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城里的黄昏(散文)

作者:旧时茅舍   发表于:
浏览:74次    字数:4713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75189篇,  月稿:7872
黄昏总是热闹的,尤其是夏天的黄昏,天黑得迟,在家里憋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出来了,尤其是老人和小孩,他们大手牵小手,从各个角落里出来了。

  被太阳晒得蔫蔫的街道也精神起来了,尤其是那些摊贩,大喇叭开始叫卖着:“便宜卖了啊,便宜卖了啊,阳光玫瑰,阳光玫瑰,十五元两斤,十五元两斤!”“火龙果,火龙果,又大又甜的火龙果,十元四个,十元四个……”

  最沉静的是西瓜,一个个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露出青绿可人的肚皮,以各种姿势撩拨着行人的眼球。它们静静地呆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的棚子里,棚子下除了西瓜之外,还有一张摇椅,摇椅上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不停地点着,笑呵呵地看着,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膝盖上,随着着地的那只脚的用力,摇椅也有节奏地摇着晃着,他才不用吆喝呢,西瓜摊子前一张硬纸牌:“美都西瓜,一元五角一斤”

  我蹬着自行车,在人流中穿行着,像一只猎物搜寻着。妈妈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葡萄,她嫌酸,即使是阳光玫瑰,她吃了一个,再递给她一个时,便只是摆摆手!

  苹果,梨子,桃儿,嫌硬,即使捣成泥,她也不会再接第二勺,特有的拒绝姿势:摆摆手!

  西瓜,剔除西瓜籽,切成细细碎碎的一小块,用勺子舀出一小勺,她也只一小口,便放下了,像品尝家那样,我满怀期待地递上第二勺,谁知她又只是把手摆摆。

  我望着那只干枯的手,布满黑斑,骨节突出,中指关节肿大,那是痛风作祟的痕迹!这该死的痛风,为了它,她能吃的不能吃的食物都戒了,现在几乎是早上稀饭,中午干饭,半下午奶粉冲米糊,午饭时搭配点蔬菜,还得炖得烂烂的,所有的荤腥,连鸡蛋都在她的摆摆手中拒绝了。她原本虚弱的身体现在更加虚弱了,如一件老朽的家具,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有时一声咳嗽,都让我心拎到嗓子眼儿上来,生怕她会把自己咳散架了!

  碧绿可人的莲蓬,剥了莲子壳儿,胖乎乎的仁儿,莹白娇嫩,我轻轻地送到她的嘴边,她惊喜地望了一眼,接过,送进嘴里,问:“哪里搞的?”我说:“从乡下搞来的。”

  她不再言语,我望着她,她又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嘴巴也闭着,那瘪瘪的嘴唇小心地蠕动着,蠕动着,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动几下,停几下,在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又动了几下,忽然她睁开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又慢慢转过头看看我,一声不吭。

  我问:“吃完了吗?再吃一颗,啊?”

  半天,没反应。

  我俯身过去,贴近她的脸,叫道:“妈妈,妈妈!你听见了吗?”

  她终于侧过脸,望着我,笑了一下,说:“听见了啊!”

  我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说:“我叫你半天,你都没答应,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啊!”

  她说:“那还得了!”

  我拿着莲子,说:“再吃一颗,啊?”

  她把头侧过去,又举起那只干枯的手,摆了摆!

  我猛然意识到,她应该是吃不动了,便说:“你张开嘴,我看看,你还有几颗牙?”

  她顺从地张开嘴,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望着那无力张开的嘴巴,忽然想起了一个成语:一望无涯(牙)也,不过,还不至于无牙:上面孤零零的一颗,左侧门牙旁边,似乎在昭示着它那一排的主权,下面倒有三四颗,都跟她一样,风烛残年,病歪歪的,但是现在却负担起了她的生命的全部!

  她又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我说不清那笑容的含义,似乎一个考砸了的学生,面对着对她满怀期望的老师时的那种羞赧。当父母对你小心翼翼时,他们就老了!我有些心酸。我虽然接受了妈妈也会变老,但我仍然不会想到,她会老到这种程度!她零星可数的几颗牙再也护卫不了她的肠胃她的身体,就如她在世间的日子,已经零星可见了。

  我想起了她的第一颗牙掉的情景。那是十几年前,那时还住在老房子里,一天,她告诉我,她的牙掉了一颗,我大吃一惊,妈妈的牙怎么会掉啊?着急忙慌地想给她装上假牙,但是他们都不热心,见我这样着急火燎,觉得奇怪,说:“七十多岁的人了,掉颗牙,不是很正常的吗?算她牙齿好,人家六十岁没到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

  这句话如醍醐般,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妈妈也老了,开始掉牙了!

