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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一切因宝黛而起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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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宝玉挨打,曾经被说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逆者“和封建统治者产生尖锐的矛盾”(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前言),后来一般理解成一对价值观不同的父子的冲突,抑或理解成家长贾政被迫出手、宝玉无法无天自找其打。但若只读这一段,总难免觉得这是一次偶发的事件。其实在荣宁二府,打儿子是传统,而且家族传统代代传。

  第四十五回,老资格的赖嬷嬷对宝玉说了这样一番话:“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

  这就说出了两府打儿子的情况。荣国府,贾赦、贾政兄弟都经常挨父亲(贾代善)的打,而且“天天打”。宁国府,贾敷、贾敬也经常受父亲(贾代化)的打,而且打得更狠。后来贾敷八九岁就夭折了,贾敬虽袭了官却成天修道炼丹,后来还整天泡在道观里不回家,使宁国府的家族结构和气氛都很不正常。这一切恐怕多少和贾代化的暴烈脾气和对儿子的高压态度有关系。

  赖嬷嬷知道贾政打宝玉的频率,她也知道那边宁国府贾珍更经常打贾蓉,她认为这都是承袭了传统,虽然贾珍只继承了管教的形式,管得不得法。

  有趣的是,荣国府里,还有宝玉的大伯贾赦和贾琏这对父子,赖嬷嬷忘了。那么贾赦怎么管教儿子呢?贾赦也打儿子,即使在长子贾琏成婚和当了父亲之后,贾赦也还是照打不误。第四十八回,为了石呆子扇子的事情,贾赦把贾琏“打了个动不得”,怎么打的呢?“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这是平儿到宝钗处讨丸药时说的。贾赦做事没有章法,打儿子也是乱打一通,可知此老为人不靠谱。贾政为人板正,打起儿子来仍然有章法。

  贾琏也挨打,吃的苦头也不小,还可能破相,但就这么三言两语就写过去了。关键是,还只给了侧写。

  宝玉挨打呢?那还了得。这件事是上了回目的,几乎写了一整回。第三十三回就叫《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写宝玉因为金钏儿之死而伤感,在会客时垂头丧气被父亲发现,挨了父亲的训,偏偏这时忠顺王府来人,说忠顺王府唱小旦的琪官不见了,指控宝玉“引逗他出来”,贾政又惊又气,还没来得及处置宝玉,贾环又见缝插针地诬告说金钏儿是被宝玉“强奸不遂、打了一顿”才投井死的,贾政气得半死,下决心动家法痛打宝玉,而且因为情绪崩溃,分不清是管教还是惩戒,是宣泄情绪抑或真要永绝后患。打宝玉的过程起承转合、波澜壮阔。然后王夫人、李纨、凤姐与众姐妹、贾母、薛姨妈、湘云等依次上场,门客、小厮、丫鬟、媳妇如云乱飞,阵仗超过黛玉进贾府的那一回。

  就这样完了?没有。接下来的一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中错以错劝哥哥》,回目里是两件事,其实写了三件事:黛玉因为宝玉挨打而哭得厉害,宝玉让晴雯送去了两方旧帕子安慰,令黛玉“五内沸然”,写了三首题帕诗;袭人主动去回王夫人话,表明了自己保全宝玉的“声名品行”的立场,说到了王夫人心坎上,王夫人口头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谋求上位者与手握权柄者就此成交;薛姨妈和宝钗也相信了宝玉挨打是薛蟠在外面嚼舌头导致,但这一次薛蟠是冤枉的,呆霸王急了,和母亲、妹妹叫喊,赌身发誓地分辩,最后还口不择言地还击宝钗,说她是因为惦记着金玉良缘才事事护着宝玉——这是一句不能说的话,呆霸王这招属于超限战,顿时把宝钗气哭了,薛姨妈气得乱战。这半回其实是写薛姨妈母子三人之间的一场因误会而起的矛盾,所谓“劝哥哥”不过是宝钗劝薛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之类的几句话。这就是三十四回的内容。完全是宝玉挨打的后话。

  直到三十六回的开头,贾母见宝玉好了,还怕贾政叫他,就吩咐贾政免了宝玉的会人待客,于是宝玉得以“日日只在园中游卧”,幸福地在大观园里“躺平”了。这仍然是宝玉挨打的余波。

