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无愧“补漏”人生(散文)

作者:劳神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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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72647篇,  月稿:7904


  小时候,我跟着大人上街,不是守在补锅摊前看补锅,就是待在铁匠铺里看打铁。

  散场的时候,父亲满街找我回家,要么在补锅摊,要么在铁匠铺准能逮住我。回家路上,我还不停地炫耀在铁匠铺和补锅摊的见识。

  铁匠把铁块烧得红通通、软溜溜的,经过师徒叮叮咚咚几道锤打,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铁器,我觉得铁匠真是了不起!

  再看补锅匠把一块块生铁放进炉子里,融化成了鸡蛋黄颜色的铁水,又把铁水变回了大大小小的铁片,粘在了铁锅的漏眼上。未必补锅匠也会“七十二变”么?

  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经常守在补锅摊前看“西洋景”,感觉补锅匠比铁匠更了不起!

  我想,要是铁匠、补锅匠的手艺任我挑选,我长大了最好能当个补锅匠。父亲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是说了一句:“长大以后,你才晓得锅儿不是铁打的!”

  

  二

  “一劁二补三打铁,赚钱不过贩子客。”劁猪匠、补锅匠、铁匠都属民间九佬十八匠,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传统手艺,从古至今跟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

  老家近邻栏堰村偏石板桥头,有个名叫龚恵亭的补锅匠,他的锅补得巴巴适适,好用也耐用,人们都称他“龚补锅”。

  早年,“龚补锅”在柏杨坝古镇街头租了一个门店,支起摊位做补锅生意。古镇的补锅行业若是论资排辈,当地不少补锅匠还是“龚补锅”的徒子徒孙呢。

  过去的九佬十八匠只能养家糊口,挣不到大钱。资深手艺人一般不愿意带徒弟,他们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这些手艺行业自古沿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徒弟出师三年之内,不得在同一地点跟师父抢饭吃!”

  现实中,又有几个徒弟能够信守这道古训呢?

  每逢古镇二五八逢场天,一些补锅匠挑着补锅担子,在街道旁边或者街上熟人家门外,找个稍微宽敞的地点,摆开摊子,架起炉子做起露天补锅生意。散场后,补锅匠收拾摊子,挑起担子走进小食店,点几块胖子豆干一碗饭,打二两包谷酒犒劳犒劳自己。酒足饭饱的补锅匠打着酒嗝,挑起担子摇摇晃晃回家去。

  

  三

  陈裕权也是“龚补锅”的徒弟。他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文墨。我小时候经常在补锅店里看他们师徒补锅,跟他混得很熟。

  陈裕权出师的时候,师父“龚补锅”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个徒弟聪明好学,手艺过硬,心眼实诚,是为师的骄傲。“龚补锅”也有些担心,这个徒弟要是在街上架起摊子补锅,他的生意肯定不比师父差。

  阅人无数的“龚补锅”,这回可看走了眼。陈裕权就跟别的徒弟不一样,他信守古训,绝不上街跟师父抢饭吃!

  陈裕权挑着竹篓,里面装有风箱、铁炉、坩埚、铁锤,还有煤块木炭,成串的铁片这些补锅的家当。翘扁担头上,还挂一个防雨又防晒的蓼叶壳斗笠。

  陈裕权挑着这副行头,终年四季像苦行僧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跋山涉水,奔走在边远偏僻乡下,走村串户“捡漏”(别的补锅匠在街上做掉了的生意)。

  劁猪匠走村串乡靠吹羊角号招徕顾客,补锅匠一般靠吆喝“补锅喂,补锅嘞”揽生意。陈裕权挑着补锅担子,挂在担子上的几串铸铁片“叮叮当当”,响得格外脆亮。很多时候,陈裕权不用吆喝,人们就能听出补锅匠来啦。

  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川鄂边陲地区,哪里都是山大人稀。爬了一山又一山,望到屋,走得哭,对山说话听得见,走拢会面要半天。

  陈裕权挑着几十斤的补锅担子,很多时候要爬“手扒岩”,过“奈何桥”之类的峭壁险滩。辛辛苦苦奔波,时间耗在了路途,一天下来做不了几家生意。

  有时好不容易遇到一家人户要补锅,陈裕权刮开锅底烟灰细看,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漏眼。补锅的工钱一般是按铁锅漏洞大小多少收费的,就一个小小的漏眼,也得要架炉子生火,慢慢融化铁水,这样补一口锅还要倒贴钱。但只要用户需要,陈裕权也都在所不惜。

  有时遇到客气的人家,还请补锅匠吃顿便饭,陈裕权无论如何要免收补锅钱回报人家。在生活十分困难的年代,乡下请客吃饭的人家少得可怜。很多时候,陈裕权忙活了一天,还得饿着肚子往家赶,深更半夜才到屋。

  没想到丈夫做手艺的日子这般艰难。以后丈夫每天出门,妻子都在他补锅担子里放几个红苕粑粑,补锅时在炉子里烤热了充饥。

  有人给陈裕权指点迷津:“你这个补锅匠不缺手艺,就缺心眼,你不晓得多敲它几个漏眼,外行哪看得出纰漏?”陈裕权说:“补锅匠拿起尖锤多敲几个漏眼不难,难的是做手艺不能偏心眼!”

