯独缺少了文明、文化的内涵,?场闹剧与“乡村振兴”背道而驰、相距太远,己经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不能让这种不良习俗传承下去了。
还有人点评:在科技发展的今天,要与时俱进,寻找最有意义的精神信仰,转变观念、倡导厚养薄葬。
也有人建议:村委会和乡政府要出面制止,管一管那些“道士先生”,为什么现在有不少年轻人甘愿学唱道?因为他们挣钱太容易了……
河坪村的老年人认为:福爷做的完全正确,花自己的钱,做自已的事,也没碍着谁,好多人都说他带了个好头、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免得死后,儿女们不会为其做斋事,让亡魂无法超度、不得安灵,因此,有几个老年人私底下商量:准备效仿福爷,过完年后,让福爷替他们主事,也要找姜先生“做生斋”,趁活着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
福爷不会玩微信,自然看不到村里年轻人的点评。倒是姜先生悄悄告诉他:今后凡是福爷本人出现在“做生斋”的现场,任何?家、不论张姓李姓,他都要给福爷“抽头子”,净收入百分之二十奖励给福爷,比二顺子“烧香”高几倍哩!显然,他要开始准备商业化运作,大干一场了!有意要把福爷作为其“做生斋”的形象代言人!福爷听了,没点头也没摇头,姜先生又告诉他:现在周边的村子里,早已脱贫致富,没了穷人,大家不缺钱、还都有钱、又舍得花钱!没准儿几场下来,他做斋事花的钱还可以挣回来哩……
福爷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也都从朋友圈里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也都打电话给了福爷,没有一丁点责备的意思,几乎是说着同样的话:“老爸,这事做了也就做了,你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没有什么对和不对的,也不是花钱多少的事,只要你心里高兴、只要你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就行了。”
难得儿女们这么懂事!福爷听了非常高兴,他心里有一种成就感。
连续几天,福爷的精神状态显得异常亢奋,他觉得自已才是最幸福的人!没事的时候,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挺胸凸肚,在村里四处溜达,看见谁都笑咪咪的,或打招呼、或点点头,那模样,像是巨人行走在小人国……
08
三天后,吃罢晌午饭,姜先生急吼吼地来到福爷家,他除了要拿回自己应得的报酬,还要付钱给别人。福爷向来做事不拖泥带水,这斋事花钱早晚都是给,迟给不如早给。于是,他拿上银行卡,二话不说,坐上姜先生先生开着的小车,来到了山外小镇上的一家村镇银行。不巧的是银行系统正待升级,今儿取不了。
姜先生急着拿钱,不愿耽误,只好去县城了,路不远,上高速几十分钟。
来到县城,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回去时,路过一个小区门口,姜先生告诉他:靠在马路西边一楼带个小院子的房子是德贵家,要不要同他见个面?福爷点点头说:“肯定要见面,问问德贵可愿做生斋?我都做了,或许他也会做的。”
“是的,他又不缺钱!他儿子开了三个加油站哩。”姜先生说罢,来到门口,先是按了下装在院门外的一个门铃,“叮咚—!叮咚——!”
福爷便冲着屋里大声叫着:“德贵!德贵!你在家吗?”
喊了几声,院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了!来了!”
福爷愣住了:开门的竟是马翠英!她头戴一顶小红帽,身穿雪白的貂毛上衣,身上挎着一个小坤包,要出门的样子,
“哎哟喂,是福爷爷驾到呀!真是稀客呀!”马翠英声音又嗲的又嚅,尤其是那个“爷”字,象蜜里泡过、油里拌过,软酥酥、甜腻腻的。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福爷不解地问道。
“哎哟喂,我的福爷爷哟,你还不晓得呀,我嫁给德贵快三年了,有什么办法呢?咯咯,出口不成,就转内销了!”马翠英嘴角一抹揶揄的笑道。
福爷做梦也没想到马翠英会嫁给德贵!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五十多岁的人了,仍显得婉婉约约、眉眼里还能流露出千娇百媚的神韵,稍不留心,就能将铜头铁汉般的男人,化作一堆泥、一滩水、一缕轻烟儿……
不等福爷缓过神,德贵也从门里走出来了,他左手拿看一个收音机,右手拿着一根毛笔和几叠红纸。多年不见,福爷发现德贵似乎也变的年轻了、精神了。
“福爷爷呀,这人背时狗咬屁股,人走运放屁能喷出麝香,德贵在上老年大学,有学历了,现在能的很哩!”马翠英抢着介绍:德贵拿的收音机,是前几天,小区组织打掼蛋比赛,获得了一等奖的奖品,眼下他正准备出门,快过年了,小区有几个人要请他写对子哩!