  曹公大约对薛蟠这样的人怀着几分“政治不正确”的喜爱,所以写到他时往往特别活灵活现——

  (薛蟠)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

  通过薛蟠之口,我们才知道,只要宝玉挨打,他的老祖母就要迁怒,之前还有一次说责任在贾珍,把贾珍叫去骂了一顿。“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呆霸王其实不呆,他和宝玉的关系也不错,这两句话说的是实情。

  再想想贾琏挨打,只在平儿的口中说出,连其他人的反应也没有,实在凄凉。

  同是挨打,如此不同。人比人,没法说。

  挨打到底不是天天发生的,那么来看看天天会降临的夜晚。

  薛蟠超限战,说妹妹是因为想嫁给宝玉所以护着宝玉,宝钗又气又羞又委屈,“到房里整哭了一夜”。这是端庄自持的宝姑娘啊,这是全书的第二女主角啊,她的一个通宵哭泣的不眠之夜,就这么一句话,没了。

  写探春管家的那两回,第五十五回写了探春如何应对“愚妾”赵姨娘和一众“刁奴”,如何铁面无情地照章办事,进而想出了一些俭省的办法,树立了自己的威信,顺便通过平儿和凤姐达成了默契,第五十六回写探春在大观园里施展管理才华——推行承包责任制。这两回里,探春的情绪起伏很大:起初,终于有机会小试锋芒,三姑娘内心一定颇兴奋。不料,当众受了亲生母亲赵姨娘的气,被捅了软肋,“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和赵姨娘理论。后来,余怒未消,又对平儿拿出主子的款儿说话。渐渐被平儿劝过来了,又自感身世而流下泪来。然后就是商量承包责任制的人选和责、权、利,可谓殚精竭虑。当天晚上,三姑娘会不会失眠?如果没有失眠,她临睡前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或者写了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因为承包责任制刚刚商量停当,江南甄家的礼单就到了,探春接了礼单,命人回了贾母,紧接着,甄家四个女人来请安,探春李纨等人也陪着见客人,于是知道了甄家有一个外表性情和宝玉一模一样的甄宝玉,此时在注意力的光圈之中,探春已经淡出了。然后宝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到了甄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而探春,经历了振奋——丢脸——伤心——劳心——舒心——百感交集的探春姑娘,难道没有很多感慨,没有进一步的筹划?她是否因此失眠了?她睡得好不好?一个字都没有。

  李纨呢?这个青春守寡的贵族少妇,她白天教导儿子读书,漫漫长夜,她就夜夜安眠吗?也不知道。闭上眼睛想一想,几乎想不起来有关李纨独自一个人的任何特写镜头。李纨其实不是一个木讷、乏味的人,她有文化,有教养,虽然低调自保、行事中庸,但识人、审美趣味也都相当不错。她评诗,不但有眼光,而且有自信。她喜欢栊翠庵的梅花,而且毫不压抑自己的心愿,当众让宝玉去向妙玉讨梅花,她也敢于当众说出自己对妙玉的讨厌。在整个人生被迫取守势的大前提下,李纨也并不始终是压抑的、湮灭个性的。但是她的这些细节似乎都是为了衬托别人的,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宝玉……到了晚上,剩下她一个人,就谁也看不到她了。在作者的心目中,一旦不需要她作陪衬,她也就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似乎根本不存在。

  被爱的人,才有人关心她(他)的夜晚,怜惜她(他)的孤单,而有的人,没有那么幸运。

  看看被深爱的林黛玉。她的夜晚,写得都快成了我们的了,《红楼梦》读者的必修课之一就是陪着林姑娘失眠。

  进贾府的第一个晚上,黛玉睡在和宝玉卧室以碧纱橱隔开的里间,深夜未睡,在为一来就惹出宝玉摔玉的事而流泪,袭人安慰了她,然后她表示了对通灵宝玉的好奇。木石姻缘是天机,但“还泪”从相逢第一天就开始了。

