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烧,如果放在前几年,肯定是个令人恐慌的敏感字眼,好在现在回归正常了。按照医学解释,人的体温超过三十七度就属于发烧。不过,除医学之外,发烧其实还有另外两种情况:一种是某人说话不切实际不着边际,被人戏谑为发烧烧糊涂了;一种是某人对特定事物有特殊兴趣和强烈爱好,被人形象的称为发烧友。
发烧友有很多种,音乐、电影、书籍、摄影、旅行等领域都有发烧友的存在,但一提发烧友三个字能第一时间想起来的还是音响发烧友和摄影发烧友。在发烧友的江湖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单反穷三代,音响毁一生。意思是说单反相机和音响都是特别烧钱的东西,一旦发了烧,就像吸毒一样陷入无底的深渊,直至家产败光、人生毁灭。顺口溜固然有些夸张,但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道出了发烧“后果很严重”。
非常不幸,我也发烧了,确切一点来说是成了音响发烧友,好在温度不高、持续时间不长。一个工薪阶层,本就囊中羞涩,如果真的高烧不退,后果想都不敢想。
和身体发烧一样,音响发烧也是有源头的。我之所以发烧,是因为看了一部名为《天道》的电视连续剧。这是一部挺老的片子了,改编自豆豆的长篇小说《遥远的救世主》,剧中王志文扮演男主丁元英,左小青扮演女主芮小丹。可巧的是,这个片子是在我曾经上学的城市拍的,几乎每一集都有我曾经熟悉的场景。人都有怀旧情结,对于承载着个人记忆的每一个符号都特别留意。我夹杂着这样的情绪,看的比其他任何一部片子都投入。说实话,这部片子剧本写得确实很好,男主和女主的演技也都非常出色,但相较之下,我更喜欢剧中的芮小丹。芮小丹纯粹率直、敢爱敢恨,是我喜欢的超脱传统女性的形象。而丁元英的形象老谋深算、故弄玄虚,有种被神话被拔高的感觉,这在一向藐视权威的我眼里不亚于妖魔鬼怪。因为《天道》,后来我又看了豆豆三部曲的另外两部作品《背叛》和《天幕红尘》,三部作品里的三个男主丁元英、宋一坤、叶子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对丁元英的好感又打了一个折扣。
《天道》中有一个芮小丹到丁元英处聊房子续租的情节,聊完事情后,芮小丹看见了丁元英的音响,产生了听的兴致。丁元英推荐了一首叫做《天国的女儿》的曲子,打开音响刚听了一句,芮小丹就万分感慨。原文是这样描述的:“一个纯净到一尘不染的女声仿佛从天国里倾泻而下,仿佛是一双上帝的眼睛怜悯地注视着人类。一声,只一声,芮小丹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颤栗。”声音太美了,直至回到家里芮小丹依然不能忘记:“那个好像来自天国的声音,给人心动的希望和无际的遐想,像从天上流淌下来,美妙、虚幻、纯净,像置身于传统中的遥远的天国”。
因为一曲《天国的女儿》,芮小丹成了音响发烧友,烧的对工作心不在焉了,把给丁元英找房的事也抛在了脑后。同样,因为喜欢芮小丹,我对她聆听《天国的女儿》的感受深信不疑,为了找到和她一样的感觉,我也成了音响发烧友。人就是这么奇怪,脑袋里好像藏着万千种想法,平时像冬眠的蛇一样安安稳稳的蛰伏着,然而一个偶然,可能就会变成春天的一声响雷,激活其中的某一条蛇并赋予它勃勃生机。
二
刚开始发烧,比正常温度高一点,人是清醒的。我固然懂得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更清楚凭自己的实力须量力而行。《天道》故事发生的年代,音响作为家电的一种,属于非常流行的大众消费,音响店和现在的手机卖场一样多,芮小丹可以拿着《天国的女儿》碟片跑遍古城的所有音响店试听,力求以最小的代价买到最满意的音质。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属性,有些东西伴随着时代而生,有些东西则伴随着时代消逝。我的烧发的晚了点,发在了音响沦落为只有极少数人问津的小众产品时代,音响店在一般的城市也基本绝迹了,试听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目光转移到网上。