听话听音,福爷知道马翠英有意在夸德贵,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他不大相信,就凭他德贵?敢给人写对子?他会写毛笔字?
德贵不慌不忙地说:“甭听她嚼舌根子,福爷、姜先生,你俩稍等片刻,我跟别人约好了,快去快回,不要一个时辰,很快的。”
“你忙你的吧,找你没什么大事。”福爷慢不经心地说着,抬腿走出了院门。
“福爷,要么你和姜先生在外面转转,等我回来让翠英整几个菜,家里都是现成的,我们几年都没见面了,晚上喝一杯,好吗?”
“这个?”福爷嘴里嘟哝着,却眼睛盯着姜先生。
姜先生说:“那行,我俩先蹓跶一圈,既来之,则安之嘛,还是听德贵的吧。”
“福爷,我也想找你拉拉呱哩,”德贵走上前,一本正经地道:“你做生斋的事,我在朋友圈里也看到了,我本来要给你打电话哩。”
“哦,是吗?那我请你主持事情,你为啥还摆谱?幸好有二顺子干,嗬嗬,你是不是也想做一场呀?”福爷笑着问。
“做什么做呀?福爷,我没想到你会‘做生斋’?还以为你是在替别人主事哩,说心里话,我一辈子替人家‘上香敬茶’,到老才明白:这都是鬼扯忽悠人哩!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能在村子里带这个头呢?我要是你,有钱在村里建个老年活动中心,让老年人学学城里人打打牌、跳跳舞,唱唱歌,多好的事呀!”
德贵说罢,马上又盯着姜先生道:“我说姜先生啦,你是个场面人,替人家看看风水也说得过去,你不能鼓捣福爷去‘做生斋’呀,我们小区好多人都认识你,都说你是阎王爷害天花,净出鬼点子!变着花样赚钱哩!”
姜先生听了,马上骂道:“他妈的放狗屁!是别人八抬大轿也请不动我。”
德贵的一通话,让福爷听了如芒刺在背,又蓦然感到全身上下像是被他泼了一桶凉水,从头到脚冷飕飕的。看来,他是小瞧德贵了!
末了,德贵有意向他透露一个消息:正是因为出现了福爷“做生斋”的视频和这个现象,县城里有俩个从河坪村走出去的退休干部,正在准备牵头成立一个“乡村婚丧嫁娶理事会”的组织,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都要在一起议议了,特别是要在年轻人当中推广乡村新风俗,不是个人有钱能说了算的,德贵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之?。据说还得到了村委会、乡政府的认可和支持。
德贵这么一说,福爷马上就明白了:秃头上长虱子,这不是明摆着要同姜先生他们对着干吗?一个村的,坎上坎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做有意思吗?
福爷瞥见姜先生的腮帮子早已是一鼓一鼓的,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不等他张开嘴巴,一旁的马翠英又抢过话头道:“福爷爷呀,你和姜先生志同道合,不仅有缘份,也好有一比呀,咯咯……”
“比……比什么?”福爷显得有点傻了。
“你们俩在一块,好比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黄瓜!咯咯……”
“你在瞎说什么?”姜先生瞬间一脸的愤怒,他两眼瞪着马翠英,恨不得要骂她几句;福爷也两眼盯着德贵,犹如凡人看圣人……
德贵却下意识地在福爷和姜先生脸上迅速扫了一眼,他知道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压根儿也没当回事,只顾兀自挺起腰板,头也没回地向前面走去,马翠英锁好院门、快步上前、伸出右手,不由自主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倒是福爷和姜先生愣在那里,一脸的瞠目结舌,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正是目既不能瞠,舌也没法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