  黛玉的夜晚与失眠,有多重要?重要得直接上回目——《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于是写了《秋窗风雨夕》。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下雨了,黛玉便“知宝钗不能来”,这是人之常情,但宝玉却冒雨而来。这是爱情和友情的不同。写宝玉全身雨天的装束,说明雨下得不小,但是对宝玉来说,看林妹妹是必须的,麻烦、夜黑、路滑、兴师动众都不是问题,到潇湘馆倒像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向林妹妹展示北静王送的、细致轻巧的雨天三件套(蓑衣、斗笠、棠木屐)。连黛玉都说:“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难得黛玉这样温和、懂事、有分寸,似乎都不像林妹妹了。但是她马上坚持要宝玉在回去的路上用她的琉璃绣球灯,以免天黑滑倒,还数落宝玉“怎么突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是深度关心,也透着“我怎么说你都行”的霸气,是恋人之间的亲密。

  然后宝玉走了,宝钗又派人送来了燕窝,黛玉命人给了她几百钱,然后——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这就是黛玉的一个失眠的夜晚。

  同是夜晚,如此不同。在整部书中,作者处处给宝玉和黛玉二人这样的大特写。

  那些没得到这样待遇的,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整部《红楼梦》,一切皆因宝黛而起。

  第一回就说得明明白白: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为报甘露灌溉之情,决定也去下世为人,用一生的眼泪去偿还。那位僧人说:这件事是千古未闻的罕事。他还说了一句泄漏天机的话——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一切只因为这一件事。所有人都是陪他们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宝黛二人,书中的所有人根本不必也不会出现,他们都是因为宝黛二人才来到这个世间,才在《红楼梦》中出现的。

  各式各样的人,才构成人间。而且,有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会有离散、有生死、有冲突。这样的人间,爱情会有障碍,真心会遇误解,性灵会遇遮蔽,利益会起纷争,这样,绛珠仙子才会有泪可还。

  绛珠仙子不说用一生的爱去还,她说眼泪,其实就是相知、相思,就是深情、痴情、一往情深。在东方的时空中,眼泪和爱常相伴而来。在仙界和宝黛心目中,爱和眼泪是一件事。认为爱情必定是轻松愉快的人,可不必看《红楼梦》,“以其无深情也”(张岱语)。

  神瑛侍者为什么“凡心偶炽”?不知道。我倾向于不用宗教理念去想这个问题,而用人生理念来看。神瑛侍者也许是内心的小火山突然喷发了,有一种力量必须到复杂的世界里去释放。也许是他明白了必须消灭和真实世界的距离,以有限生命的形式进入那个绝不完美、绝不清静宁和的世界,去翻滚,去变脏,去破碎,然后重新站立、奋力洁净、再次完整。用我的朋友梁永安的说法,“生命本身一定要超越一些东西,我们追寻的目的是要越过一些东西,越过是为了放下它。”(《梁永安的爱情课》)

  反正,神瑛侍者下凡了,绛珠仙子也下凡了。他们都是自己选的。很多人也跟着他们下凡了,这些人下凡是不自觉的,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此生此际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自知,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么多人中的一个。这么多人,都是陪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来这个世间走一遭的。

  一切皆因宝黛而起。这不是一个谁是主角的问题,而是一个情感、审美的问题,是很深的心理选择。

  如上面所说,曹公特别给宝黛的待遇,这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对主角的重视——这在技术上是必然的,何消说得,更是曹公的立场。

  曹公在心理上是宝黛视角,情感上是宝黛立场。宝玉挨打,他真的痛,真的焦急,所以过程特别漫长,救兵来得特别慢。黛玉失眠,就是他失眠,潇湘馆里夜雨,在梧桐和竹梢,也在作者心里点点滴滴——这样神仙似的妹妹,又在无边的哀愁中失眠了,她所忧愁的会不会发生呢?作者知道:会。所以,没办法让她不忧愁,只能看着她的眼泪和雨珠一起点点滴滴,空阶滴到明。如果你是一个一直失眠或失眠过的人,你会明白,失眠的时间有多漫长,每一晚的失眠又有多么不同,所以失眠对失眠的人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不容忽略的。

