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梁实秋先生的《雅舍》，文中提到鼠，是这样叙述的——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
读来颇有趣味。先生无奈，不得已与鼠为邻。我们小时候，也有一段与鼠为邻居的日子。
那时候，鼠确乎是人类的邻人或者家人。街门洞子里有它们的窝，窝口就对着人们出出入入的必经之路，人天天走过，对鼠洞熟视无睹，从不见有人捣了鼠洞。鸡窝狗舍猪羊圈里都有鼠洞，人们明明知道它们偷吃了鸡狗猪食，却听之任之，只在鸡窝里育鸡雏时才用一声声呼喝惊吓他们。奶奶家耳房子一进门水缸后面有一个大鼠洞，三五天就堆个小土堆，只看见奶奶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倒土，却不见她堵了那鼠洞，也眼见得那耳房子现在也还危墙耸立。人家的粮囤里也时常有老鼠光顾，人们一叠连声地骂，却只在吃粮的时候捡去粮食里黑褐色的老鼠屎，然后毫不在意的磨面蒸馍。
那时候，人们对鼠许是太过熟稔了吧，习惯了和它们共处一室，打成一片，不望而生畏，也不赶尽杀绝。
村子里的夜晚来得格外地早，也格外地黑，熄灯之后，鼠就开始活动了。夜，是它们狂欢的舞台。一家人躺在土炕上，头顶是熏成黑褐色的屋顶，顶棚里先是窸窸窣窣，然后唧唧吱吱，再然后奔跑跳跃，那是一个和静谧的农村夜晚截然不同的热闹世界。它们太闹腾了，奶奶有时候会呼喊两声，或者用手掌拍打炕沿，开始你会听到他们惊慌失措慌不择路慌张逃窜的声音，然后是短暂的静默，再然后它们就无所畏惧了，人类制造的声响只能让它们片刻停顿，它们的奔跑追撵嬉闹一切如旧，毕竟，夜的吸引力太强了。而我们一家人，也在这鼠界的喧嚣中进入梦乡。
顶棚上有好几个破洞，每每夜间有鼠活动，我就有许多担心，担心它们跑得太快，从顶棚窟窿里掉下来，掉到炕上，掉到我的被窝上;又有许多遐想，想它们从那些破洞后面伸出头来偷窥我，那圆而黑的小眼睛，那转动的小脑袋，那翘起来的小尾巴，我们这个世界，于它们而言，是新奇又新奇的吧。这样的夜，鼠界喧闹，我的小脑瓜也闹腾。
无数个夜，一缕一缕的月光，照白了窗户纸，从窗缝里钻进来，我看见月影云影移动，淡淡的光辉，温静的夜色，鼠的喧闹一如既往，鼠的故事在奶奶断断续续唠唠叨叨的古话里铺展。
老鼠偷油，那灵活而细长的尾巴满足了老老鼠和小老鼠对美味佳肴的期待;老鼠嫁女，谁想到千挑万选的佳婿尽然是猫，啊呜一声老鼠闺女就没命了;老鼠抢生肖，抢过了个头儿大的牛马羊，抢过了跑得快的兔子，甚至抢过了天敌老猫，位列第一……奶奶肚子里有许许多多的鼠故事，那些鼠有的机灵可爱，宛然是童话的主角;有的贪婪狡猾，逃不脱被猫吃掉的厄运。不管哪样，都是童年时候入梦的佐料，也成了长大以后写作的绝佳素材。
小学时，经常被要求写关于小动物的作文，老鼠和猫儿狗儿兔子这些家养动物有着同样重要的戏份儿，猫鼠大战则是最精彩的一幕。猫的神勇，鼠的狡诈;猫的抓扑，鼠的逃窜;猫的欲擒故纵，鼠的难逃生天;猫的胜券在握，鼠的必死无疑。外貌、动作、神情，甚至神态、心理，惟妙惟肖，写作者俨然已经化作猫或鼠肚子里的蛔虫，对双方都了若指掌。作文里的故事，都是半夜里的偷窥，都是桌椅下的较量，都是正义的胜利，邪恶的败亡。我那时候惊奇于伙伴们的手笔，遗憾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精彩的场面。好在看得多，也从同学的作文里学到了猫鼠大战作文的诀窍与技巧。
因着这点童年的经历，又因着自己的属相，我对鼠竟然生出不少亲近之感。它们的样子，在我脑海里都是小巧调皮机灵的;它们行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却也不失淘气与顽皮;他们偷吃粮食，可哪种小动物不是与人类共食共饮;它们坏人房舍器物衣衫食饮，那是它们也需要衣食住行，不得已与人争利……哈哈哈，我的与鼠为邻原来是有些歪理在的。
现在，我们住在钢混的高楼大厦里，老鼠再难为邻，住家生活里也极少有它们的影子。于是，在孩子的世界里，老鼠就是《猫和老鼠》里的Jerry,是迪士尼乐园里的米奇，是皮卡丘，是龙猫，是……老鼠从现实生活走进艺术，形象也不一样了，多是肉乎乎圆滚滚，可爱机灵淘气，古灵精怪，有点小毛病却无伤大雅，有冒险精神也有创新意识，完全颠覆了现实中老鼠作为“四害”之一的形象。前阵子，五楼的小男孩在楼道里养了小仓鼠，笼子好比高楼大厦，游乐场里有摩天轮，木刨花松松软软还透气，定时有人投喂，吃的也是专门的美食。那几只小鼠的确可爱，蜷起身子就是毛茸茸的小球，伸开来连尾巴也不过巴掌大，黑豆样的眼睛看着人，单纯而无辜。颇受主人家喜欢，也博得我们这些看客的青睐。
每天走过，都要停下来看看。早晨，它们喜欢睡大觉，躲在刨花里，闷着头，蜷缩成毛球，人来人往也不醒。下午，它们比较活跃，你经过，它们就站起来，伸长身子，抱起前爪，一脸无辜地看着你，或者更加起劲地跑跑跳跳。它们的不惧人，是因为人类对它们的牧养，人来，会有吃的，会有逗弄，会有游戏;它们的亲切，是宠物对恩主的回馈与报答。
老鼠曾经是是四害之一，“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初打而不净，是习惯成自然的熟稔，也是无能为力的无奈，鼠虽不等同于家畜，却是一个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存在，和人类共有一方蓝天大地。如今的豢养，是生活富足和太过舒适后精神有了空缺或者匮乏的填补。其实，孩子们在笼子里养鼠，还因为他们离开自然太久太远了，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动物，只有宠物，鼠仅是其中之一。
突然地，我就想到了李斯，想到司马迁在《史记李斯列传》里讲的故事: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如今，鼠还是那鼠，如我者，因为童年的经历，因为曾经的熟稔而能把鼠的“好”写进文章;如孩童者，因为远离自然而稀罕而养宠，鼠的地位和待遇也就有了种种不同，而大多数人的生活中，已无鼠，已没有了鼠的故事和古话儿。
彼鼠，因为存身地点不同而命运不同;此鼠，则由于所处时代不同而待遇有异。
千字鼠话儿，不知所云，留字，也就是一时有感而已，方家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