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竟然放下好好的城里工作,去乡村里承包起了荒地。
谁也无法想象出那里的荒凉,真如当地人说的那样,鸟儿也不拉屎的地方。父亲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以后上班会远了些,要很早起来,骑车几十公里赶公交,或是住在单位里了。我和哥哥呢,正在读书,住校,好似也不影响什么,只是周末和寒暑假,我和哥哥得去母亲身边,去那一片荒凉之地。
姥姥很是埋怨,说母亲真是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姥姥借着微弱的蜡烛说:“玉儿娘呀,你就不知道你做的这件事有多么的不靠谱,不是小孩子了,咋还是这么冲动呢?”
然而,母亲,依旧信心十足,她不断从一堆的家用里,找出所需要的东西来,一边整理着,一边说着她的美丽前景:“就那边,将来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金灿灿的葵花,都向着太阳,再看那边,那边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
母亲没有讲完,弟弟就快乐地大喊着:“葵花,金色的向日葵哟,那肯定是一大片,又一片片呢。”
母亲一听很高兴,不顾劳累,竟然,举起弟弟来,高兴地说:“还是老儿子呀,就是只有你懂妈妈啦。”
弟弟被母亲举得高高的,快乐地笑着,边笑边说:“妈妈,不要都种葵花好不好呀,要不要种点苹果大鸭梨樱桃香瓜西瓜什么的。”
一边总也没说话的哥哥说:“得了吧,葵花都不一定长,还西瓜樱桃苹果呐,想得美嘞。”
一句话出口,父亲赶紧去岔开话题,说:“你明天就走吧,回你的学校,好好读书就行啦,还需要什么不?”
母亲放下弟弟,刚刚快乐的笑容消失无影无踪,脸上有些气恼的神情,说:“没叫你们陪着我。明天,都给我各就各位,我的向日葵地有我一个人来种,就好了。”
姥姥却说,她是坚决留下的。父亲也说他也是坚决留下,只是白天去工作,晚上回来,而且周末会帮忙,一早一晚的,也可以帮忙的。
我呢,因为要上学,只好周末和寒暑假回来,也是会帮忙的。弟弟不用说,还没有上学,也只好留下,想不到,哥哥也说要留下,可以不去上学了。母亲没等他说完,就制止住,说根本不用,也用不上,说哥哥会干嘛?只会添乱的,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夜晚,这是第一个夜晚,因为屋子还没有盖起来,只好住在露天地儿里。
几棵树间,直起来木板,或是吊床。
二
当时,正是春天,树木开花时节。
一树树玉兰,一树树梨花,还有槐花,野玫瑰,再有野葡萄,山丁子,山里红。红红的,紫艳艳的,雪白雪白的,也是姹紫嫣红,开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花香和草香与泥土的芳香,那种混合的味道,就是山林荒山的味道吧。
我躺在吊床上,第一次看到星星就在睡床的顶上,还是蛮新奇的。其实,最高兴开心的就是弟弟,他躺在母亲用木棒和木板子直起来的木床上时,快乐得好似成为了国王,一遍遍向着林子里大喊:“还不快乐朝贺呀?快呀,带上你们的美酒好吃的好玩的,都拿来,哈哈。”
弟弟说,那些树木还有小野兽,都是他的大臣,他是它们的大王,是向日葵地国的大王。又是蹦又是跳,又是翻滚又是舞蹈,一直闹到很晚才入睡了。
要是往日母亲早制止他了,而今晚,母亲非但没有制止,还跟着配合弟弟,也说,那些荒山荒林里的动物呀植物呀,都是弟弟的大臣。
我说关键是土地,征服不了,就不可能成为这里的主人,主人都不是,还谈什么大王不大王的。一句话,母亲沉默了,姥姥却不再打击母亲,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开始干吧。”
父亲也说:“娘说得准没错,干就得啦呗。”
母亲听了没吱声,眼神落在那一片片黑魆魆的荒地上。
父亲就又说:“我已经请了几天假呢,过几天再走,先安排安排。明早,我去翻第一犁土。”
母亲却说:“谁也不用的,都敢干啥干啥。这里,是我的,什么都由我自己来好了。”
那一晚,我睡得倒是很踏实,只是临睡时,有些不适,翻来覆去睡不着,很久也睡不着,我就直接数星星,一颗一颗,看得见的星星,淡淡的,墨蓝的天宇下,一切都笼罩在银色月光下,花气不断袭来,一缕缕,一波波,浓烈的,淡淡的,交叉而来。
三
家里母亲早已订购好了了各种家畜,并且一起搬了过来。狗儿猫儿鸡鸭鹅,还有牛羊,也都是很少数的,母亲说是都是精选的种子选手呢,只等它们繁殖成。母亲说,很快的,用不了几年的,鸡一只只的山野里飞舞,还有漫山遍野的牛羊一群群的山坡上吃草。仿佛间,这些精挑细选的鸡鸭鹅,还有牛羊,都大大睁着双眼,在冥思苦想这未来,并没有睡意,也都在不安地陪着我数星星吧?