  既然是宝黛立场、宝黛视角,所以写宝钗就有距离。不是因为宝姑娘收敛、庄重、看不透,而是她不是“自己”这一边的,她再完美、再可敬可亲,终究是“旁人”。只知道她正统,不知道她是否藏奸;只知道她务实而理性,不知道她是否冷酷;只知道她也会脸红,不知道是否对宝玉动了心;只知道她写诗会翻出新意,不知道她对未来是随遇而安还是有野心……红楼人物的品鉴,曹公屡屡玩障眼法,他有时会明明写宝钗完美,但其实再完美的旁人也是旁人,而宝黛才是“自己”。

  贾母虽亲,但最亲近的长辈终究也不过是亲近的旁人。所以始终不知道她对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怎么想的。贾母的心思,不要说读者要猜,宝黛也要猜测,这就对了。

  对于金玉良缘,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心思肯定是一样的。除了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互补短板(薛家富而不贵,贾家贵而内囊渐尽)这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还有血缘关系之间的互相依恋,这是潜在而巨大的感情内驱力。如果宝钗嫁给宝玉,薛姨妈一家可以就此依贾府生活,这意味着两件事: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二人可以不分开,薛姨妈和王夫人可以长久姐妹做伴。这一点,看看薛姨妈来的时候王夫人的反应,就可以知道:“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王夫人平时的人设是:懒得管家、爱清静、比较淡漠,其中应该也有长期受拘敛的疲惫和无人说心里话的孤单,唯有薛姨妈来和元春省亲,她流下了喜泪。薛姨妈是她的亲妹妹,宝钗这个外甥女其实像她的大半个女儿,是很贴心的。许多人说黛玉身体不好,个性刁钻,难讨婆婆喜欢,其实似是而非。只要想想黛玉的母亲只是王夫人的小姑子,宝钗的母亲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就明白不用论到身体和性情,在王夫人这里,黛玉肯定输了,而且无法扳回。

  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是贾母。

  贾母毫无疑问最爱和最在乎宝玉,所以人们揣测她的主意的时候,总是从她为宝玉打算这个单一立场出发:宝钗端庄平和、面面俱到,宝钗更懂事,宝钗人缘好,宝钗身体健康(会长寿和有利于生育)………似乎忽略了贾母的智慧,也无视贾母对黛玉的感情。先说对黛玉的感情,从黛玉进贾府,贾母把她搂在怀里大哭,其实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外孙女抚养大了,等到林如海也去世了,贾母根本没有也不用吩咐:要再把林姑娘带回来,贾琏就理所当然地把黛玉带回来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黛玉从此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贾母始终是疼爱黛玉的,在第三代里面仅次于宝玉,对她的个性也相当宽容,宝钗教育黛玉的那些话,贾母都没有对黛玉说过,即使抱怨“两个玉儿”也透着至亲骨肉、不可能割舍的那种亲。

  这样的外祖母,她不可能不替外孙女的归宿考虑。为了保障黛玉的人生,首选就是让她留在贾家,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将来留在她的舅舅贾政的眼皮底下,那么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宝玉。宝玉离了黛玉就活不成的样子,贾母看在眼里,并没有紧张或者不满,因为这是她心里默许的。最懂贾母心思的凤姐和比较机灵的仆人,都认定将来宝玉和黛玉是一对儿,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贾母的心思和做法影响下达成的共识。不然,在谈论宝玉终身大事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谈论黛玉将来的归宿,但是他们都没有,显然他们都知道:黛玉不用出嫁,黛玉会永远在贾府。而能够让黛玉永远在贾府,最自然而然的出路不就是让她从贾母的外孙女变成贾母的孙媳妇吗?

