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将至,去鲁迅故里的路上,人已和倦鸟一样从相似的路径被驱散。夜色挂在街边的树上,稍许片刻,和月亮碰了碰头,落下青黄的色调,于是,青石板上便有了淡淡的醉意。往前走,留了几处摊位,见有卖麻糍和印糕的,便让影子歇了歇,把自己留驻在时光里。
软糯,甜,不腻,一口下去,麻糍就是这种味道,沁入舌尖,让江南的柳树微醺,直到塘边的青石淋了几滴雨,便是让黛青色的印象在脑海流转。我想,这是登台探看人间的浪漫,不光报之以青玉案和稼轩词,也为祭奠那蓦然回首、望然悲切,却早已抓不住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童年记忆。
“麻糍喽——”
黎明之后,吆喝声能撕破阒静。那会儿,二八大杠自行车的铃声是青涩而嘹亮的,车轮轧过磨掉了棱角的古道,和泥土一道生长的青石也随之发出沉重的回荡之声。泥瓦房边的青砖黛瓦被熹微的日光蹭出一丝浅浅的水韵,有人开始叫卖,集市上有了第一层热闹,时间也有了开场白。
我知道,卖麻糍的胡子佬骑着自行车赶集来了。后座的车筐上载着满满一箱,打开,能闻到夹杂着青竹和糯米的香味。蒸熟的食物摆放在竹屉上,一股雾气散去,豁然开朗。里面不光有麻糍,还有印糕、麻花、艾饺……品类和颜色俱佳,形成一道趣味风景。
“我要印糕!”
“我要麻糍!”
儿童云雀之声,从人群中挤压出来。
胡子佬有着一个渐渐佝偻的背影,他已有些许衰颓的痕迹,常会戴着帽子,但掩盖不了鬓角的发,略有些是白色的。令人疑惑的是,他的黑色络腮胡髭,分明没有变白的迹象。
“小贵人。”他咯咯笑,从胡子间露出有点发黑的牙齿,转过身用食物袋装好一团透明色的麻糍,“你要的麻糍。”
“给,五毛钱。”我用稚嫩的手举过头顶,企图让他够着。
我记得当时的物价很便宜,人小鬼大的世界里,五毛钱就能买到不少糖果和快乐。一个麻糍,仿佛拥有了很多白兔糖可以置换的价值,很是珍视。所以,我特意存了不少五毛的硬币,放置于一个破旧的搪瓷杯中,只要那声熟悉的吆喝声到了,瓶罐摩擦金属的声音也跃然而起。
清晨,赶集的人往往很晚散去。但是,胡子佬却很早离开,因为生意熟络又热闹,拥趸者以小孩居多,常常一个小时之内便卖个精光。有时候,跟时间赛跑,也是为了跟太阳赛跑,为了抓拢阳光的温度,就常常能吃到心心念念的快乐。
可是,失望也是并存的。吃不到舌尖上的江南味道,人常有沉默。
阿林心中挂念的印糕早已售罄,就圪蹴在石道边上不发一言。接着,和自行车咯着石头的齿轮一样,抽泣了起来。
“阿林,阿林。”旁边的阿婆喊他。知道谁抽泣了,委屈了,就道是有小孩子的动静。
阿林是我的发小,吃的时候和玩的时候一样,常在一起。“他个子有些高,别是个子高长大后就停止生长了,就怪可惜的。”这是村里的老人调侃他的话。阿林听了不以为意,但私下有心,会添堵生闷气许久。于是就暗暗地哭,从那以后,别人都说个子高的小孩,长大了像个女孩子。
“你们才是女孩子!”阿林噘起嘴,说道。
周围的笑声打着转,有些爽朗。
我知道阿林常想念印糕的味道,就像我偏爱麻糍的味道一样。印糕上印着的图案,有十二生肖的,也有《西游记》的。年少不知手工艺人的匠心,就晓得天真孩童的味蕾,无非是在清冷的空气中吸纳阳光的暖罢了。阿林的心思其实一直细腻,他会把印糕上的图案画出来,比如属于他生肖里的小羊,蹲起的动作,一直是个英雄的图腾。
“阿林,你吃我的麻糍。”我分了一半的麻糍给阿林,透着晶莹的糯米皮,麻糍里面的黑芝麻甜汁瞬时烫了我一手,好在阿林尝到了十分的甜。
“明天我还你印糕吧。”阿林笑着抹了嘴,脸上还有泪水流过的痕迹。
其实,他现在很开心了。
太阳也彻底升了起来。
我收到过阿林的印糕,落雪疏影的香,点缀着食物表层的白皙,这是一种在春天里品读冬天的感觉,分外雅致。细细看去,上面印着一只小猴,那是我的属相。鉴于此,我舍不得吃,轻手放置在铝制饭盒中,却又使劲按压饭盒的边角,生怕被谁发现了。不幸的是,母亲撬开饭盒以后,颇为讶异,那原本白色落雪的白,已染了一层墨。许是这一直放着也长毛了,发霉了。
“这怎么办?”我有些局促不安和错愕。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留念。生怕失去它,就越容易失去,何况这个世界本就对食物不公平,能观瞻的时候被一口新鲜地吞噬,被岁月撇弃的时候,仿佛再也不会被珍视。
我蹑手蹑脚地跑出屋子,圪蹴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对着面前的另一块石头用力扒开,就这样赫然出现一个神奇的世界。一群小生灵在底下被人知晓,仿佛世界变得有趣又惶恐。我把变质的印糕一小撮一小撮地掰开,从低空中纷纷洒洒,像撒盐,给蚂蚁吃。这一群黑色的工兵排列两条长线,相互并列,从头顶举过一小颗印糕的米粒,糯米的气息和泥土的腥气杂糅,可偏偏这块石头的罅隙边角很安静,它们把食物搬进一块石头缝,弱小的躯干,有了集体的归宿,仿佛也有了命运编织的强力。父亲说,那些蚂蚁像极了千千万万个劳动人民,好比是生产队的牛,为了理想和信仰去远方,为了年轻的山川和曙光而去。这一切,和人类的命运相关。
“山?山怎么会年轻呢?”我有点傻,好奇问道,“还有人类的命运?”
