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第一时间是浏览文学平台《香落尘外》。打开来眼前便一亮,头条是余秀华的文章:《苦难》。
在我的印象中,余秀华一个残疾人,脑瘫,说话吃力,走路摇摇晃晃,的确够苦的了。对于如何看待苦难,她最有发言权。
余秀华是这样认识苦难的:
“是的,生活很苦,也很难,这个难是困难的难而不是灾难的难。我以为活着的,还在呼吸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际遇都不能叫‘灾难’。因为选择权在你的手里,你随时可以逃之夭夭或者自杀,没有人强迫你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活下去。”
她的这番话非常耐人寻味,难(二声)和难(四声)同形而不同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也就是说,她认为自己经受的是苦和难,这个难无非是困难或者艰难,还可以选择接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话:能够克服的困难才是困难,凡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就不是困难了。
什么是无法克服,甚至把人逼入绝境的困难?苦难到底是什么?余秀华文中有句话很值得注意:“生活的难处对一个人心灵的影响就形成了苦难”。言下之意,苦难来自心灵!苦难的程度是轻是重,是可以战而胜之还是逃之夭夭,取决于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蔑视苦难,需要强大的心灵抑或灵魂。
余秀华写道:
“说真的,‘苦难’这个词的确会让人陶醉:好像一个经历过苦难的人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的生活态度不会错到哪里去。苦难之所以成为苦难,它已经去伪存真了。还有一个意思仿佛就是:我是从苦难里出来的,我经过的苦太多了,我以后再犯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有多少人在苦难之中始终保持自省,有多少人经历过了苦难之后依旧不会自怜呢?我对‘苦难’这个词充满了敬意,但是如果说我的生活本是苦难的,我则有了警惕。”
这就是余秀华的与众不同之处。中国人同情弱者,经历过苦难的人似乎有了炫耀的资本。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悖论,吃过苦的人一旦贪图享受,一旦大手大脚,就是忘本。而那个不该忘记的“本”,就是继续受苦。所以余秀华直言:“如果说我的生活本是苦难的,我则有了警惕。”
与此同时,余秀华非常干脆地反对美化苦难。当她在文学创作上取得巨大成功的时候,有人问她“怎样将苦难转化为诗歌的”,她说: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苦难给了我们书写的可能性和途径。但是反过来,苦难依旧是苦难的本身,我们的书写并不会减少它,不会让它得以改观。
是的,苦难并不会造就作家和诗人,作家和诗人只是表现了苦难而非改变了苦难的性质。
余秀华“成功”了,成了名人,但她并不掩饰自己曾经的软弱。她说:有一些时候,我觉得苦,苦不堪言,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于是非常绝望。而人之所以会绝望是因为她有过希望,而希望往往是求而不得的欲望。往往这个时候我就会用生命的本质来劝解自己:活着,有饭吃,有衣穿。好了,这就够了,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还在,其他的就不要那么计较了。
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余秀华,一个坦坦荡荡、充满正常人应有的欲望的余秀华。也只有这个坦诚的女人,才能写出那首狂野的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睡是一种隐喻,一种象征。自古以来,女人都只有被睡,只能充当泄欲和生育的工具。妇女只能“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唯独没有自己。余秀华,一个备受歧视的残疾人,爱情,更是一种奢望。然而,她大声喊出了爱,喊出了一个女人的渴望,喊出了人性中最原始的声音。
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如果选择了活着而不是逃避,那么,再苦,再难,总有希望在前面。有希望,就要呐喊。
我们这一代人,与余秀华相比,同样苦,同样难。我们的残疾是精神上的残疾,从某种意义上讲,比余秀华尤有过之。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而且还在困难时期,兄弟姊妹5个。作为家里的老大,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有时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经常是清汤寡水的稀饭,而且饭里菜多米少,而且那菜是后来的猪饲料牛皮菜。父亲46岁去世时,最小的妹妹只有4岁,我也才17岁,正在读大学。怎么办?是回农村务农,帮助妈妈抚养尚未成年的弟妹们,还是留在学校继续完成学业?妈妈说:“你再熬三年就大学毕业了,我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把你们的书供出来!”
作为家庭妇女的母亲,又当妈、又当爹,成了全劳力。抬不动,担不起,就像余秀华说的那样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活着。
我的大学生活,虽然有二姨、小姨等亲戚朋友们偶尔的帮助,但只是杯水车薪。我跟母亲一样,我也是咬牙切齿地面对苦难,给来川师大进修的老师们打开水、扫地,在学生宿舍卖油糕、大饼,到夜校去上课等,千方百计养活自己。
当然,最苦最难的还是母亲。
如今生活好了,兄弟姊妹们也长大了。身为大哥,对弟弟妹妹们满怀愧疚,特别是对只读到小学的大妹,只读到初中的小妹,总觉得她们会对我这个哥哥心怀不满。谁知聊起往事,两个妹妹记忆里居然是种种欢乐,她们并不觉得生活有多苦、多难。为此,我开始重新审视苦难,审视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她们和千千万万普通人跟余秀华一样,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在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活着的同时,照样能发现生活的乐趣。
如今,最快乐的应该是我那耄耋之年的母亲。那天,我到西昌去看她老人家,陪她出去玩时,路遇一个厂里的熟人,母亲专门停下车来,给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儿,专门过来看我的。”语气里透着自豪。
她的大儿,是大学生,在那么苦难的年月,这是她供出来的啊。
面对苦难,有多少人自此沉沦一生。今天,余秀华用《苦难》一文表达了她的所思所为,体现了与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样的哲学道理。
感谢余秀华,让我真正认识了母亲,也认识了我自己。
苦难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是软弱的灵魂。于我来说,希望余生可以走得更稳。
2024.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