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巴塞罗那,遇见了迪亚斯。他后来,离开了这个他心爱的世界。
——题记
我在巴塞罗那的那几年,住在我隔壁的邻居迪亚斯,和我成了朋友。他热爱艺术,自己是个画家,而我的职业是建筑师,也学过绘画。大学毕业后,我先是在南方一个城市工作了两年,之后出国,去了苏黎世理工大学,在那里读了两年半的研究生。毕业后,因为我读研时认识的女朋友约兰达是西班牙人,我到了巴塞罗那,找了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我通过房屋中介,找到一幢带有天井的公寓时,住我隔壁,六楼一位看上去比我年纪稍大一些,留着胡子的男人,正好开门出来。他微笑着朝我挥挥手,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并主动告诉我他叫迪亚斯,喜欢画画,是个艺术家。他说这里是他的工作室,兼他的住所,并说他很高兴认识我,和我成为邻居,也欢迎我以后有空的时候,可以到他的工作室做客。他的主动和热情,让初来乍到、手里还拿着拉杆箱的我,感到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来巴塞罗那半年之后,我和迪亚斯慢慢混熟了,周末或者平时下班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敲门,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最近的作品。他的工作室在客厅的一角,有一大堆CD、书籍、画册和影碟。墙壁上,也挂了不少他的得意之作。他跟我讲他目前正在进行的绘画,讲他喜欢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毕加索,比利时的马格利特,墨西哥的女画家弗里达,包括挪威的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等等。那几个画家我都知道,也很喜欢。原因很简单,在有时单调、乏味得要命的生活里,我也需要一种奇异与夸张的想象力,包括创造力,去突破庸常的平淡与自我的困境。当迪亚斯有一次跟我谈到马列维奇构成派的作品,包括未来主义先锋派的宣言时,我们都很有共鸣,也为前辈艺术家的探索感到有些激动和振奋。我想我们以后可以多多交流,也甚至像前辈艺术家一样,通过大胆的创造和想象,在各自的领域取得突破。
迪亚斯的绘画总是以想象力惊人著称。他超常的想象力,不但使他的艺术作品独具风格,甚至在语言表述上,也都描述得活灵活现。他的另一个搞摄影的朋友马克,有时也会过来玩,后来也和我熟悉了,在看了迪亚斯最近一批作品之后,马克总会笑着用“想象力先生”来逗迪亚斯。每次看见马克跟自己开玩笑,迪亚斯只是笑一笑,也不反对马克以开玩笑的口吻来这么称呼自己。
马克每次来迪亚斯的工作室,手里经常会拎着一些超市买来的啤酒、零食。进门看到我在的话,就会对我笑笑,眨眨眼,然后故意去逗迪亚斯,“嗨,亲爱的迪亚斯,我们的想象力先生,你今天出门又遇到了什么新鲜的事,说给我们听听。”马克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故意以一种调侃的口吻跟朋友们说话。
这时候的迪亚斯会转过身,看着马克,笑着胡扯上几句,“我今天一大早醒来,就看见太阳变成了一只火烈鸟,它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了巴塞罗那的上空,后来那只火烈鸟,停留在圣家族大教堂上面。我在画了一晚上的画之后,就是被火烈鸟的尾巴,那些扫过窗口的羽毛弄醒的。”
“我醒来的时候,那只火烈鸟不见了,然后你出现了。”迪亚斯反过来,调侃了马克一把。我站在旁边,听到他们俩互相调侃,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迪亚斯拉过来一把椅子,请马克坐下来,然后把啤酒和零食,放在靠窗口的小餐桌上。