“山也是巍峨的青年人。”父亲说完,我似懂非懂,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黛瓦青砖,这江南小桥人家的故事里,分明很难看到山啊。
后来,我知道父亲口中的山,是挑着一扁担一扁担的星辰,是那些可以看到希望的远方里,一个小小的背影罢了。
小小的背影,在村庄的姓氏里面。
村里有座庙,除了办些庙会和民俗活动,还会组织搡年糕。儿时的记忆中,已有机器生产糯米的工序,但原材料的糯米,却需要父亲挑着扁担去背。村里的路,并不崎岖,从家到庙前,大抵只有一公里。但是,对我而言,仿佛迢递路远。父亲常背起那扁担下的两筐重任,会和我说个快乐的故事,说背起一箩筐,过年就五谷丰登了。
哦?小学课本里翻阅过的瑞雪兆丰年的故事,我天真地以为只有下了雪的北方才有五谷丰登的殷实感。父亲乐在其中,说我小儿无知,南方有水产水稻,难道北方没有吗?
言讫,我开始奔跑,跟着风跳跃,仰望着天际上的蔚蓝,企图能够抓到它。其实,小时候的我,烦恼很小,小小的认知里,反而可以天马行空。就像我常常认为,那糯米味道的年糕,本来就是麻糍。
搡年糕,这个词是我们惯常用的。旧时候,用淘好后蒸熟的糯米归置在木桶中,用木榔头轮番敲打,像一道被狠狠捶地的怨念,在无声地挣揣。少顷,就成了一团糍的模样。我心中的年糕和麻糍相似,大抵就是食材共情的缘由。机器生产的年糕,会拉成一条长长软糯的食物线,村民会用剪刀剪断,顺过一口,能吃出清甜稻米在春天生长的味道,软而糯,加上刚新鲜出炉的热乎劲,不光有一层嚼劲,还能感受到一丝味蕾被反复触动的温暖。
后来啊,父亲用扁担装下了另一种形态的糯米,只因它们成了条条状的年糕。路上,承载着歌声,肩上的白鸟啁啾,头上有通红的云,一切都在顺着光而行。
母亲等我们回来,一家三口一起把年糕重新归类,放在竹席上各成秩序,待它们风干,形成另一种风骨。小时候不懂食物的个性,长大后发现,我们用每一种意识带来的锋芒,都有迹可循。或许,被环境消磨了原本的心境,但故事依然没有变,回到原来的地方,就会还原故人来时的热忱。
从那天起,我体会到了红糖和年糕形成麻糍的感觉。冬至来临,南国的天气裹挟着寒风呜咽的清冷,可是,隔着黄晕的灯光,农家的一盏灯就能捎来万家灯火的温度。母亲把年糕蒸熟以后,一团雾气腾在空中,打出了一个厚厚的结。紧接着,再给它揉成一个团,镶嵌粒粒红糖,用擀面杖压平……它啊,这个源头是糯米的美食,终于又成了我心中的渴望。
那是和原来胡子佬售卖的略有不同的麻糍。抛却了白皮晶莹,一眼看到红糖的样子,母亲制作的麻糍稍显得粗糙了些,甚至还能看到糯米表层的疙瘩。但是,我这一口下去,吃到的还是甜甜的味道。至少,那个冬天是暖的。
“麻糍喽……”
又是一个春天,卖麻糍的胡子佬又来了。我存放硬币的搪瓷杯又翻转出清脆的声响。
二八自行车上的清脆铃声,轧过的黎明,从来不曾老去。我在抓起硬币的那一刻起,似乎随着年光流转了一个簇新的理想。胡子佬说,一年不见,我长高了些。
我不说话,手举着麻糍,见一缕阳光拂面,微微闭上了眼。等我张开眼睛的时候,晶莹剔透的麻糍表皮之下,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红糖印画,对着江南的石桥、泥瓦房、瓦当……他们都有了具象。这具象里面,有胡子佬走街串巷的声音在起起伏伏着,有时候,他也会去别的村口赶集,为了另一边的孩子品咂上相同的乡愁。
“瞧,胡子叔叔的帽子里面是个大秃头。”倏然间,经常戴着帽子的胡子佬被调皮的孩子抓走了帽子,稀疏的白发中,清晰浮现一个褐黄色的脑皮,被阳光映衬一色古铜。
“别胡闹!”一旁的母亲给了捣蛋孩子一声训斥,让气氛瞬间凝固。
