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舟
《圣经.创世纪》称：上帝因世人行恶，降洪水灭世，并命义人诺亚造方舟，洪水来时，诺亚携全家及留种的一切动物避入，水退，逐得救。许多文艺作品把方舟比作救人离开苦难的船。
一
肖秀玲的尸体从医院里抬了回来，其实她根本没有活到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活着的时候谁也没去注意、甚至被人冷眼相看的柔弱姑娘，死后竟会在村子里引起这么大的震动。整个肖家营能出来的人几乎都出来了，有的站在大门口，有的站到大街上，默默地注视着担架上那个用家织蓝底白花布覆盖着的姑娘。没有人说话，不少妇女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深沉的悲哀笼罩着肖家营，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为什么?谁也说不清。
李洪运出来了，穿着一件灰布家做褂子，脸阴沉着，大嘴的两只嘴角像有两块石头坠着似的往下吊着。人们猜测，这位主宰肖家营一切的大人物也许要发表两句不平凡的观感。但是没有，他和肖家营的其他人一样默默地站着，看着抬肖秀玲的担架从离他不到五步的地方走过去，又看着担架走出老远，这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
他突然觉得非常疲劳，精神疲劳，身体也疲劳，好像一下子年老了许多，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死去的肖秀玲比活着的肖秀玲使自己压力更大，一个潜在的意识在她心里翻腾着，自己和肖秀玲这对力量悬殊的对手较量的结果，究竟是谁胜谁败了呢?是的，自己是强者，男子汉大丈夫，革委会主任，大权在握，而对手不过是一个“可教育的”柔弱姑娘。可是，两次较量的结果怎么样呢?第一次，托快嘴二婶提亲，但对方的回答却是“配不起”，不冷不热地拒绝了。现在肖秀玲死了，全村人又以空前的沉默表示了她们的悲哀和怀念，在自己眼里不占丝毫位置的“阶级敌人”的女儿，在村民的心里竟然占这么重要的位置，自己的权威是多么的空虚和无力。
最使他伤心的是儿子晓辉，自从听到肖秀玲自杀，一下子病倒了，高烧，神志不清，有时喃喃自语说几句胡话。开始他不明白儿子的病因，女人一说他才明白，是因为肖秀玲的死而引起的。想当初托快嘴二婶提亲，不过是看着儿子可怜，想尽一尽当爹的义务。谁知事情没成，儿子的心却陷了进去。这是自己害了儿子呀!
他回到屋里，看见女人正端着碗喂儿子稀饭。他想凑上去问问儿子的感觉，不料儿子脸一扭朝墙，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心里一酸，什么话也没说，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女人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垂着泪，她恨透了自己的丈夫。
肖全柱家里，林豆青正跪在那个乌黑的木头十字架前祷告：“主啊，主啊……”在她旁边，新媳妇魏莲枝(她昨天晚上并没有走远，只是在院子的一从蓖麻棵里蹲了一夜，今天早上自己出来了)正木呆呆地瞪着两只眼睛，嘻嘻地笑着。
担架抬到院子里，在门外放下了，肖全柱走到林豆青身后，说了“娘，秀玲抬回来了”，就往地上一蹲，捧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豆青神情木然，她站起身来，走到担架旁边掀开印花布看了看女儿。
肖秀玲面色发紫，满嘴燎泡，张着嘴，大概临死前还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吧。
人们预料，林豆青一定会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但是没有，林豆青放下印花布，急急忙忙走回屋里，从墙上摘下那乌黑的木十字架，又急急忙忙地走出来，把十字架放在女儿的胸口，然后喃喃地祷告起来。好一会，祷告完了，突然对肖全柱说：
“全柱，你不用哭，你妹妹没死。”
“娘啊!”肖全柱嚎啕大哭起来。
“真的，全柱，你不用哭。”林豆青安慰儿子，“刚才我祷告，看见主耶稣了，主耶稣说了，你妹妹三天能活过来。当初耶稣让人钉在十字架上，钉死了，埋到石头墓里，过了三天……”
“娘!”肖全柱猛从地上窜起来，朝着林豆青连哭带喊地怒吼了一声，然后抓过那个十字架，一脚踩得粉碎。
肖全柱和村上的人们没有理睬林豆青“三天复活”的神话，而是按照民间的风俗和气候条件，第二天上午就把肖秀玲安葬了。林豆青跟在棺材后面，一路“主啊，主啊”地祷告着。直到棺木入穴，人们开始往上封土的时候，她才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我的闺女呀!”嚎啕大哭起来。
……
二
赵喜虎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砖头上，身子和头靠在那棵粗大的杏树干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任凭娘骂自己“杂种”“不是人”，他一声也不吭，准确地说，爹和娘怒气冲冲的骂声他根本一句也没听到。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肖秀玲的影子，哭的，笑的，羞涩的，气怒的，痛苦挣扎的……千百个肖秀玲向他涌来，一齐围住了他。
肖秀玲活着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失去她是什么滋味。现在肖秀玲死了，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那样的空虚，空虚得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一下子变得那样的无聊，无聊得连自己过去认为最神圣的目标入党，也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他的心一下子掉进无底的深渊。
大门开了，李洪运走了进来。
赵喜虎连动也没动。
李洪运不会笑，脸色总是那么阴沉着，大嘴的两个嘴角总是那么往下吊着，矮个子，宽肩膀，走路一晃一晃的像个瘟神。
瘟神!对，李洪运是个瘟神，肖国泰是被他整死的，也是他一次又一次板着脸叫自己和肖秀玲划清界限的。
喜虎娘见李洪运进来，连忙上前搭讪：“他洪运叔来啦，快坐吧!”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一个小板凳。
李洪运一声没吭地接过小板凳，坐到赵喜虎对面。
赵喜虎翻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洪运沉着脸，不吭声。
说吧，说吧!你李洪运有啥话就说吧，是让我替你卖力?是教训我?是欺骗安慰我?是让我再给谁写一封绝情信?我知道你心黑手毒，可是这是我的家，你敢动手吗?我赵喜虎不是肖全柱。
“我是来跟你说，你的入党申请大队已经批准了。”
赵喜虎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李洪运是来说这句话的。
“入党了，更应该好好干!”李洪运说。
入党了，入党了，这是真的吗?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可是肖秀玲呢?那封绝情书呢?看着李洪运脸上那得意的神色，赵喜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入党了，我入党了，哈哈，我划清界限啦!肖秀玲，你听见没有，我入党啦!”