虽然迪亚斯喜欢用稀奇古怪的语言瞎扯一番,但事实上,我发现他是一个极其严肃、认真、自律与职业的艺术家。很多时候,他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工作、看书、画草图、思考,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和艺术创新。我每次去他的工作室,都看到他穿着工作服,拿着画笔,手上沾满了油彩,地上摆满了各种绘画的工具与材料,正一个人站在画布前面,或者在最近的一组装置前,思考和不停摆弄各种材料。有时我和他以及马克一起去酒吧,或者周末约上我的女朋友约兰达和迪亚斯的女朋友洛拉一起,在街头餐馆吃饭。除了交谈,他特别喜欢观察身边的陌生人,或者路过街道和广场的行人。他总是随身带一个很小的速写本,没事就画上几笔。他的手绘能力很强,寥寥几笔,就可以很传神地抓住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身体特征,包括景物也是如此。那些草稿,有时会成为他创作的素材和灵感。有一次,他创作了一幅长条形的油画,名为《一次没有结局的晚餐》,在一张铺了白布的长条形桌子周围,他画上了各种不同动作和表情的人物。我去他工作室的时候,就看到油画上的那些人物,很多就来自他的速写本。“他就是个工作狂。”马克曾经跟我这么说,“只要在工作室,他就会沉浸在自己那个想象力构筑的世界。”
确实,迪亚斯只要有空,就会在工作室画画,做自己的作品。作为一种训练,我在他的工作室见过他摆放在书柜里的一大沓速写本。他经常在速写本上画各种草图。有时,他会画山顶上的风力发电机。画一些置身于孤独和莫名氛围中的人物。他画一个有兔子般脑袋的人,爬上摩天楼的屋顶,拿着望远镜向大海瞭望。迪亚斯的草图总是充满了奇思异想,他甚至因为他的两个喜欢饲养动物的朋友,经常在脸书上发猫和狗的照片,有一天突发奇想,决定将动物的头像与人体进行嫁接,创作了一个精神异化的《人·动物》系列。他甚至会把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件,挪用到人体的身上。比如最近他画的另一个系列,就是将鞋子、拖把等各种日常物件,转化为人体的头部。甚至在一幅半身的人体素描里,他将一只佛手瓜挪用为人体的脑袋。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仅仅只是一个奇怪的头部形象,这种形象,常常让人迷惑不解。两个司空见惯的物体,因挪用、嫁接,有了全新的感觉、隐喻和象征。那天我在他的工作室,看到佛手瓜这一组人物作品时,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分析,最后还正儿八经地,在脸书上为迪亚斯的绘画,写了一段文字。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与那些愉悦的艺术不同,迪亚斯的绘画,经常会带来强烈的不适感和反差。其绘画的方法和理念,应该是可以归类到“现实表现主义”的范畴。在表现的主题、目的和内容上,又混合了荒诞、超现实、反讽、幽默、怀疑、错位与象征。用色上,又结合了梦、回忆、死亡的惊悚与呕吐。总体上其绘画的本质,就是直接指向并表现这个时代的荒唐与荒诞。
我记得那一次,迪亚斯看到后给我回了话,他说我的分析大致是对的,他就是想表达人类的异化、荒唐与荒诞。
过了两个月,迪亚斯在自己工作室的墙壁上,安装了一面很大的故意敲裂的镜子。夏天周末的一个夜晚,我约了马克一起去迪亚斯的工作室做客。进门后,我抬头就看到这面新安装上去的大镜子。它的宽度有一米五,高度从地面快到了天花板。开始我以为是迪亚斯不小心碰坏的,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去玻璃店更换。我和马克一起,站在那面碎裂的镜子前,看着布满裂纹的镜子,将我们的身体分割成很多大小不同的碎片。迪亚斯拿着酒杯,从客厅走过来,在同样把他切割成碎片的那面镜子前,跟我和马克说:“你们不觉得这面镜子里的人物,非常具有毕加索立体主义作品的特点和意味吗?”