“不碍事,不碍事的。”胡子佬戴好帽子,又扶了扶正,忙打了圆场,“小孩子不懂事,好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胡子佬的原貌,其实,那天他的笑容很僵硬,连带着和身躯一样渐渐佝偻的步伐,有着一丝憔悴。应该说,他的两腮之间,有了几根白色的胡髭。
就这样,时间跟着行色匆匆的背影而疲惫,相互转告,那一路转身,就会许久不见。那一年,胡子佬来村里的次数少了,我知道,我能吃到麻糍的童年也要远去了。
一晃而已,村里的青石道,也被悉数铺了水泥,开始整修、翻新。
一切都在改变。
村里有了新的水泥路,我上学方便了许多。读初中了,个子开始长起来,却发现父母矮了半分。曾经挑起扁担的父亲累坏了腰,背上贴了两张伤痛膏药,汗水和药膏味融合在一起,满屋子都难闻。可他也顾不上闲,养了两天伤病就嚷嚷着继续干活去。而母亲呢,加个班从工厂回来就很晚,我也有了未来的升学压力,做完作业兼职做饭,最后的饭菜终究也是温了又温。除非是周末,我有点闲置的心情捣腾一些古怪的想法,于是悄悄地用母亲做麻糍的工序蒸好麻糍,却不料糊弄成一团糖水团子。这一下子,直接弄成了一个四不像。
“这倒也是另一种食物。”父母笑着调侃,但分明能从疲惫的脸上驱赶掉悲伤。包括父亲的腰伤,也慢慢被江南的风,江南的阳光治愈。
后来啊,村子拆了,土地不再是原来的土地。这一切,发生在我开始读高中的时候。
拆房子前,谁家的房墙上都会喷上一个大写的“拆”字。这应该是一种命运的象征,宛若被泥瓦黛青色环伺的烟雨失却了朦胧感,水泥路被机器刨起的时候,河水大抵是干涸了。废墟、断垣,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一大片土地倒下了。人群需要聚拢,偏偏也要分离,那一刻,仿佛有了背井离乡之感,心中存留的方向,指向那边?这边?仿佛没有归路。
把废弃的石头搬去远方,我看到了黄昏下的一群大雁迎着火烧云向北飞去。村外,已有几条拓宽了的马路,有零星的运输车开过,前边,有一幢大楼的骨架屹立在新生的土地里生长。
有故乡么,可以有日光照影,倒是有人的痕迹,终究没有退路。
一别好几年,回来之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胡子佬。准确的说,是我读完大学以后,回到原来的那片早已不是村落的土。原来的瓦,原来的青石板,原来的庙前,是一幢新的办公大楼,楼前的岗亭里,正是那个曾经早起赶集、扯着嗓门吆喝的胡子佬。
“老叔,你好啊。”我打了一声招呼。
他拉下岗亭的门,摘下工作帽,露出一个没有了头发的脑袋,很明显更老了一些。只是,赫然可见的是,他早已刮掉了胡子,多少有些变了样。
“找工作啊?小伙子。”他笑着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嘴,还不忘递出一根烟,“你刚毕业吧?”
我摆了摆手,脸上强硬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以为,这是风土变迁导致思绪难分难舍,其实,很多历史都在莫名其妙地消失,包括原来的挑扁担的人以及那个为阳光去奔跑的童年,早就荡然无存了。
是的,这是一份新的工作。而我,重游故地,似乎也不是为了拾摭梦想。
若干年以后,譬如现在这样,我如梦初醒的时候,已过了而立之年。父母老了,胡子佬不卖麻糍了,曾经那个叫“阿林”的发小不再娇气,而是走向远方。这个元夕之夜,我的清梦该醒了,就在通往鲁迅故里的路边摊位前,我吃了被时光缅怀的麻糍,便掏了掏身上,终于没有找出可以回馈一顿麻糍的硬币。
“电子支付吧。”我只好这样,企图摆脱心灵桎梏。一切羁绊,留在过去,也留在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