  陈裕权在艰难的补锅路上,常常想起民间流传的顺口溜:“养儿莫学补锅匠,挑起担子走四方。一天难挣一顿饭,一生难得讨婆娘。”陈裕权觉得这正是自己的“补漏”人生!只不过自己讨了一个善良的好婆娘!

  走村串户补锅再苦再穷,陈裕权也从不上街做一回补锅生意。年复一年走村串户,陈裕权虽然没有赚到钱,却积攒了艺高诚信的口碑,“陈补锅”的声誉越传越远。

  直到8年以后师父去世,“陈补锅”才结束了他的苦行僧补锅岁月,回到古镇街上支起摊子补锅。

  

  四

  我进城后,多年没跟老朋友陈裕权打过交道了。

  听老家的人说,自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陈师傅两口子逢场天上街补锅,生意俏得很。乡下的家庭主妇们都称他“陈补锅”。

  秋后的一天,我回家路过古镇麻园子街道,又看到了熟悉的露天补锅现场。

  那些年,包产到户调动了农民种粮积极性,人努力,天帮忙,粮食连年丰收,农民遇上“卖粮难”。过去没得饭吃愁粮食,现在粮食多了也发愁。农户只有通过大养生猪,实现粮食转化增值,走出增产不增收的困景。

  家家户户多养猪,煮猪食的铁锅成了抢手货。铸铁锅在锻造过程中,难免砂眼、裂纹等瑕疵,再加上长年累月柴火猛烧,很容易发生锅漏。那些年农户经济条件还不宽裕,铁锅漏了买新的嫌贵,只能将就“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疤疤用三年”。这样一来,补锅匠的生意也俏起来了。

  这天古镇逢场,“陈补锅”的补锅摊前摆着大大小小的铁锅。夫妻俩戴着黑不溜秋的草帽,浑身上下都是烟灰,一双手被铁锅烟灰染得黢黑。往脸上一抹汗水,两口子都变成了“黑脸包公”。如果不看穿着和听声音,很难看出“陈补锅”的助手是他年过半百的妻子。

  补锅的时候,夫妻俩配合默契,动作熟稔。“陈补锅”双手端起铁锅,用铁片轻敲慢刮,一听二看找到裂纹后,就把锅反扣在砧子上,用尖尖的小铁锤,沿着铁锅的裂纹轻敲轻砸,把漏洞和缝隙边沿腐蚀的地方敲掉,补的漏洞才经久耐用。

  “陈补锅”告诉我,锅要补好,检查漏洞就要平心静气,不急不躁。要不然不是漏眼敲大了,就是补丁敲小了。只有心细手轻,敲出来的补丁才美观又合适。

  听说有的补锅匠为了多赚钱,就故意把铁锅的漏眼敲大,甚至多敲一些漏眼。“陈补锅”认为,那样就亏了良心,违背了师父传教,久后必遭报应,多数补锅匠是不会这么缺德的。

  “陈补锅”查看铁锅缝隙和漏洞的时候,旁边妻子也没闲着。她手脚麻利地安好风箱、支起炉子,点火加炭,把风箱拉得噗噗响,一会儿炉膛里升起了橙红色的火苗。随着风箱的节奏加快,火焰开始向铁炉门外窜动。

  妻子把几块碎铁片放进铁炉坩埚里,铁片慢慢发出亮光,渐渐融化成橙红的铁水。

  眼看火候已到,“陈补锅”拿起铁钳将坩埚里的铁水倒进一块木枋圆孔里,用铁勺轻轻刮出铁水里的渣子,再迅速倒在左手摊开的厚布垫上。布垫铺着草木灰,铁水在草木灰上像一颗黄灿灿的珠子颤摇摇的。

  “陈补锅”左手快捷而准确地将布垫往铁锅漏眼上一贴,右手迅速拿过烙平了的补锅缀子,对准黄金珠子一按,只听“滋”地一声,一股白烟飘散,那颗黄金珠子巴巴适适粘在了铁锅的漏眼上。

  这一连串动作在瞬间完成,让我看得眼花缭乱。“陈补锅”如此操作几遍,一口铁锅的几处漏眼都补好了。

  铁锅补大疤的技艺更为复杂,非得用铸铁片补丁补漏。“陈补锅”把漏洞边缘敲整齐,在铸铁片上依照漏洞的形状用粉笔画好,再敲打成铁锅漏洞大小的片子。然后用竹篾条将铸铁片补丁固定在漏洞处,确保补丁与漏洞边缘缝隙吻合。再把铁水注入铁锅与铁补丁的缝隙。等待铁补丁固定冷却后,再拆去篾片。