  我们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即使也成为父母了,但是在父母面前,习惯性地依恋,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老,也会离我们而去。我们能接受别人的老,别人的离开,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生离死别,我们只是看客,这些剧情与自己无关,所以,当有一天某个时刻突然石子般砸到你的头上时,你终于意识到,生活中没有看客,人人都在自己的舞台上本色出演着,何时上场,何时谢幕,似乎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任凭你生时如何搅弄风云,但你自己的那片风云却也由不得你。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希望所在吧!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吃蚕豆嗑瓜子,还是可以一起嚼锅巴。蚕豆瓜子花生等等,自然是我买回家的,原汁原味的,边聊天,边看电视,边剥着壳儿,嚼着嘎嘣响,特有味道,如果再来个邻居,那就一起加入这嘎嘣响的合奏,望着一地的果壳,恍然生出几分节日的味道来!是啊,曾几何时,我们可以不必为农事忙活,可以不必囿于季节的一隅,可以开开心心的看电视,嗑瓜子,聊天,这在以前,只有过年时才可以这样放肆几天啊,即使是过节,都会想着棉苗要掐头了,油菜要施肥了,但是只要和妈妈在一起,这些就可以完全不管,也没有必要再管了,劳累了大半辈子,她也终于抛开了那些弯了她的腰,老了她的腿,白了她的头发的庄稼苗,开始专心起那块菜园子来,也许,那时的她不是接受了我们的劝告,而是接受了命运的暗示吧!

  有时来了牙口不好的邻居,见妈妈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吃蚕豆,惊讶地说:“你牙齿真好!”

  然后妈妈就笑着说:“我一直就喜欢吃蚕豆,嚼锅巴,牙齿也炼出来了。”是啊,人来到这个世界,虽然是赤条条来的,但是还带着一副牙齿,这副牙齿有门齿犬齿臼齿,撕咬啃嚼,功能齐全,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对付各种食物的,所以,我们得时常拿些粗糙的东西去磨砺它们,让它们保持坚韧。只是,现在食物越来越精细了,人们常常想到锻炼身体,却忽略了牙齿。所以,现在的孩子牙齿问题多,更别提老人了。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如果牙齿不好,生活的质量将大打折扣。虽然,现代科技的发展,可以植牙种牙了,可其间的麻烦苦痛,只有个中人才能体会吧!没有什么比得上原装的。

  只是,在我依然习惯性地给她买这买那的时候,发现她吃得少了,尤其是带壳的,怕嫂子嫌弃,城里不像农村,拿扫把一扫,簸箕一绰,门前的阴沟里一倒,就行了。可是城里,得放到垃圾桶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花生衣儿,瓜子壳屑儿等等,你拿不准它们会钻到哪个角落里,一旦有扫帚不到处,它们就会这里一小片儿那里一小粒儿地碍眼,嫂子是特别爱干净的人,虽然她从来不说什么,但一来二去的,妈妈不敢吃了。原指望,一生都能在自己做起来的房子里终老,想不到,到老时,一架推土机,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把他们一辈子垒起来的那些抹得干干净净的,片板无存。使得她不得不投身在儿子家里,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找不到自己家里的感觉了,凡事都缩手缩脚,连牙齿都是,那些牙齿跟了她一辈子,从乡下一直到城里,那时吃食很匮乏,但是能随心所欲,啃咬撕扯,野菜都能吃出山珍的味道来,现在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但是却不能尽兴了,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尚能醉卧一场,放肆一回,但是她这个乡下老太,比在大观园里还憋屈,得不到锻炼的牙齿也在自惭形秽中,陆陆续续地离她而去。

  望着那个零食罐子里的东西原封未动,我也失去了买的兴致。偶尔买根蒸玉米或烤红薯,妈妈习惯性地将它们一掰两半,习惯性地将多的那一半给我。我总是笑嘻嘻地说:“趁现在牙齿好,要多吃,管我干什么呢?我随时可以买的啊!”

