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天空很蓝,厨房的馒头和包子特别好吃,个头大,蓬松松,热腾腾。
因为工资低,也因为食欲好,总感觉“意犹未尽”。
食堂有两位师傅,赵师傅和刘师傅。赵师傅年长,其时已经四十多岁,刘师傅和我年龄相仿,我们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们那旮旯,习惯把食堂师傅叫“烧火的”,这称呼绝没有什么贬义。一般人印象,烧火的长得福相,腮帮鼓挣,大腹便便,赵师傅不是那样的,人到中年正是发福的时候,依然没有发起来,像一块贫瘠的盐碱地,肚子没有肚子,腰没有腰。他的个头不高,加上不像一般农民老在太阳底下晒,精瘦的身材配上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有点“销”。“销”是本地方言,欠壮实的意思。
这是一座小镇。镇子东南有一条通向长江的河流,蜿蜒如绸带。西和西北是山丘起伏着山丘。追溯小镇的历史可以到东汉末三国初,史书上载,围在小镇东南原是一条浩浩汤汤的河,当年陆逊就在这儿屯兵操练,对阵北方曹魏大军。我对这段历史多少是有些疑惑的,想象不出陆伯言在这渡口虎视眈眈的样子。郦道元作《水经注》,也写了镇子边的那条河,但并没有写它有多么的壮阔。小镇是有一些古遗痕的,譬如旧街上的青石板,磨得滑不溜秋,很有时光踏地而过的韵味。据说,从前还有戏楼和城墙,破四旧时全部破了。庙是有那么几座,但少了明清的烟火洇润。糅杂着现代主义。
生活甚自在。刚从学校走出来,仿佛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少有对学生时代戛然结束的不安和遗憾,现在想起当时的自甘放逐,真是“哼哼”。乡村少娱乐,镇子看多了并没有什么看头,每天下班后,既不读书也没有电视看,年轻人和单位那些半边户摎在一起,天南海北,说些没有粮账的事。那时候电力紧缺,晚上正要电时通常没有,黑天暗地,哪个房里点一盏煤油灯,很聚人气。多半谈天,有时也打扑克,抹升级、五十K。日子过的庸常,很快单位的三二十号人和一些八卦事,一一对得上号。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后来了解的情形,单位虽然小,关系还是蛮复杂。
食堂师傅每天都要起早,更是在单位苦守。单位宿舍紧张,单身汉两个人共一间,赵师傅虽说不是单身汉,也和单身汉一样,和刘师傅同住一间。赵师傅一辈子都是做烧火的事,在普通百姓生存艰难时刻,烧火还真是一种好职业,至少肚子有着落。他一生转了几个单位不可知,粮店是转过的,乡中学好像也转过,我们这家单位是他最后一站。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红案和白案,和食堂师傅搞熟后,听他们聊天,原来这行业学问挺深。一个单位烧火的,发馒头和包子,炒几个家常菜当然是必备的手艺。他的馒头、包子发得好,据说在这座镇子上的集体食堂中,数他最会拿作。拿作的表现是馒头和包子煮出来既蓬松,颜色又雪白。当然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灰面像染上黄疸肝炎,那只是偶尔,还可能跟他没有关系。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我觉得有些技艺的最高境界就是找到了感觉,感觉到了,就不会失塌。食堂炒的是大锅菜,白菜、土豆、冬瓜、茄子、缸豆,什么季节出什么菜,就炒什么菜,从来没有想过冬天还有番茄。大锅菜味道就是那样,反正可吃,比在学校时味道好。最有印象是大椒炒肠子。肠子是下水,那个时候吃肉还是时兴吃正身肉,大肠小肠不俏,价格也便宜,食堂常买,水碱处理后,和青椒爆炒,还真是一道好菜。据常吃、喜欢吃的同事说,大椒炒肥肠,肥肠还不能洗得太干净,一定要有点骚骚味才带劲。这话上升到哲学层面倒有几分道理,一切事物还是显露本来面目好。
食堂吃饭凭票供应,饭有饭票,菜有菜票,在国家粮油供应还没有取消前,饭票一毛六分一斤,菜票据实。吃饭敲钟,排队打饭,看上去挺有秩序。有人常笑食堂师傅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打菜时喜欢抖三抖,特别是比较紧俏的菜。赵师傅也有,当然抖的幅度看人,有人抖得明显,有人又要抑制。
我们暗笑——中风了。
这当然是玩笑。其实,他人蛮好的,不争强斗胜,认认真真做自己的事,也不占公家的便宜。单位食堂无论承包与不承包,都有漏洞,要想贪小便宜很容易。不占小便宜的人自然有时也不好说话。所以,又有人不喜欢他的倔强。其实,天地良心在单位食堂做事不容易,既要合大众口味,还要少浪费,又要顾及各方面的关系,有些原则必须要坚持,不坚持可能搞掉了饭碗,有些事又需要打马虎眼,如果全然做到眼睛容不下砂子,也不好办。他在我们那果经子单位做了十几年,人们对他的评价很正面。有多少人不要看他在戏台上叽叽歪歪,似乎不可一世,等到下了台,妆一卸,在看客心中,可能真不如一个烧火的师傅有分量。
赵师傅家在乡下,离镇子有十多里路。他一生不会骑自行车,每次回家都靠步行,有时半路上遇到熟人捎带一脚。那年代,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不会骑自行车也不是很奇怪,这样的人多着呢。有一回吃过晚饭,大约他家里有什么事,非要回去,我们几个小年轻,叫嚷着跟他一起。那是一个深秋季节,天黑嘛嘛的,像泼了漆,刘师傅前面带着他,我们后面跟着。路虽说大半是机耕路,但大个坑小个氹的。几个人都是生馍馍,天又黑咕隆咚,完全看不清脚下,只依着前面模模糊糊的人影,时而上坡,时而下坡,走得心惊肉跳。到他家后,喝了一杯水,吃了几颗花生,又往回赶。回到镇子时,快要转中了。事后想起来,一路上歪歪窜窜,没有人跌倒摔伤,也是够玄乎的。
几个醒许子人吃了晚饭没事打赌,比喝冷水,三两三的玻璃杯连喝十杯,赌注是一包嘉士利夹心饼干。那时候嘉士利夹心饼干是比较高档的,至少在小镇是。居然有人应允了。我提着塑料红桶到食堂去搲(wā)水,赵师傅阻拦说,真是不清楚,这么冷的天,赌不得。我当然没有理会他,从池子搲了满满一桶水提在院子中。在众人见证下,允者将一杯杯冷水从喉咙灌进,一共是满满十杯,三斤三两。最后几杯,我们见证了他的坚持和无奈。认赌服输,我连忙到单位旁边小卖部买了一包嘉士利夹心饼,在嘻嘻哈哈中,赌友看到我们把饼干一块块嚼碎吞进喉咙,而这个时候的他,十杯冷水下肚,只有打冷水呃的分。有时还干呕几声。多年以后,还当笑话谈。年轻时人真混。
差不多共事十年以后,突然之间,他像晒蔫了的秋茄子,病了,浑身没有四两力,面色苍白得像黄表纸。那时候我已经在负责单位的业务工作,看到不对光,动员他检查,最终的诊断让人吃惊:再生障碍性贫血。家里没有积蓄,单位没有医保,只能随命淌。我们后来唯一能做的是,跟他提供输血方便,并且想办法处理了一部分血费。几个月后,油尽灯枯的他,像一块晒焦的木片,熬干了。我们送他上山时,他快九十岁的老娘放声大哭:黄竹不亡青竹亡。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已经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