  “陈补锅”仔细观察铁锅上的补疤有没有瑕疵,然后舀一瓢水倒进锅里,检验漏不漏水。然后将补好的铁锅交给妻子。妻子在铁锅补疤位置抹上黄泥浆,再刷上桐油。

  “陈补锅”伸一下懒腰侧过身子,旁边又摆放了好几口铁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挤到补锅摊前问“陈补锅”:“师傅下乡补锅不?”“我们热场在街上,冷场有时串乡。”

  原来老大娘家住齐岳山半坡上,儿子儿媳外出打工,煮猪食的大锅漏了水。老大娘82岁,没力气把大铁锅背上街来。“陈补锅”跟老大娘说定,明天就去她家补锅,老大娘千恩万谢离开了。

  我问“陈补锅”如今补锅生意这么俏,怎么街上补锅的师傅反而少些了?“陈补锅”说:“农村改革开放,挣钱门路多,很少有人再瞧得起补锅生意了。我一辈子补锅不会干别的,只能干这老本行噻。”

  这时,太阳快落下远方的齐岳山,还有人送来铁锅要补,看着前面还有不少的锅在排队,都自觉把锅依次放在后边。

  直到天黑了,“陈补锅”才将还没补的几口锅寄放在街上亲戚家里。“陈补锅”挑着补锅担,妻子走在前头打手电,两口子空着肚子急匆匆地赶回家去。家里还有一批铁锅需要连夜补好,明天一早有人要来家里背锅。

  

  五

  我再次见到“陈补锅”的时候,他已经是古镇最后一个补锅匠了。

  2014年,《湖北日报》新媒体集团举办“楚风楚俗摄影大赛”,拍摄内容包括即将消失的传统技艺。这让我想起了老家古镇的铁匠铺,想起了古镇街头那些补锅摊,想起了古镇最后一个补锅匠。

  这天古镇不逢场,“陈补锅”没有在街上补锅。我一路打听,在齐岳山下响滩坝上,终于找到了“陈补锅”的家。

  “陈补锅”房前屋后青山绿水,门外连片稻田阡陌纵横。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村里除了鸡鸣犬吠,显得很安静。“陈补锅”三间钢筋混凝土平房,白墙玻窗,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小日子比较殷实的勤劳人家。

  正巧74岁的“陈补锅”冒雨串乡补锅回家。“陈补锅”放下担子,一边擦汗一边摆起了补锅这一行的龙门阵。

  在物资匮乏年代,家家户户做饭菜、煮猪食都是用铸铁锅,铁锅有了破损也舍不得丢弃。还记得农村改革开放那些年,“陈补锅”两口子赶场天上街补锅,一天收入几十块钱,那时的几十块钱相当于现在的几百元。

  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农村做饭炒菜改用高压锅、电饭煲、电磁炉等,只是煮猪食还用铸铁锅,再后来随着养猪食料熟改生,农村用铁锅的更少了。

  街上补锅生意日渐萧条,一些年老的补锅匠洗手不干了,年轻补锅匠丢了手艺出外打工。只有“陈补锅”依然在古镇街上补锅。乡下还有少数农家需要补锅匠,而“陈补锅”也舍不得丢了老本行。正应了那句老话:“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

  我2024年8月拍摄的“陈补锅”这组图片,在“楚风楚俗摄影大赛”获三等奖。“陈补锅”,拿起这组照片看了又看,心情格外激动:“没想到,眼看就要在人间消失的补锅手艺,还在荆楚大地亮了个相,哈哈哈……”

  后来我听说,“陈补锅”80多岁了还坚守在街上补锅。逢场天不下雨,“陈补锅”在街道边摆摊补锅,雨天就在原粮管所亲戚家里补锅,只是再也没力气挑担子走村串户了。

  60多年来,补锅不仅是“陈补锅”养家糊口的手艺,也是他对民间传统技艺的坚守。毕竟岁月不饶人。80多岁的“陈补锅”越来越感觉手不灵活,眼力更不行了。亲戚说“陈补锅”经常摸着他的风箱和炉子说:“老伙计呀,我们不得不服老啊!”

  从此,古镇最后一个补锅匠在人们视线中渐行渐远,补锅的手艺完全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陈补锅”昔日走村串户补锅的吆喝声,还有一路叮叮当当的铁片声,已然成为“陈补锅”补漏人生的绝唱……

  岁月在无声无息地流逝。柏杨坝古镇风貌已面目全非,只有发源于古镇上的《龙船调》和柏杨豆干,还让人想起这是清乾隆年间的古镇,想起古镇上过往的那些人和事……

  也许人们时常还会想起“陈补锅”对客户的真诚,对手艺的执着。也许再过若干年,古镇上很多传统的东西在人们的记忆中被抹去了,而“陈补锅”的影子却依然定格在人们的记忆中。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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