“喜虎，想干啥?”李洪运惊慌地喝道。
“哈哈哈哈!我入党了，肖秀玲，我入党啦，我跟你划清界限啦!哈哈哈哈!”
三
初秋的夜晚，繁星满天。星光照着乌黑的玉米地，照着闪着微光的小河，照着朦胧而神秘田野。清凉的露水打湿了宽大的玉米叶，打湿了小路边的野草，空气湿润而又清凉。
通往村南坟地的田间小道上，赵喜虎正挎着竹篮脚步沉重地走着，胳膊碰落了玉米叶上的露珠，脚步惊跳了路旁的青蛙。可是他什么也没觉察到，他只有一个念头，到肖秀玲的坟前祭奠一下，他有话想跟她说。
整整一个下午，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肖秀玲平时喜欢什么东西呢?她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给过赵喜虎东西吃，赵喜虎也从来没有给过她。只有一次在上工的时候，他带了两捧红枣，被小伙子姑娘们一抢而空。他没让她，但他注意了，一个姑娘把自己抢来的红枣给了她两个，她没有吃，而是装到了衣服的口袋里了。穿的呢?她好像从来也没有打扮过，只记得她冬天穿一件小棉袄，外边罩着一件深青色的褂子。夏天呢，就是那件白底兰花的小褂，不知穿了几年了，颜色褪色了，上上下下还钉了几个补丁。当时自己曾动过一个念头，给她买一件，但后来却因为划清界限没有买成。
赵喜虎沿着田间小路向前走着，一直地走着，埋葬肖秀玲的时候他没有来，但是那个曾帮他送绝情信的小妹妹来了，她把肖秀玲坟地的地址告诉了他，就在眼前这块玉米地南头的东南角。
夜，静静的，一点风也没有。肖家营的人们这会儿正干啥呢?也许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
走出玉米地，东南角果然有一座新坟。但是他猛然站住了，他发现就在那座新坟旁边，一闪一闪燃烧着一团火光，火光旁边还有一个看不太清楚的人影。
是肖全柱?是林豆青?是魏世杰?不，他们应当白天来的，不会是他们，那么是谁呢?
他站在那里警惕地注视着。
那人开始是蹲着的，手里用一根小棍拨弄着地上的纸，使它烧得更旺。后来他站起来了，好像要到旁边取什么东西，这一下赵喜虎看清楚了：李二拐。
一刹那，赵喜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起往外涌来。
李二拐也发现了他，颤声问：“谁?”
“我。”
“喜虎?”
赵喜虎走过去，蹲在李二拐旁边，先从竹筐里拿出几个水果，又拿出一叠已经叠好的纸，从一个碟子里抓了两枚红枣压在纸上，然后划火点着，不一会，纸张就燃起了熊熊的火苗来。
一九七八年的初秋，一个共青团员和一个共产党员，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来到坟园给一位基督教徒的女儿化纸祭奠，这在理论上是很难成立的，但这却是事实。我们也不要责任怪他们，因为人不是铁打的，不是木偶，不是木乃伊，除了信仰以外也都有七情六欲，难道入了党、入了团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
“喜虎，我……对不起你。”李二拐不安地说。
“你，喜欢秀玲吗?”赵喜虎两眼望着火星问。
“喜欢。”
“你知道她喜欢吃啥吗?”
“红枣。”
“你咋知道的?”
“有一回她去卫生室，我见她拿着吃。”
“你知道她喜欢穿啥吗?”
“白底兰花褂。”
“你咋知道的?”
“我没见过她穿别的。”
“你给她带来了吗?”
“嗯，红枣在纸灰里，布，刚才烧了。”
赵喜虎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刷刷滚落下来。他从篮子里拿出那块准备好的白底兰花布，慢慢地投到火里。不一会，布开始燃烧，火焰升腾，把肖秀玲的坟照得通红通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