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是当代著名作家,安徽省作协主席。他的小说《男人立正》《放下武器》《酒楼》广受追捧,我是追捧者之一。
春樵的新作《下一站不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甫一问世,就在业内和社会上引发了不小的噪动。我有幸得到了作者的签字本。书一到手,就孜孜不倦地读了起来。50万字的书,我读了整整10天。
小说多以故事情节感人。受故事情节的吸引,一部50万字的小说,花个两三天就读完了。读许春樵的小说快了不行,你得慢慢品,读快了那是奢侈。
这本《下一站不下》刚上手,我读了几页,还没进入故事,就被他的语言吸引住了。许老师的语言简洁而又深刻,质朴不失幽默,大有钱钟书之风。
打开书刚读到第2页,有一段话就令我击节赞赏,玩味不已:
“春节期间我在滨湖家园排了一夜队,抢了一套丧尽天良的高价房,公积金贷款加上银行贷款,欠下90多万。现在我每天早上睁开眼,大脑里只冒出两个念头:一是如何挣钱还贷,二是诅咒所有的开发商都坐上马航370,最后全都在蔚蓝的大海上下落不明”。
春樵的语言冷峻犀利,鞭辟入理,入木三分,有时甚至有点刻薄,但都在情理之中。
主人公是工薪阶层中的一员,他刚则贷款买了一套房,成为了有产者。但是他没有获得感,没有成就感,没有兴奋感,他感到了沉重的圧力。他口袋里的购房合同,就是一纸卖身契。在今后的几十年里,他要靠出卖自己的血汗,为房地产开发商打工。开发商失踪了,贷款不用还了,当然是最好的结局。这个念头虽然有点恶毒,却很真实,很符合逻辑,他还能有更好的期盼吗?当然,让所有的开发商都坐上马航370,打击面还是太宽了,但对于一个身负巨债的穷人,我们就不必苛求了。
春樵先生驾驭文字的手法超凡脱俗。有些乍一看来似无关联的词组,被他信手拈来,随意搭配,竟然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作者去采访秦大姐,他对秦大姐的描写仅用了简单的几个字:“秦大姐挪动着几近报废的身子”。“几近报废”,一个病魔缠身的老妪活灵活现地浮现在读者面前。
老干部处长和公关部经理韦晓丽喝交杯酒的情节,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两条胳膊像两条丝瓜勾连到一起,酒杯在别扭的纠缠中各就各位”。我敢断言,如果不是经过多次观摩,甚或亲自参与,是断断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再比如:
“鸳鸯火锅里的红白两汤势不两立地翻滚着”。“窗外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的空洞里流出莫名其妙的泉水”。“庐阳的春天是象征性的,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也就虚情假意的那么几天"。“护城河边一条四处漏风的巷子里,百孔千疮的墙上刷满了气势汹汹的“拆"字,那些白色石灰水刷出的笔划蛮横而坚硬。"
这些看似不搭的语句,拼装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就再也恰如其分不过。当然,如果中小学生在语文课里用成语“势不两立"、“莫名其妙"、“虚情假意"、“气势汹汹"仿照许老师的手法去造句,那后果就惨了!
春樵擅长比喻笔法,他的比喻不牵强,不生硬,妙笔天成,活灵活现。书中写道,贫穷出身的宋怀良第一次穿西装,像“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叛徒,全身上下都很別扭”。很自然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陈佩斯演的小品,作者想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宋怀良为了拿到订单,请傅老板吃饭。面对财大气粗的傅老板,宋怀良刻意放低身段,点头哈腰,“活像个伪军”。看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在酒场上,这样的场景我们见过的太多太多,只是没想到和伪军联系起来。
春樵善于把季节丶天气丶景物人格化。此类的描述俯拾即是,试举两例:“窗外初夏的阳光中庸而乏味”。“城市的灯火像是约好了似的,眨眼间,全亮了”。初夏和中庸何干,城市的灯火会约定吗?但我们不感到荒唐,我们感觉事实就是这样。
春樵小说里,议论的话不多。一旦出现了议论,必然是千锤百炼,字字珠玑,说是哲理名言,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陈琦的三万块钱被盗了,宋怀良成了第一怀疑人。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穷人。“人穷既没有里子,也没有面子。没钱,人家把你当小偷,有钱,你真偷了,人家也不相信”。这是穷人的呐喊,是对社会世俗的深刻批判。
吴佩琳和张月秀是好朋友,因为误会产生了隔阂。时过境迁,两姐妹走到一起,说了许多避实就虚的假话。“如果假话能够掩盖和消除尴尬与伤害,假话就比真话值钱”。每个人都会说假话,但善意的假话是不被指责的。
吴镇海是国营工厂的老厂长,是老革命,又是老江湖。他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做过贡献,也犯过错误。他在临终时,与女儿吴佩琳有一段谈话,他说,很多事情“起初可能是错的,后来是对的,最终结局又是错的。起初可能是对的,后来是错的,最终结局又是对的。这就是人生”。人的一生多次面临选择,对和错不是绝对的,随着时间的变化互相转化,走向反面,人又何必在对与错之间纠结呢?春樵先生借吴镇海之口说出的人生经验,是很值得我们回味的。
我年轻时读书有个习惯,发现书中闪光的句子,用笔摘录下来。后来上了年纪,眼睛不太好使,不再笔录了,但会在书页上打个折,以便随时查阅。读这本书也是如此,读到最后,发现好好的一本书被我弄成翻毛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