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糊糊

那会子家穷，整个南河村有钱的人家，寥寥无几。都一个味儿，越穷越生，生一堆孩子。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常常是老大的衣服，改一改，老二穿。一个个的就像小狼崽子，饿，胃仿佛一口铁锅漏了，怎么填也填不饱。明明刚刚喝了三大海碗玉米糊糊，一转身又饥肠辘辘。即便玉米糊糊，细水长流也是好事儿。母亲呢？每天守着坐在炕梢的一只瓦罐儿，看着瓦罐一点一点干瘪，愁得牙疼。为了让玉米糊糊稠一些，母亲把烀熟的红薯，放在玉米糊糊里。如此一来，玉米糊糊厚重了，喝起来口感也不单调了，散发着米香，薯香。我从小体质不好，有个风吹草动的，就容易感冒。特别是深夜发高烧，常有的事儿。母亲裹一件旧棉袄，背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四里地外的孙大夫家赶。冰天雪地的，打完针回到家。母亲蹲下身，生着火。煲一碗玉米糊糊，里边搁一只红薯，或者一把麦粉。我躺在被窝里，村里动不动就断电了，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玉米糊糊以及红薯的香气，随着木板门缝儿，一股脑跑进来。如菊的灯光，安静的支撑着老宅子。厨房细细碎碎的响动，在寒冬的夜晚，温馨且烟火。母亲端着一大海碗玉米糊糊，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进来，轻声说，起来，趁热喝了，出出汗，病就好了。

　　玉米糊糊，淡黄色的，稀薄稀薄，仿佛谁不慎将月亮落入井里，因为有红薯辅助，加上三两粒花生，七八颗葵花籽，玉米糊糊底气十足，精神焕发。立即勾起人的食欲，民以食为天吗，这句话任何朝代也不过时。

　　一路的寒意，加上身体的虚弱，我抿一口玉米糊糊，舌头和牙齿，味蕾顿时复苏了。一大海碗玉米糊糊，我硬是眼睛眨也没眨，一憋气拾掇完，临了，打出一串满意的，舒服的饱嗝。精神气儿顿时上来了。

　　平时，玉米糊糊就是家常便饭，早晨玉米糊糊，晚上玉米糊糊，和玉米糊糊较上劲儿，母亲是死死盯着家中那口米罐的，在什么情况下，美美吃一顿白米饭?对，答案正确，十分题，不是选择题，命题作文。只有玉米糊糊和我们朝夕相处，不离不弃。为了抗饿，中午，母亲炖老酸菜，锅边贴一圈玉米饼子。什么东西老吃老吃也够，就寻思酸菜怎么吃不完了，心里犯嘀咕，哪天趁着父亲母亲下田干活，把一泡老鼠屎偷偷弄酸菜缸里，叫母亲做不了酸菜。这想法一旦出现，就在心里生根发芽。老鼠屎没找到，我故意将灯里的煤油倒了一些缸里，那股子煤油味儿，呛鼻子。然后，躲在暗处观察母亲的反应。你猜，母亲最后如何处理的?母亲有洁癖，房间里有一丝一毫的异味，她都能捕捉到。何况酸菜缸，那么一个庞然大物。我以为母亲会扔掉吃剩的半缸酸菜，结果出人意料。母亲不仅没舍得丢弃一棵酸菜，相反把酸菜一棵一棵倒腾出来，盛在装满水的大桶里，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码入缸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玉米饼子是用早晨没吃完的玉米糊糊，掺杂一些玉米面儿发酵出来的。贴着锅边，熟透后结着一层噶，嚼一口香喷喷的，我喜欢揭下那层噶，蘸着酸菜汤吃，有一种说不出的米香，菜香，在唇齿间流淌，荡漾。玉米糊糊，玉米饼子，老酸菜，成了一段时期，一日三餐的标配。我吃到腻歪，腻歪到什么程度，你听我说，我是一见到玉米糊糊，腿脚发软，鼻子发酸，嘴里发涩。你不吃?不吃就饿肚子，想吃白面馒头，没钱，搞不赢。

　　我在镇子上读的中学，学校和南河村的人家一样，穷巴巴的，早餐，食堂大锅饭 ，大锅菜。什么主食?玉米糊糊，一大铁锅玉米糊糊，稀里咣当，玉米糊糊上能映出人影儿。你洗漱不必照镜子，玉米糊糊是极好的一面镜子。照得出人影儿，铁锅大，铲子伸不到锅底，烧得柴禾火，有点急躁，玉米糊糊就糊了，这会是地地道道的玉米糊糊了。沉淀在锅底的噶儿，被突如其来的铲子，来一下子。玉米糊糊的噶，就被翻腾在玉米糊糊上面，黑黢黢的，一块一块，疙疙瘩瘩，与玉米糊糊的淡黄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入口的玉米糊糊，哭哈哈的，长身体阶段，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

　　十八岁高考落榜后，我随邻家二嫂乘客车，搭客船，来到獐子岛扒扇贝，雇佣我们的老板姓吕，吕老板请了岛子上的一个女人给大家做饭。大伙喊她翠玲，翠玲也许是经历过挨饿年月，她爱煲玉米糊糊当做早饭。这时候的玉米糊糊，不糊糊了，而是碴子粥。玉米磨成小碴子，煲出来的粥，香气四溢，稠稠的，不仅填得饱肚皮，就着小咸鱼，给神仙都不换。翠玲煲碴子粥，是一绝。不稀不稠，刚刚好。她煲碴子粥，不烧煤。她说，烧煤煲的粥，煤炭味很浓。翠玲烧木头，她挥舞斧子，砍出一根一根棱角分明的木头，用木头架火。火不急不躁，急了，就糊了。燥了，碴子粥不入味，口感不好。火苗该有的样子，慢吞吞的，像冬季西边天上的老日头，不言不语的，朝着一个方向挪腾。碴子粥在锅里，噗嗤，噗嗤，噗嗤。声音自然，和谐。碴子粥的味儿，仿佛阳春三月的小风儿，欣欣然，奔赴而来。翠玲煲碴子粥，在时间上比别人慢半拍。但煲的碴子粥，非常粘性，有光泽度，放在嘴里，绵软细腻，回味绕梁。翠玲的煲粥厨艺没的说，不过，她做菜的风格，我接受不了。獐子岛是有鱼，海鱼，大鱼小鱼，鲨鱼 ，鲸鱼。翠玲偏偏爱用一棵白菜，一捧小鱼儿，放在一起炖。鱼就是鱼，不是蔬菜水果。白菜炖出来的小鱼，伤痕累累 ，尝一口，白菜炖的小鱼儿，腥咸味十足，倒是辜负了碴子粥的情意。

　　原来的玉米糊糊，之所以称作玉米糊糊，主要是玉米面儿煲得粥。碴子大部分用来焖大碴子饭吃了。

　　眼下，玉米糊糊早已消失不见，街头巷尾行走着的，则是碴子粥。碴子粥在高级酒宴，抑或其它高档场所，频频登场，亮相。我一如既往，对玉米糊糊，碴子粥，情有独钟，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