我站在旁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感觉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在镜子里,我、迪亚斯和马克,都变成了很多个由破裂的画面组合的色块。
“除了洗手间的那面完好无损的镜子,这面大镜子,是我安装后,故意拿木棍敲裂的。”
迪亚斯一手拿着酒杯,一边跟我们介绍,他说,通过镜子的裂纹,他可以训练自己把事物予以拆解的想象力,然后再将观察到的分裂的人体与物体,移植到画布上。
“我甚至会将一幅已经完成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画作,摆在这面镜子前面,让它在镜子里产生新的裂变和意义,然后重新绘制。”迪亚斯看着我们说。
“我喜欢立体主义风格的绘画,可以对事物形成一种多角度的分裂。”我对迪亚斯说。
“有时我也会让女朋友洛拉过来,让她穿着内衣,或者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镜子前面,将自己分裂成碎片。”迪亚斯笑着说,“然后我用一周的时间,描绘一幅在房间中把自己打碎的女人肖像。”
我不知道马克怎么想,但我听着迪亚斯的解释,至少会感觉到他艺术上的一些方法,比较新奇、有趣,也非常具有启发性。
感恩节的一个晚上,我和迪亚斯去外面吃晚餐,也叫了马克一起过来。在酒桌上,迪亚斯跟我和马克谈到他最近创作的“双头人”系列。他说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双重性格的男人,比较内向和敏感。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感到一种人格的矛盾和分裂。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面,应该还存在另一个人。
我跟他说,那是另一个自我。
他说对,是另一个自我。两个我。
他拿着酒杯,跟我和马克说:“我经常感到有两个我,在半夜,在自己的内心,为白天的各种念头,再一次吵翻了天。我经常要花不少时间分析,才能搞清楚哪一种意见才是对的,是我必须做出选择的。”
“比如在我思考要不要干什么事的时候,另一个我,可能就会提出强烈的反对。我想去地中海和北非旅行,另一个就会说:‘嗨,等等,等你某一幅画卖出去和你有钱的时候。’
“有时,我想约一个朋友出来,去酒吧喝酒,内心的那个我就会大声地说:‘你需要安静地创作,你最好就待在自己的工作室。’”
对于创作时遇到的问题,或者内心的矛盾,迪亚斯总是要思前想后,作出各种分析和判断,才能够把问题的头绪梳理清楚。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犹豫、迟疑与矛盾,甚至内与外的巨大反差。他不知道如此反差的两个人,怎么会如此完美地结合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深处。
“不奇怪,很多艺术家都是双重性格,这样他们才可以反过来观照自己。”马克说,“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性格。心理学家也分析过,这种性格最适合艺术创作。”
作为一种精神分析,迪亚斯后来跟我说,他决定去创作一个“双头人”的作品系列,去反映现实中自我的那种分裂与矛盾。
为此,他先去谷歌搜索是否有双头人这种现象存在。最后发现,在现实生活里,由于环境影响和基因变异,双头人竟然是存在的。这种资料的查阅,坚定了迪亚斯画这个系列的决心。他甚至跟我和马克说,毕加索立体主义风格的头像,其实也类似一种双头人。只是毕加索在绘画中,融入了时间,将眼睛在不同时间段看到的头像,整合在了一起,成为立体主义风格的画面。
那个“双头人”系列,有一次我去迪亚斯工作室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画布上打草稿。小尺寸的草图,他在速写本上画了不少。他每天起床后,除了一日三餐、散步和睡觉,就是集中精力画他这个系列。我有时下班回来去他工作室,也会给他出些主意。比如我从建筑学的角度,建议他怎么样才能够让画面更具有空间感和透视感。我说,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背后的背景,就特别具有空间感。毕加索、达利、马格利特的绘画,都和建筑、空间、场所发生密切的联系,迪亚斯说确实是这样。为此,他画的一系列双头人作品,往往会把人物置于不同的场景之中。即使是局部的头像,其背后也会有一个特定的场景。要么是室内,要么是老城的某个局部。要么从高处鸟瞰城市,要么呈现郊外的自然景色。迪亚斯那段时间,每天都待在工作室里,推进他的作品。他同时在画几幅不同尺寸的绘画,而不是画完一幅,再继续下一幅。我问过他,他说这样处理的好处,就是随时都可以捕捉到脑海里的灵感和闪光,他将不同的灵感,表现在不同的作品上。我印象最深的一幅,是他在一块巨大的画布上,在一个土红色又混杂着茂盛植物的土地上,描绘一个忧伤的双头人正站立在大地上。双头人有不同的表情,脸部有不同的呈现角度:一个明亮,一个幽暗;一个略微平面,一个立体。一个沉浸于梦境,一个在现实世界,睁大了茫然的眼睛。
