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别山深处的沈家湾,高耸入云,浓荫蔽日的一棵千年古银杏树把我惊住了。
喜爱大山，是因为在山里长大，感到那山那水亲切。少年时，上山采摘野树果子，爬树玩乐，在大树庇护下生长。山里人靠山吃山，大山让人间烟火缭绕，生生不息。喜欢游山玩水，尤喜没有被旅游开发过的山区。一年四季，风景各异，即便是寒冬，也让人向往。每年都去山里小住三五时日，在原始的旷野中闲散身心，沉浸在清新的空气之中，很宁静也很享受。
蜗居闹市，忙于工作，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山里了。难得“十一”假期，携妻开车就出发。上车后，妻子还埋怨没做旅游攻略，我说去山里野游。对故乡的眷恋，去山里最多的地方，还是老家大别山。
沿着当下热门的红岭公路前行，蜿蜒起伏的盘山公路像条长长的丝带，飘在崇山峻岭间。车窗外，满目葱茏扑面而来，清风徐徐，沁入心脾。一种久违的畅快让你有了蓝天般的敞亮和白云似的舒展。漫不经心进入了金寨境内，公路指示牌上“千年古树群”五个大字不经意间进入了视线。带着好奇和向往，在导航的指引下就奔它而去。从燕子河大峡谷出发，翻山越岭，柏油马路上车少人稀，“春山一路鸟空啼”。约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就抵达沈家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屹立在村口的古银杏树。气宇轩昂，繁茂的树枝在空中伸展，树叶在风中舞动，像是在此招呼我们的到来，为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目的性太强的旅行，往往会限制的人的想象，成为行动的羁绊。不期而遇的眼前景象，也可能是最好的风景。
一棵树就是一片风景，一群树构成了一方风水。
沈家湾，四面环山，置身村中，似世外桃源。在一块开阔地上，村民的房子坐北朝南，绕塘而建，古银杏树就屹立在村庄前的水塘边。树高达三十米，径粗近三米，树龄已有一千二百年。经历千年风云，依旧苍翠挺拔，生命旺盛，斑驳苍老的树皮上，还长着新枝新芽。阳光穿过树叶，随风舞动，塘面波光粼粼，像巨镜倒映着古树的身影。水塘四周的篱笆边，美人蕉等不知名的花草正艳，好似献给古树的巨大花环。“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坐在塘中间的简易观景台上，宛若走进入了唐代诗人高骈的诗中。妻子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流露出不虚此行的惬意。
在古树群，古银杏树，独树一帜。是沈家湾风水的点睛之笔，精华所在。历沧桑岁月，经风霜雨雪，它带给村民来的不只是风景，还有挡风遮雨的胸怀，消暑乘凉的安详。村民说，古银杏树是一棵“摇钱树”，一年要产一千多斤银杏果。三十多年前，一树的果子要买两万多块钱，村里四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享受了它的接济。敬畏自然，感恩自然。村民为保护古银杏树，架起了护栏，就像呵护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接受人们驻足观望。仰视古树，坚稳有力，繁枝压顶，有种被拥抱的感觉，让人肃然起敬。
到了古树群，自然也要去丛林中穿行。在沈家湾的山后，千年枫树，百年栎树，三百多颗不同年代的古树，不规则屹立在山坳。遥望过远古的日月星辰，见证了人的繁衍生息，皲裂的树皮上写满了千年的沧桑。季节更替，每一棵树都以不同的姿态默默与风交流，与雨际会，或亲疏淡雅，或浓墨重彩，或萧瑟凋零。唯不变的是它扎根大地，傲视苍穹，充满生机。
老子的《道德经》说：“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类与天地万物共荣共生。沿着村民修建的简易步道缓缓而上，古树林的山坡上有几座沈氏先辈坟茔与古树相依，是古树的永远守候者。先人以去，古树犹存。村里人说，古树林是祖先们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
幽静的山谷，荆棘丛生。在古树林里穿行，我看见一棵棵古树，越发像一位位沧桑的老人。不由想到我老家村口前的那颗古枫树。