天上的一颗一颗数着,地上的从林间慢慢飞出来,萦绕在半空,一群群,又一群群,在飞舞闪耀,那是萤火,忽明忽暗间,照耀着荒山野林,也倏然如我梦里,在我梦里飞舞着,在一片片,又一片片的未开垦的葵花地上飞舞着。然而,我只看见了荒山坡上挥汗如雨的母亲,却怎么也看不清有母亲描述的向日葵地出现……
清晨,一觉醒来,消失了,那银光璀璨,一切还是来时的样子。各种鸟儿叽叽喳喳啼叫着,好似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如此欢快,如此热情。黑魆魆的土地,荒凉杂草丛生的荒地,只是树木上的花朵好似又多了一层,盛开得越加茂盛了。
母亲早已去了她的葵花地,姥姥在做饭,烟熏火燎中,一缕缕的米饭香飘在春天的荒芜的土地。弟弟说昨晚有狼在远处嗥叫呢,很可怕,狼要吃羊,吃牛,还要咬人嘞。
我问你咋知道的,你睡觉不是一直很死的。
弟弟说是哥哥听到告诉他的。
正在做饭的姥姥一脸的汗水,烟火气十足,抬头说:“是大弟在闹鬼吧?哪里来的狼,看你们娘知道了,不揭你们的皮儿呢,快别再提了。”
我问“姥姥,你为你姑娘呀,还是为我们呀,也不怕辛苦了,连荒山都住得呢,你可是大城市里住着的呀。”
姥姥说:“等你们大了,有了自己的儿女,就知道了,现在说什么,你们咋会信呐。呵呵。”
几块砖支起的炉灶,火舌舔着锅底儿,呼呼的火苗一窜很高,咕嘟嘟的饭菜在锅子里被煮得散着饭香。
四
站在荒山上,远远看见母亲在荒地里很努力地用镢头一下一下镢着地,荒山的地胶边,黄牛被栓在一棵不高不矮的枯死了的椴树上,一张犁放在离黄牛不远的地方。父亲并没有在,想必已经被母亲赶着去上班了。母亲就这个性,太坚强,好强,且,她喜欢做的事,谁也拉不回头的。
就如当年她喜欢上了父亲,家人总是觉得,父亲哪里都好,也很英俊,且性格也好,喜欢说笑尤其喜欢戏曲,有事没事,就来上几段。恰好母亲喜欢听戏,姥姥也喜欢,但是,终究父亲工作的地方太遥远了,尽然,在荒凉的北大荒。
因此姥爷姥姥以及家人都不同意,然而,母亲却铁了心了,就是要嫁给父亲。无奈,姥姥也只好跟着母亲来了东北,而且姥爷也经常来小住一段时间,必定,家里还有一些事物,不得不回去,姥爷姥姥来往在关里关外之间。
咋也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喜欢土地,自从来到了东北,母亲就要命似地喜欢上了。从关里住在城市里的她哪里见过这么大一片片土地,尤其是看到荒着的山野荒废着的土地,母亲就叹息:“多好的土地呀,就这样荒着,太可惜了,要是播上粮食,种上玉米谷子大豆,什么土豆白菜萝卜各样的蔬菜那得多少人不挨饿,就是牲畜吃了,也多干活多出肉多下蛋,多好呀。”
母亲,就这样开始了她的计划,向日葵计划。
每天,母亲都起得很早,晚上回家也很晚。真是披星戴月,没白没夜的,劳作在自己的那块承包了的土地上。很快,母亲的脸儿被风吹成了土地差不多的颜色,手儿也由开始的血泡慢慢长好,又磨破,磨成血泡,几次后,变成了老茧。
我和哥哥安心地读书,父亲上着班。弟弟和姥姥陪伴在母亲身边,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开始了。每次回去,我都要先去葵花地看看,每次去看,都是一片片,又一片片的荒凉,母亲说得那一片片又一片片的金黄的向日葵还没有出现。
我很急躁,但是,母亲却说“慌了不打粮食,急是没用用的,要慢慢来,一步一步来,若果那么轻易长出庄稼来,那庄稼还能是宝中之宝吗”?
