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它们形成文字,录入我的文集。我认识它们五十年了,它们平凡而普通。我不知道它们用什么装点我的文字,而我也从未想过,可以用我的文字为它们增添一抹幽香。毕竟它们在我眼里并无特别之处,就连它们的名字也是非常接地气的,“晚饭花”“洗澡花”“地雷花”……贴切又形象,至于具体怎么叫,看人,也看心情。
在老家,它们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之一。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我家的院墙边安家落户了。甚至,我都记不清楚,是我先到这个家,还是它们比我更早来到这个家。反正,从我有印象起,它们就已经是我家里的一员了。它们就在院墙边,从小院通往菜园的路上,懒散而闲适,毫不起眼,也无人问津。没人给它们浇水、施肥、松土、除草、捉虫,它们也无欲无求地过着自己的闲散日子。春发,夏长,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
每年春天,天刚刚转暖,河里的冰还没完全融化,它们就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芽。嫩嫩的,绿绿的,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总让人忍不住会想,一夜大风,一场暴雨,它们会不会就香消玉殒了。然而,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几天不见,它们已经从小小的婴儿长成了窈窕少女。它们的茎直立而挺拔,虽然算不上高挑,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样子,却因为够直够挺,也算别有一番风韵。它们的叶子,浓绿而稠密,像层层叠叠的纱裙,在春风里翩翩起舞。说不上有多美,顶多称得上灵动吧。
家乡的夏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仿佛一夜之间,春姑娘就步履踉跄地逃离了。骄阳之下,一切都变得恹恹的,毫无生机,只有它们仍在恣意地生长,好像就在旦夕之间,它们从未成年的少女惊变成了丰腴的少妇。此时,它们的茎变得粗壮了些,泛出了淡淡的紫红色,还长出了微微突出的结;它们的叶子更加浓密,那绿色也更深了一些。在那层层的绿波里隐藏着一个个小喇叭。不明丽,也不美艳,顶多算可爱吧。刚开始只有三五个,一两天的时间,就漫生出一层。红的,粉的,黄的,紫的,白的,还有红白相间,红黄相间的,不同的颜色,同样的娇憨。
为了看它们盛开的样子,我学会了早起。因为当太阳慢慢升起的时候,它们就收起了小喇叭,像害羞的孩子,紧缩起小小的身子,东躲西藏的。只有当黄昏来临的时候,炊烟袅袅,彩霞漫天,它们才又调皮地伸出小脑袋,吹起动听的小喇叭。为了验证它们是不是像我一样,也是单纯的害怕刺目的阳光。我曾经在许多个阴雨天,跑去它们身边,看它们是不是开着小喇叭。让我失望的是,每一个阴雨天,它们都像平时一样,缩着小小的身子。只有在傍晚,它们才坚挺地吹起自己的号角。喇叭声中,巧手的农妇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晚餐;疯玩了半天的孩童,也在喇叭的声声召唤中踏上了回家的路。所以,这种花被叫做“晚饭花”“烧汤花”“洗澡花”“夜饭花”,不一而足。
脱去脏兮兮的小衣服,跳进母亲早已提前放好温水的洗澡盆,洗去一身的汗水和疲累。在饭菜的香味和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钻出澡盆,换上干净的小花裙。一家人围坐在小院里,一边赏花纳凉,一边吃着并不丰盛却香喷喷的晚餐,偶尔淡淡的花香,丝丝缕缕,随风而来,悠闲而惬意。
晚饭后,帮母亲收拾完碗筷,我会悄悄溜到墙角,采下两朵或粉或紫的小花,斜插在鬓边,照了镜子,美美哒,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到小床上,闻着耳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美美地进入梦乡。现在想来,那时的举动不但幼稚,还有些可笑。可是,孩子的心理大抵就是如此的吧。想必古时的女子也是喜欢这小花,喜欢簪花,喜欢将花汁和果粉涂抹于口唇或者面庞之上吧?不然,怎么会有“山林有蔓卉,香色亦纤新。绾髻能增艳,和铅可点唇。空斋宁用此,聊藉缀苔茵。”的句子呢?这小花怎么又叫“胭脂花”“粉豆花”“胭粉豆”呢?
