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梁陆涛——父亲的坚守

作者:梁陆涛   发表于:
浏览:47次    字数:260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举人   总稿:55篇,  月稿:0

  父亲是因为发烧被送进县医院的。问他身体有什么不适,他说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但我知道他肯定有哪儿是不舒服的。因为我说给他揉揉肚子,他的眉毛竟然挑了一下一口应承下来——父亲平时从没喊过痛痒,从没让我们给他揉过捏过——守在平静如常的父亲身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一夜,父亲竟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便遽然离世!看着医生护士在父亲身上徒劳地按压、抢救,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再坚强的生命也会如此脆弱,脆弱到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参加工作的。新的政权,新的生活,带给刚刚走上社会的父亲怎样的喜悦?父亲从没讲过他的那段经历,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父亲那种朝气蓬勃激情满怀的样子。不过父亲生性内敛,不喜张扬,他的欣悦,他的激动,只会埋在心底,不会表现出来。“文革”前,我无意间翻看过父亲写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剧本文稿,作品的字里行间,浸透了那个时代青年人的激情与向往。

  但我后来发觉,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对新生活的激情与向往,却一直在给父亲增加着莫可名状的苦恼。父亲虽然只读过几年小学,但骨子里却是个浪漫文人。文人都渴望那种夫唱妇随,情投意合,红袖添香的婚姻生活。用这样的标准衡量,母亲显然不是父亲的意中人。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却极有个性,疾恶如仇,敢说敢为,心直口快,侠肝义胆,给不了父亲想要的那种细腻的感情。因此,打我记事起只要父亲回了家,家里就很难消停。吵过,闹过,也动过手,甚至几次闹到法院,但父亲终归还是与母亲白头偕老。我想,恐怕还是因为父亲心里一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山峰,那就是中国传统的道德准则。面对他自认为痛苦的婚姻,他可以用少回家甚至不回家的方式来逃避来自虐来自我约束,但命中注定他不可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其实,父亲对家庭婚姻生活的不满,完全是那个时代小知识分子的自寻烦恼。而真正给父亲的心灵带来致命伤害的,却是“文革”以及“后文革”时代变异了的世道人心。

  1966年“文革”开始,县委瘫痪了。父亲被从“四清”一线抽调回县,明确为县委办公室负责人,主要任务是接待“红卫兵”。父亲那年32岁。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一直把革命工作视若生命的我的年轻的父亲,对党组织交给的任务会是怎样一种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然而父亲没有料到,“红卫兵”运动后期清算派性组织时,他竟然莫明其妙地成了运动的牺牲品。那段时间,尽管父亲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内敛与少语,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些遍布县城大街小巷的关于他的大字报,就觉得父亲的眼神里满是莫名的惊恐与无助。之后,父亲又被停止工作,关起来参加了将近一年的“学习班”。

  1970年父亲获释后,被“重新分配”到县医药公司。公司的头头以为父亲是下放到公司“改造”的,不是安排父亲到车间和工人一样干活,就是让父亲到谁都不愿意去的偏远山区下乡蹲点。要知道,那时候父亲才36岁,正是干事业出成果的年龄,却被生生剥夺了参与正常工作的权利。陷于那样一种不明不白的境地,父亲的内心里肯定有着无尽的痛苦。可父亲天生就不是那种“会哭的孩子”,他只会把外界强加于他的痛苦,默默地叠加在心里。他不知道,这种痛苦的叠加,犹如钝刀子割肉,会在无情的岁月中把对人的伤害放之最大;这种伤害虽然是无形的,然而却比任何看得见的伤害更残酷更惨烈。1971年春天,屡屡受伤的父亲终于撑不住了,身体里的魔鬼突然主宰了他的思维天地,咆哮的洪流訇然冲决了他的心灵之堤——父亲精神失常了!

  那是我青涩记忆中一段最悲惨的日子!为了父亲的病,我们四处寻医问药,当然也找了不少乡村的巫医神汉。我亲眼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先生大夫,给父亲的嘴里灌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药,在父亲的身上扎进无数长长短短的针。也亲眼目睹了父亲在面对病魔时,是如何保持了他一贯的坚强与隐忍。

  1970年代末,国家开始为在“文革”中受过迫害和错误处理的干部落实政策。从不求人的父亲,在母亲的督促和陪同下,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事情去四处求告。然而,找来找去得到的答复是,父亲当年不是当权派没有被打倒没有戴“帽子”而且没有做过任何结论,也就没有“政策”需要落实;办学习班停发的工资后来又补发了,安排去医药公司也属于正常调动。父亲找的人有领导,有同事,也有当年处理父亲时的参与者。这些人有的表示同情,有的表示不解,有的表示厌恶,有的甚至会恶语相讥。有一次,我和父亲去省委机关找一位已官至厅级的父亲当年的同事,竟遭到那位同事极不耐烦地呵斥。但即使如此,我也从没听到过父亲的抱怨和牢骚,从没听到过他对社会对任何人的一句不敬之词。

  我是家里的长子。少年时期父亲很少回家,父亲因病回归家庭后不久我就参军远离了家乡,真正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对父亲比较陌生。父亲去世后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回忆跟父亲一起生活的那些珍贵片断,并试图进入父亲的内心世界,还原一个真实的父亲。但是,我发现我的思维经常会出现短路。用世俗的观念来看,父亲这辈子算不上成功者,甚至有些窝囊。工作几十年没混个一官半职,“文革”中莫名其妙挨了一通整没能讨回来个说法,“革命”几十年孩子老婆几乎没跟他沾过什么光倒受了他不少牵累。面对社会的歧视,面对时代强加于他的种种不公与不幸,他也不抗争,不抱怨,似乎只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但静下心来想想,又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个家庭在村里是出众的,父亲的子孙也都是优秀的。而这出众,这优秀,无不都在彰显着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那就是做人的尊严。父亲生活在一个无公平公正可言的时代,他无力改变环境改变命运,他只好以坚强作矛,以隐忍作盾,用一种超然世外的人生态度,不苛求他人,不委屈自己,始终在坚守着他做人的尊严。“生命诚可贵,尊严价更高。”有了这个坚守,父亲对一切身外之物都能够淡然处之。

  父亲是离休干部,按规定医药费可以实报实销。可父亲去世前几年,却几乎没见父亲拿过药看过病。父亲去世后,我们去给父亲报销住院费用时才知道,县医药公司早已转制成民营药店,原由医药公司为父亲缴的医疗保险,药店以可在药店拿药为借口早就给无端停缴了。父亲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拿几片药,必须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找药店经理批了条子才能办。以父亲的性格,他是宁可被病痛折磨不吃药硬扛着,也不会舍下脸去求经理签那个字……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得是那样干脆,那样决绝,那样了无牵挂。远去的父亲脸上一如平日,安详,平和,端庄,跟睡着了一样。我知道,父亲那是在用他最后的尊严,去完成着实践着他一生的坚守。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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