网络当然是一个资源无限的消费市场,但它又是模糊的、抽象的、有时候还要靠运气的,没有火眼金睛,只能战战兢兢。为练成火眼金睛,我像芮小丹跑音响店一样在网上恶补音响方面的知识,什么音箱、音源、功放“音响三件套”,什么音响系统的解析、动态、信噪比,什么声音的音场、定位、结像……这些专业术语和它们隐藏的玄机有的被我囫囵吞枣,有的被我生吞活剥。虽是恶补,营养总还是有的,各种营养在我的脑袋里纵横交织,渐渐的梳理出了对音响的初步理解和基本认识。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原来音响也像人一样,不同的出身决定了不同的阶层,不同的阶层会发出不同的声音;门当户对的搭配发出的声音也是优美和谐的,一个搭配上的短板往往会破坏整体的均衡;屁股决定脑袋,摆放和听音的位置、角度、距离不一样,发出或听到的声音表现也不一样……
经过无数次对比,浏览了无数个“攻略”,我开始试水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网购了一台数字音频播放机和两个有源音箱,有源音箱集成了功放功能,这样无须单独购买功放“音响三件套”也齐全了。按照传统老烧的观念,我的配置一点也不烧,他们认为玩音响要有仪式感,就像三军仪仗队一定不能少了陆海空三军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是不屑于玩有源音箱的,要玩就玩无源音箱,音源配置一般还要有音频处理器、均衡器,功放配置还要有前级、后级。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就像一棵混在大森林里的豆芽菜。不过我认可一个烧友“多一个香炉,多一个鬼”的理念,我也对“人少好干活、人多瞎胡乱”深有体会,耍什么花拳绣腿,要什么七拐八绕,简洁实用、直达目的最好。
我不敢把音响带回家,因为有一种吸毒似的负罪感。后来在网上看见一个老烧友调侃的段子,说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婆把他的音响按他告诉老婆价格的半价卖掉。我会心的一笑,原来烧友都是一样的心思。我看着我的音响,就像看着一个突然出现无处安放的私生子,最终决定把它安放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我像给孩子穿衣一样,耐心细致的连接好了电源线、音频线。我像和恋人初吻一样,急不可耐、忐忑不安的按下了《天国的女儿》的播放键……
一声吟唱,响遏行云。这是爱尔兰光头女歌手希妮德•奥康娜的经典演唱,全程没有一句歌词,全程都是直入心扉的浅吟哼鸣。我端坐在“皇帝位”上,闭上眼睛,感觉声音透过骨髓走进灵魂,强大的震撼力和感染力将我抓牢在椅子上规规矩矩、纹丝不动。她的声音,轻柔如晨曦初露时分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穿透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带来无尽的希望与慰藉。那旋律,既像是遥远星空中最亮的星辰,闪烁着智慧与梦想的光芒,又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洗涤着心灵的尘埃,让我感受到一种超脱世俗的清新与自由。我仿佛听见花瓣轻轻绽放的声音,看见云朵悠然自得地飘过蓝天,感觉到微风轻拂面颊的温柔。这些景象与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我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一曲终了,意犹未尽。这就是芮小丹听到的声音吗?是,好像也不尽然。我关闭音响,回味刚才的声音,惊艳中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尽管这声音比电脑、手机上听到的好无数倍。我沉浸在刚才的听感里,无限遐想芮小丹的听感,在脑袋里做着虚无的对比,发烧的温度开始上升。
三
发烧之所以烧钱,根本原因在于为了满足主观上的感觉不断的折腾器材,这是每一个发烧友都难以避免的。发烧友看自己的音响,就像时髦的女人看自己的衣柜,总觉得该添点什么和换点什么。一台设备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一根毫不起眼的音频线万儿八千的很常见。那些高价的东西,不是吾辈消费的起的,我只能坚持“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的原则。好在我消费意识不算落后,很早就开始接触“咸鱼”,知道在那里能淘到相对物美价廉的东西。淘器材不像买衣服,衣服当然是新的好,发烧友并不排斥旧物,反倒认为旧的器材是玩家“煲”出来的,就像煲汤,煲的时间长已经把食材的营养和味道煲出来了,所以“咸鱼”里活跃着各种各样的发烧友。