相比起这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其实我更喜欢它们的果实。这些小花从春末夏初开始绽放,一直到深秋,仍在一边结籽,一边开花。它的籽,小小的,圆圆的,开始的时候是嫩绿色的,慢慢成熟后,就变成了黑黑的,上面布满棱状皱纹,像一个个小地雷,所以,它又叫“地雷花”。这种“小地雷”既是果实,又是种子。小时候缺少玩伴,一把“小地雷”可以让我一个人玩上半天。玩过之后,随手一扔,没想过珍惜,好像也不需要珍惜,因为第二天,还会有许多新的“小地雷”等我去采摘。
当第一缕冬风吹来的时候,它们和其它的花花草草一样,开始凋零,枯萎。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那些随风而落的“小地雷”,才像刚刚睡醒的小宝宝,在春风里探出好奇的小脑瓜,小身子,慢慢变成一棵棵新的幼苗。
年复一年的喇叭声中,我也慢慢长大,离开了家,也离开了那些小喇叭,小地雷,它们也慢慢地被沉积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从未刻意去想起,好像也并未真的忘记。
二十多年后,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名叫“电脑”的东西。最初接触电脑的那些日子,还没有网络,那时我最热衷的除了五笔打字,就是电脑自带的一种叫“扫雷”的游戏。每次看着炸起的地雷,我会想起曾经有一种小小的地雷,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还有那小小的喇叭一样的花朵。但也仅此而已。
而让我再次想起它们,已经是几十年后的狮子山了。狮子山的花很多,有的富贵,有的妖娆,有的妩媚,有的雅致……唯有它们,一如既往地平凡,普通。如果硬要说一点特色,那就是我第一次知道,它们还有一个算是比较清雅的名字——紫茉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小辉的酒坊里听小辉说的。缘起于他酒坊后面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大片开得正艳的花树。说是花树,多少有些夸张,因为那些花树的高度也就一米多一点,顶多算是一丛灌木林吧。但其实,我知道,灌木林也不是,那只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只不过因为气候、环境等原因,特别适合它们生长,让它们疯长成了现在这样一副枝粗叶茂,繁花似锦的模样,所以看起来有点像树。
它们仍然是一点也不挑剔。不论是山坡还是草地,也不管是哪个墙角旮旯,随便哪里,只要有足够的土壤,它们就会在那里安家落户。只不过此时的它们,茎更加的壮实,粗糙的像老树皮,青绿中带着点褐红,还有竹子一样的膨大的节,或许它自己也是自惭形秽的,所以总是躲藏在浓厚的叶子里。哪怕有风微微吹过,也看不到它们的影子。说到叶子,就有点气人了,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的,毫无错落有致的美感。从上到下,唯一能看的,也就只有那小小的花了。满目的紫色,不带一点杂质,像是赶着聚会一样,争先恐后地吹着自己的小喇叭。
当小辉说,这花树就是紫茉莉的时候,我是十二分诧异的。茉莉,我不是没见过,那是“天赋仙姿,玉骨冰肌。……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啊!那“冰雪为容玉作胎”的姿容,那“西风偷得馀香去,分与秋城无限花。”的幽香,哪是眼前粗枝大叶的花树可以比拟一二的?如果硬要将二者扯上关系,那大概就只有一个“紫”字了。尽管我对小辉的话半信半疑,但我还是记住了这个颇有仙气的名字——紫茉莉。
为了验证小辉的话,我还特意跑到网上去查证了一番,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的吓一跳。除了紫茉莉,这个仙气飘飘的名字,它们还有一个更加高大上的称谓:状元花。据说是明朝的时候,一位名叫朱元介的状元从朝鲜带回来的。或许就是因为他的状元身份,这种其貌不扬的小花才被抬高了无数个等级,成为传说中的状元花。
一经带回,这种状元花便成为明朝皇室烜赫一时的御用之物。有资料称,崇祯皇帝不喜欢妃子们用铅粉化妆,宫里大多数嫔妃便选了这小地雷一样的果实,剥掉外壳,研磨成粉之后涂面,效果极佳。曹雪芹的《红楼梦》里也有相关记载,说某一日平儿没有化妆,被宝玉瞧见了,便拿了官窑瓷盒里的花棒递与平儿,助其理妆。那花棒便是沾了状元花果粉的。
对于这状元花,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们自然也会欣赏一二,把玩一番的,但褒贬不一而足。有人大加赞赏,也有人颇有微词。清朝乾隆皇帝就曾说过,“艳葩繁叶护苔墙,茉莉应输时世妆。独有一般怀慊处,谁知衣紫反无香。”大意就是说,紫茉莉虽然现在很火爆,是贵重的化妆材料,但它没有香味啊,怎么能和茉莉相比呢?可见这皇帝对这曾经红极一时的状元花也并不十分待见。但其实,这紫茉莉是有淡淡香味的,虽然比不上茉莉的浓香馥郁,但傍晚时分,繁华盛开,那清幽的香气也会随风而至,忽隐忽现。此时,若摘下一两朵,对镜贴花黄,簪花入眠,那淡淡花香便也芬芳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