  她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扶着床板,一只手拿着玉米或红薯啃着。我坐在她的对面,两只手拿着玉米或红薯啃着,随时伸出一只手去擦掉她嘴角唇边粘着的残渣,随时递给她纸巾。那时,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啃东西的啊!我常常笑着说:“妈妈,你以前种玉米和山芋给我们吃,现在,轮到我买给你吃了!”她望着我,无声地一笑,常年不见阳光的脸上皮肤倒是比过去春白了不少,不知是缺少血色还是缺少日照。只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妈妈那爽朗的大笑了,何止是笑,连说话都很少。要么摇头,要么摆手,只有当我对着她的脸问:“你今天怎么样啊?”她才不得不回我几个字,最多就是那三个字:“还好啊!”

  我们曾经坐在桌边,嗑瓜子吃锅巴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妈妈失去了属于她的灶台,失去了她在一个家庭中的主权。对于千千万万的像她那样的家庭主妇来说,灶台,就是她们的阵地,她们对一个家庭的主宰。在这里,她操持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无论多忙多累,往灶台前一站,煎炸烹炒,即使真的有汗珠儿掉进锅里,刺啦一响,便消失不见了,所有的苦和累在吃喝笑谈中都被消解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一场闲适的午觉,一个落日熔金的黄昏,一个又一个灯火可亲的日子,似乎是触手可及,又是遥不可及了!

  我蹬着那辆老自行车,眼睛在两边的街摊上搜寻。那儿有卖大饼的!我的妈妈,曾经爱吃大饼,有嚼头,热的好吃,冷的也不赖,它不像饺子包子那样矫情,只要你愿意吃,随时可以掰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咬,细细地嚼,葱花的辛香,芝麻的脆香,还有炭火慢烤出来的甜香,就在这反复地咀嚼中被唤醒,哪怕只吃那么一小口,余味都很悠长,不像饺子小笼包那样油腻,搞不好,还会在胸前襟上留下浓重的一点。大饼,至多会掉下几粒芝麻粒在衣襟上,那也没关系,用手拈起来,不妨碍继续送到舌尖上,听那“嗞”的一声响,完成了作为一粒芝麻的使命。可是,妈妈现在嚼不动了,她没有劲跟那嚼头较量了。

  忽然,在十字路口,一个声音“发粑,又大又甜的发粑”叫住了我,我扭头一看,一个老头,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一袋袋各种各样的面点,白色的馒头,三色的花卷,黄色的窝窝头。枣红色的发糕,大发粑,小米粑,,挤挤挨挨地在车厢里,车横杠上挂着一扎白色小食品袋,两个二维码,一蓝一绿在风中晃荡着,老头不说话,那喇叭不断地吆喝着。

  我停了车,双脚撑住地面,问:“发粑怎么卖的?”

  他说:“一块五一个”

  我掏出手机扫码,他已熟练地装好了递给我。

  我接过,摸摸,温热。我望着这老头,面色黝黑,个子不高,虽然不胖,但是也不瘦,透着常年劳作的灵活与精干。他应该也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了吧。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住在哪里,但不管怎样,在这城市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只是街角的一个流动的小车,哪怕不断地在跟城管玩猫与老鼠的游戏。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妈妈依然在乡下的那个房子里,她的黄昏应该是这样子的,炊烟袅袅,从树梢间升起,鸡鸭在屋前叽叽喳喳朝她叫,那只小花狗也拼命地蹦跶着,系在脖子上的锁链拉得笔直,这时妈妈,从堂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瓢,瓢里装满着稻谷,那些鸡看见她来了,纷纷挤到她的脚边,性急的大公鸡一个猛不丁跳起来,抢夺她手中的食物,妈妈总是笑骂道:“就那么饿了啊,等不及了啊!”然后把稻子均匀地撒成一个大大的圈,那些鸡们一哄而上,都埋着头拼命地啄食着,不一会儿地面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粒瘪稻子,那些鸡啊,精明着呢!吃饱之后,它们便很自觉地进圈了。

  妈妈又端了一碗拌着剩菜和汤的饭来到狗的面前,倒进狗盆里,狗望着她,立起前爪,对她作了个揖。有时甚至要猴到她的身上去,似乎是要跟她握手,她爱怜地说:“罕什么罕!吃饭!”

  她第三次露面时,肯定还是端着个碗,边吃边往房间里去了,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要到了!

  她的黄昏不会像现在只有窗户那么大。

  我开门进去,开了灯,把黄昏关在门外。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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