“不错!我喜欢这个系列。”我跟迪亚斯说,这个系列,既有立体主义的特点,也有表现主义的特征。
迪亚斯说是的。
有时马克过来,看到迪亚斯这批作品,会跟迪亚斯说,我平时拍人像,也喜欢多次曝光,将不同角度、不同时间点的人像,结合在一个画面上。
“这种方法表现的艺术,会显得更为丰富。”马克说。
除了画双头人和别的系列,迪亚斯也喜欢画人体,尤其是肥胖女人的裸体。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电脑上看一部有关肥胖姑娘的电影。迪亚斯在工作室的客厅,谈到艺术创作的主题时,会跟我们谈到肥胖女人和艺术的关系。他说,“肥胖的女人,特别具有艺术的表现力。”我当时还笑了一笑,觉得迪亚斯的女朋友洛拉身材苗条,他却喜欢研究肥胖女人和艺术的关系。不过后来迪亚斯跟我说的一些观点,让我觉得他的分析与判断,应该是对的。比如他说好的艺术,主要来自事物的变形。肥胖的女人,包括肢端肥大、屁股巨大、乳房下垂的女人,天然就具有一种身体的变形能力。当她们行走、坐下,甚至躺到床上的时候,她们身上多余的赘肉,就会在形体塑造上,发挥巨大的作用。现代艺术并非需要像古典艺术那样,只临摹脸部精致、漂亮的女子,相反,艺术家们更喜欢描画和表现身材奇丑、变形甚至走样的女人,就像英国艺术家弗洛伊德一样。
“确实是这样,像蒙娜丽莎那样的女人,太写实,太完美了,现代艺术更喜欢表现变形和审丑。”马克补充说。
我觉得马克说的有道理,我虽然是个建筑师,但那些肥胖的女人,也会在外表和行动上,吸引我的注意。尤其是高大、肥胖,甚至有些肢端肥大的女人,她们夸张的形体,总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再怎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比不上迪亚斯,可以在画布上,对她们进行想象与再创作。曾经,有一个全世界最为肥胖的女人,无法下床,因为各种心血管毛病,需要去医院进行治疗,最后不得不求助于社会。建筑公司最后帮她拆除掉她们家里靠花园的一面墙壁,然后用吊车和平板推车,才把她从房间里挪出去。
“那个女人如此肥胖,我都不知道她平时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我在客厅里跟迪亚斯讲。
“怎么生活?还不是吃喝拉撒嘛。”马克靠在墙壁上,拿着酒杯,抬头看着我说,“她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有点行动不便而已。”
我说,我可受不了这种过度肥胖的女人,她们是病态,还是不停进食的原因?
“都有。”马克站在旁边说。
我在迪亚斯的工作室,除了看到一大堆CD和摇滚乐的唱片,还经常会看到一些时装杂志。开始我以为是迪亚斯对时装感兴趣,因为他的打扮就非常新潮和具有个性。不过后来,迪亚斯跟我说,他其实只是想从时装杂志里,获得一些启发和灵感。因为他的绘画,大部分是以人物为主,他不想出现在自己画面中的人物,只是穿着日常生活里那些普通的衣物。他说时装杂志能够提供一些新的人物造型,包括他们的衣服、打扮,甚至他们的脸部造型、化妆与发式,都有一种超前感和未来感。迪亚斯说,这对他的人体绘画很有帮助。
我跟他说,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自画像,她所穿的衣服,就非常的有个性。
迪亚斯说是的,他说他看过照片上弗里达穿的墨西哥风格的衣物,他也喜欢绘画中的奇装异服,喜欢服装中的地域特色。