五
或许,美丽的东西,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待吧,一切才刚刚开始,需要一个过程的。
第一年,母亲的向日葵地里,开花的向日葵都很少,零零星星的,一棵棵向日葵稀稀拉拉的,我都不忍心去看。一家人,都以为母亲会灰心的。父亲开始准备做回家的打算,然而,母亲丝毫没有动摇。寒冬即将来临,母亲在做着过冬的打算,她将一棵棵没有籽粒的向日快收割回来,储存起来,留作牲畜们的过冬饲料。又一车车的去山野里捡回来过冬的树枝,还有干透了的树叶子,母亲说,这些树叶子很好的,可以当柴烧,也可以当饲料牛羊,还可以粉碎后,用作家禽的饲料。
几年下来,别的,我没有发现壮大,倒是母亲的这些种子选手们的家族壮大起来了,牛羊还有鸡鸭鹅的都已经很像样的一群群了。就连花猫也有好几只了,还有黑子,也有了自己的儿孙了。
我和哥哥一回家,母亲就要开着自己的农用三轮车去山下接我们。路上,母亲就会说她的向日葵地,说她的这只鸡那只鹅,再有黑子和花猫,还说叫黄花的猫儿,不知什么原因死去了,好似吃了死老鼠吧。
它一死不打紧,一窝小猫崽子没了母亲,幸好黑子的儿子,小黑黑刚刚生了小狗狗,只是就生了一只,独生子儿呢。也不知是因为生得太少,还是发自母性的光彩,竟然,将三只失去妈妈的小花猫也一起哺乳着呢,亲生的一样。
“哈哈,等大了,小黑黑会不会惊讶,咦,我的孩子咋会爬树呀?”我听了大笑着说,哥哥也说:“小黑黑会奇怪它的孩子,咋这么厉害,更谁学的本事呀,我也没教呀?”
农用三轮在荒山的山径上颠簸着,好似五脏六肺都被摇晃得要飞出口来。可是,母亲却没有丝毫不适,反而,大声说这话,好兴奋好开心。
那一年,我看到了,母亲说得向日葵地,一大片有一大片的金黄,且,比母亲描述的还要璀璨,还要美呢。
很快,只一片荒芜无人的荒地,多了一片片的金黄,因为,很多人,看见了金黄灿烂的葵花在荒山野岭里盛开,也看见了收益,因此,一些附近的农人,好似醒来了似的,都涌来了,他们也像母亲一样,开始了他们的向日葵计划。
站在母亲的向日葵地里,我和弟弟和哥哥喜欢大声歌唱,也喜欢大呼小叫的,无比欢快,母亲依旧在劳作着,姥姥也就在做着没完没了的家务,父亲在忙着他的工作。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自然,而向日葵却不负众望,它们开成一片片金黄,好似崛起的金甲斗士,在旷野里,将头转向太阳。
哦,向日葵地,那是母亲绘画出来的金色风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