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半雪半雨。在如此凛冽的季节里,有雪轻轻安抚,有雨细细润泽,天地是别有一番滋味。念一个“半”字在阳台,颇感有趣。其实这阳台也是半含在楼内,半吐在楼外。
半,是一个很美感的字,如莲凭水乍开,似鹤迎日初舞;这又是一个很禅意的字,可进可退,左右逢源。
近日喜欢了古琴曲《半山听雨》,那弹拨之声,叮咚心上,比月色有质感,比风声有情怀。想那半山之处,山下不远,山峰可望,不高不低的地方结一草庐,案上古琴横卧。雨于檐上落下,垂帘窗前。窗,必须是洞开的。远近皆在青黛之中,唯有此间方方正正的空灵一静,是如此美轮美奂。
有人说,一世荣华,不如半山听雨。早些年听到这话,很是不屑,感觉内里有种颓废的味道。如今半生已过,悄然明白“半”的味道。半,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年轻时哪懂得了这些,只以为脚步铿锵,就可以万水千山。
历史的远方,也曾有一个年轻人,迈着雄赳赳的步伐出发。
北宋时期,淄州长山境内的一座小山,有寺在半山,寺便唤作半山寺。那个年轻人拾级而上,问禅半山寺。禅房里,青年问:“我日后可否为良相?”老僧合掌摇头叹道:“不可。”再问:“我可为良医?”老僧道:“读书为高,良医是否位卑?”青年说:“良相位高,可为国;良医位卑,可为民,一样的品德,并不辱没读书的本意。”老僧听年轻人言语有度,心头稍稍一震,抬眼看了看眼前人,依然叹道:“良医?也难。”
半山寺,好有禅意,这掌寺的老僧却丝毫不懂禅机,话说得如此没有进退。或许在他这里,青年的面相太过平常。可谁又说平常里不会藏着传奇?的确,在人们看来,这青年人命运真的不好,两岁丧父,随母改嫁,从此耕田牧羊,二十二岁依然碌碌无名,此番醒悟,似乎有些太迟。半,可不是半途而废,半是张弛有度。进有登堂入室山河志,退有悬壶济世慈悲心的年轻人,他退出半山寺,从此苦读诗书,终于高登皇榜。他武一半戍边守疆,文一半谋国谋民,创下了朝野上下都赞赏的功业。皇帝许他宰相的高位,他却不应。因为半生风雨,起起落落之间,他明白万事不可满。他曾慷慨高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是时代需要他的激昂。他也曾在“庆历新政”行将崩溃的时候,作为改革的主导者,只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是潮流只容他悄然退去。
他,就是文滔滔、武啸啸的北宋名臣——范仲淹。
范仲淹,说来对岳阳楼可谓一知半解,但凭着好友的一封信的描述,写下了千古美文《岳阳楼记》。半,才有想象,半,才可笔墨纵横如流。他一生没有立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可就在这半高之职上,万古流芳。半,是他的人格,半,是他的品德,留作后人为阶梯,让子孙拾级而上,一个个成为朝堂上的良臣,民间里的贤人。他的光泽一直惠及后代,相传五百年后,一族人为劫匪所掠,当得知其为范氏后裔,劫匪立即酒肉相待,银两相赠,并护送到了不再有匪人骚扰的官道上。
对于范仲淹,北宋名臣韩琦赞道:“高文奇谋,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范仲淹被称为宋朝第一完人。不求完美,却得完美,不求千古,却得千古,这都得益于他心中恰到好处的一个“半”字。
一直高调,嗓音终会因疲惫而破;一直低唱,终因无力而被忽略,抑扬顿挫才是美声。其实圆满是种遗憾,留一角只待春风来去,闪一隅容得花开花落,如此才好。这,是不是有“半”的味道?谦受益,满招损,也是此意的延展。伴者,左右倚重,人生依“半”而行,终将受益良多。半,像不像我们的呼吸?生死之途,一半呼而吐旧,一半吸而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