“何当凌云宵，直上数千尺”。大枫树长在进小村庄的唯一道路旁，距我家房屋不足百米。树粗体直，三人合抱不拢，树顶繁枝硕大，像撑天巨伞。虽然与李白诗中的松树不同，而形神皆俱。夏天，生产队劳动的群众中午在大树下休息乘凉，欢声笑语，非常热闹。行人遇雨天在这里躲雨或歇脚，树脚下一小块平坦的地方，早已被磨得干干净净。听老年人说，大枫树已有千年，是当年先辈迁徙到这里时插下的路标。大枫树成了佘家塘的地理标志。到了秋天，枫叶红了，远看像一片红云，为小山村涂抹上一层绚丽色彩。树老心已空，露出一个篮球大的树洞，成为鸟儿和小动物的栖息之地。夜深人静的时，动物鼾声传出，似人在打呼噜。有人说，这棵古树成精了。夜晚，胆小者不敢靠近。小时候，一次夜晚我和奶奶从树下走过，听见这深沉的声音感到毛骨悚然。奶奶说“不怕，这是树的心跳”。她让我贴耳听一听，我感觉听到了有节奏的跳动，没有了恐惧，只是多了一份神秘感。自那以后，我一直以为大树同人一样，是有心跳的。参军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大枫树在眼前消失了，烧焦的痕迹依稀可见。树的无私，有时也逃脱不了人的贪婪。树木兴旺了人间烟火，又将自己化为灰炭。听说是8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有人为熏出大树洞中的野生动物，点燃一把稻草塞进了树洞。一个贪婪的举动终结了千年大枫树的生命。再也听不到大树的心跳，留下的却是悲哀和叹息。几十年过去了，那一颗苍古的大枫树一直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我为沈家湾眼前这片古树林感到由衷的欣慰。
树，承载着生命，寄予一种情感。古人种树，恩泽后人。多少俊杰雅士，种树寄情抒怀，千古风流。欧阳修种柳“度春风”，留下了一座城池的诗情画意。诸葛亮种下八百桑，留下让后人衣食无忧千古佳话。今人营造塞罕坝，一片绿洲，是人的奇迹，更像是人与大自然的一场对话。前些年，到四川蜀道上的翠云廊走过一回，苍劲古朴的万颗千年古柏，组成的绿色长廊让人震撼。穿行在树廊，发古幽思，仿佛穿越历史。每一阵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像是蜀道上远古的行军脚步回声，又像是当年种下这一颗颗松柏的人在轻声细语，感叹岁月悠长。
在沈家湾古树林的一棵大树上，一根根树枝搭建的大鸟巢吸引了我。鸟儿在此安家，古树林变得生动有灵气，不再孤寂。歇脚老沈家，弥漫着一股酒香。老人正在酿酒，饶有兴趣尝尝，清香甘醇，回味悠长。老沈说，这酒用山里的水稻和高粱等纯粮发酵，水是古树群下的山泉，用的是家传工艺。沈家酿造的是酒，也是一份承诺。这片古树林与他的生命休戚与共。沈姓在这个山沟里是大户人家，沈姓债主有女无儿，很久以前，他的大伯伯曾欠下这户人家八百大洋，大伯无能偿还，就按照承诺更名改姓甘当债主儿子，为其养老送终。沈正波四岁时父母双亡，被大伯收养为儿，跟随大伯成为沈家的传人，维系一脉香火，传承诚信家风。离开他家时，我特意买了两大壶酒。回家后饮之，感觉很浓烈，也很绵长。
在古树林的山腰上，触摸古树，思绪游离。
十七岁那年，参军离家前，奶奶从马鬃岭国营林场要来几颗杉树苗，让我在屋后的山岗上栽下一棵作纪念。十几年间，已长成大树，我在省城也成家立业。每次回家探亲，总要看看自己种的树，摸摸它粗壮笔直的躯体，仰望它挺立的姿态，用无声的言语与它默默对话，心中很有成就感。树也是有灵性的，也许是在向我告别，一天，我梦见它被砍了，心里一阵刺痛。早晨起来，说给妻子，她让我打一个电话问问。电话通了，梦已成真。顿时，心就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失落且惆怅。至今，那棵树的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在古树群里穿行，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季节更替，大自然千变万化瞬间浓缩在这里。进山时虽已入秋，气温如夏，爬山时汗流浃背。中午时分，行至林深处，气温逐渐，凄风冷雨不约而至;山风呼啸，树叶纷纷飘落。曲径通幽处。踩在落满树叶的山路上，没有一丝凄凉的感觉，倒是多了几分秋的厚重。
下山时，风停了，天高云淡，阳光洒满大地。停在古银杏树下的汽车，被上午的大风扫落的银杏果酱覆盖，车身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煞是好看。
妻子说，这是个好兆头，明年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