折腾,也许是发烧友最大的乐趣。如果说旅游是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到别人熟悉的地方,那么发烧友的乐趣就是从自己折腾过的东西到别人折腾过的东西,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每折腾一次器材,就像女人添置了一套新衣服,除了弥补心理上永远空缺的满足外,还能带来强烈的新鲜感。这种新鲜感鼓舞着我想方设法寻找各种门类的高品质音乐,反反复复听,倒换着器材比较,试图分辨出器材与器材的不同。从第一个音频播放器开始,几年的时间,我先后折腾了数台播放器、十几根电源线和音频线,另外还有HIFI耳机、无损音乐播放器等许多小东西。我在咸鱼上买,也在咸鱼上卖,买和卖的对象基本都是同样爱好的人,因此也认识了不少朋友。我有文学上的“东篱”,也有音响上的“东篱”,我们在“东篱”里共同分享、相互交流,那是精神的家园。
四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宁愿望着天空发呆,也不愿在午休中睡去,总觉得一旦睡去,我与时光的对视就减少了几千秒,那是不能容忍的浪费。发烧之后,听音乐就是我的午休。我把自己关在休息室里,一杯绿茶,几首曲子,小小的屋子里氤氲着茶香和曼妙的声音,与那些睡去的人相比,我觉得自己是富足的。折腾了几年,我也形成了自己的音乐喜好。我越来越喜欢听人声的吟唱和某一种乐器的演奏,尤其是略带伤感的,那是简单、纯粹、冷峻的美。按下播放键,稍微放大一些音量,在深邃的背景中一声清澈细腻、圆润柔和的声音传来,仿佛乐者就在我的眼前,我可以感受到乐者的呼吸,可以感受到音乐厅里乐器的摆放,可以跟着音乐的曲调调动自己的全部情绪。
真正的发烧友是喜欢古典音乐的,有的老烧对古典音乐的历史背景、作曲家生平及作品创作背景相当了解。他们能够通过音乐作品感受到作曲家所处的时代氛围、社会变迁以及个人情感。我尝试着听过一些,但感觉晦涩难懂,也没有感受到音乐传递的情感。我对古典音乐的理解,就像对现代诗的理解。我始终认为一首真正的好诗首先是让大多数人读懂,其次是营造出自己想要的意境,也就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最深刻的内涵。这是很难的,我做不到,所以我很少写诗。闻一多、戴望舒、余光中、舒婷等诗人做到了,所以我喜欢读他们的诗。现在好多诗人的诗就像古典音乐一样,不是写给大众的,他们的诗就像梦呓,也许只有和他们同在一个梦境的人才能读懂吧!当然也可能是我过于浅薄,进入不了他们的梦。
五
我的烧刚到高烧的程度就慢慢退烧了,原因是我在烧糊涂之前看到了许多烧糊涂的人,他们高烧到了极点,说着不切实际不着边际的话。仅仅一个电源,发烧界就流传着“水电柔,火电暖,风电空气感强,核电富有激情和能量”的说法。有的烧友分门别类,认为葛洲坝是水电中音色最好的,火电数北仑电厂的音质最好。有的烧友可以用同一款器材听出晚上不同用电时段声音的区别,说晚八点到十点音色偏冷,十一点后声音明显变暖,原因是高峰期用的外省的水电,低谷期以本地火电为主。还有烧友认为南方电网以核电为主,声音既有力度又清澈,为此专门从上海举家搬到广州。最搞笑的是一位自诩为国内最资深发烧友的神人,某次试听耳机,听着听着突然来了一句:“今天没法听了,一定是水电站的水位又涨了”,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我是没有建电厂、架专线、举家搬迁的实力的,电的问题狠狠的电了我一下,把我一下子电醒了。
随着工作的变动,我的音响也从休息室移到了家里,果然如网上所说,我隐藏了它的真实价格。我把它安放在书房里,用满墙的书陪伴着它,书籍和音乐,再也没有比它俩更合适的搭档了。我爱读书,也爱音乐,闲暇的日子沏一杯清茶,选几首舒缓的曲子,在温润如玉的乐声中慢慢的读书,这是一种无比惬意的生活。我还时常听《天国的女儿》,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声音,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烧了这么多年,折腾了这么多器材,听了无数遍《天国的女儿》,我已熟悉了这首曲子的每一个细节,但我始终没能找寻到芮小丹的感觉。现在不烧了,我用正常的温度聆听,距离芮小丹的感觉反而更近了。我突然想起,《天道》中芮小丹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还没发烧,后来她跑遍全城也没能听到在丁元英那里听到过的美妙声音。
人一烧,心境也就变了。只有秉持寻常之心,方能发现万物至美!
2024年7月25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