  贾母为什么没有明说?不好说。一方面可能是宝黛都还小,另一方面可能担心说早了贾政夫妇反对(作为父母当然希望宝玉读书上进),第三方面可能怕说破了,宝黛反而要拘礼,不如先让他们以兄妹的关系混在一起再玩几年。贾母不担心黛玉的身体吗?应该没那么担心,因为她其实多少知道黛玉是心病,因此有把握姻缘美满之后,黛玉身体会好起来的。至于很多人说的黛玉可能无法生育,贾母恐怕不会太担心,体弱的女子往往不影响生育,而且生育后身体好转,贾母肯定知道。再一说,即使黛玉真的不能生养,因为当时是万恶的一夫多妻制,那么让妾室生几个,也就是了。孩子们还都得认黛玉为唯一的正牌母亲呢。看看探春是怎么对待王夫人和赵姨娘的,便可以明白。

  贾母为什么夸宝钗?因为她是客人啊,而且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孩儿,又那么努力地对长辈投其所好,作为一个审美眼光很不错的老太太,夸宝钗一点都不奇怪。特别喜欢宝琴,则是一半一半,一半是对出色的女孩儿的习惯性欣赏,另一半似乎是故意在告诉王夫人和薛姨妈:自己并没有对宝钗怀有特别的兴趣。她问宝琴的生辰八字,哪里是想为宝玉求娶?分明是告诉薛姨妈:对你和你姐姐处心积虑要成就的金玉良缘,我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宝钗是好姑娘,但是和我家宝玉没关系。至于在清虚观里对张道士说的那番话,什么有合适的人家你就帮我打听着,还装模作样地开出特别低的条件,明显是场面话,顺便掩饰一下真实打算。可怜宝黛生了冤枉气。

  在曹公原来的情节里,后来巧姐落难,多亏了刘姥姥解救,带回家将她嫁给了自己的孙子板儿。连刘姥姥这样的村妇都知道,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最根本的疼爱,就是给她一个家,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连刘姥姥都懂得的,见多识广、大局观很好的贾母岂能不知?迎春出嫁,她心里明白不是好姻缘,但是碍于亲父(贾赦)主张,只能不多说,但黛玉不一样,黛玉的终身归宿,就是贾母一个人说了算啊。要她狠心地让宝玉要死要活或者大发狂病,偏不让他娶黛玉;要她让黛玉嫁到别家,从此死活凭她去,这在贾母,是不可能的。这两个玉儿,只要有一个过得不好,贾母晚年就过不好,何况两个同时过得不好,这是贾母绝对不会选择的。

  但我们都知道,宝黛姻缘没有成功。究竟曹公是怎么写的,我们没看到,这也是残缺的四十回中最让人抓耳挠腮的一部分。现在后四十回的宝玉病得发昏,贾母嫌弃黛玉,凤姐使调包计,这些都戏剧到夸张,人物都变了形,不懂得为什么续写者对贾母和凤姐有着那么深的恶意。

  只能按照狄仁杰断案的思路:排除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可能的了。

  许多人猜测可能是这样:事关宝玉和妹妹一家,王夫人坚决顶撞了贾母的意愿,于是搬出了元春这张王牌。贵妃娘娘和母亲一条心,贵妃娘娘(其实是她们母女)选定了宝钗,甚至赐婚,那么贾母就没有办法了,贾政当然只有叩头谢恩的份儿。

  但总觉得这样的情节不够浑然。

  又有一种猜测是:贾母来不及安排好就去世了。有可能,但也不太像。因为贾母养尊处优,即使大病不起,应该也有时间吩咐几句,其中肯定会有宝黛二人的终身大事,甚至拿出王熙凤所说的为他们婚事准备的“梯己”交给宝黛二人。如果这样,贾府甚至会赶紧给宝黛成婚来冲喜,免得祖母丧期要等好几年。除非是贾府当时已经败落,变乱之中,贾母在仓皇凄凉中去世,宝玉不在身边,于是来不及吩咐和安排。

  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黛玉早早泪尽而亡?她没有等到和宝玉议婚,就还泪已毕,寂然归天了。贾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哀痛之余,只能面对现实,接受金玉良缘。事实上,宝钗的为人一直拥有从宫里到丫鬟仆妇广泛的认可,只要贾母不反对,金玉良缘便可以特别顺滑地成就。没有了黛玉,娶谁都一样,宝玉不会对宝钗太抵触,甚至也会有几份怜惜,因为他知道一切不是她的错。

  他们甚至相处得很好。当他们以礼相待的时候,唇边竟浮现了相似的笑容,寂寞,苍凉,无奈,有出于教养和彼此了解的温和,但掩不住无边的空洞。“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里曹公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爱情与标准无关,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而有没有爱情,人生完全不同。

  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钟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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