我的女朋友约兰达学的是服装设计,她也认同迪亚斯的观点。她是西班牙南方科尔多瓦人,是我在瑞士读书时认识的。我们都做设计,只是她学时装,我学建筑。读研的第一个暑假,她曾经带我一起去了西班牙的南方,去了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和安达卢西亚的首府塞维利亚。我们两个都喜欢艺术和旅行。约兰达带我在格拉纳达和科尔多瓦的老城漫步,我们一起去了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去了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也去了塞维利亚市内位于瓜达基维尔河畔的金塔,还有斗牛士博物馆。约兰达在旅途中跟我讲了摩尔人当年从北非入侵西班牙,并统治西班牙七百多年的那段历史,也讲述了有关金塔的传说。她说十三世纪摩尔人的阿里莫哈德王朝的国王,曾下令在瓜达基维尔河畔建造这座金塔。这座为加强城防而诞生的建筑曾经通体镀金,但在岁月的磨损下,镀金的塔身如今已显得格外斑驳。而我也知道塞维利亚不仅是一座有其自身特点,并具有神秘色彩的伟大城市,而且欧洲文学戏剧中的很多故事和人物都出自塞维利亚。比如英国诗人拜伦和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的人物唐璜,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作品经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改编的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莫扎特改编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法国作曲家比才描写西班牙吉卜赛人卡门爱情故事的歌剧《卡门》。还有在塞维利亚度过青年时代并长眠于此的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经常在作品中提到塞维利亚的街道和房屋的名字,他不朽的《堂·吉诃德》是在塞维利亚的监狱中完成的。在安达卢西亚旅行的日子,我也感受到了这是一片充满激情的土地。斗牛场的热血,弗拉门戈舞的节奏,宛如热带的奔放阳光,所有构成西班牙的经典要素,都在安达卢西亚这片土地汇集。这让我想起西班牙电影导演阿尔莫多瓦说过的那些话:“塞维利亚人的感情奔放但又不失细腻,他们对于生活的独特理解,就像这里的舞蹈、诗歌一样,都能成为反映西班牙精致内涵的浓缩。”而我从约兰达的身上,也感受到了她对我的那份情感。
我和迪亚斯成为邻居和朋友后,约兰达也经常会在周末过来。迪亚斯有时也会约上洛拉,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老城的餐厅吃饭。迪亚斯和洛拉第一次见约兰达的时候,就对约兰达很有好感,知道约兰达学服装设计,洛拉就服装的问题还和约兰达聊个不停。约兰达后来也注意到迪亚斯的工作室有不少时装设计的杂志,知道迪亚斯通过时装杂志寻找绘画的灵感。她说她也很喜欢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喜欢弗里达自己设计的具有墨西哥风情的衣服和裙子。在服装与艺术的关系上,我们和迪亚斯的看法都比较接近。
除了服饰的影响,迪亚斯也喜欢在绘画中刻画和表现人物脸部的表情。有一天我们在老城区的苦艾酒吧,看着墙壁上悬挂的一批非洲木刻面具,迪亚斯突发奇想,说打算画一系列人体头像,头部戴上具有科技感的各种面具。我后来在他的工作室,见他画了一个头部戴着球形透明材料的人像,我猜想可能是宇航员的形象,给了他绘画的灵感。至于为什么总要画成系列,迪亚斯和我解释过这个问题。他说系列的作品,可以表现出某个主题的宽广性和深度。他说他最近的宇航员系列,主要是想反映两个主题,一个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与交流的被拒绝;另一个是人类在自由言语、呼吸中的某种人为阻隔,借此讽刺现实中的文化和思想的约束。
我和马克在迪亚斯的工作室见过他的这个系列。在他的画笔下,人物化身为各种各样的职业。无论是男人、女人、青年、学生、警察、公务员,还是某个象征权力的官员,都戴着这么一个头盔,伸出手,在艰难地摸索。他的这个系列,后来还启发了几个做行为艺术的女孩,在一次社区美术馆的诗歌活动中,用这样的器械、面具,表现人类当前面临的各种困境。那一次,我和迪亚斯一起去参加了这个活动,我坐在台下,跟迪亚斯说,这组作品比较具有思想性,也是我喜欢的一个类型。我一直觉得,艺术除了形式、色彩与造型,作品背后的思想,才是最为重要的表达内容。
在另一个系列里,迪亚斯将防毒面具、呼吸面罩,也移植到了人体的脸上。样式各异的防毒面具和呼吸面罩,与沉默、迷茫的人体头像结合起来,表现了当今这个世界的危险、戒备和限制。那个系列,在那次美术馆的诗歌活动中,也被那几个做肢体表演的女孩挪用。她们将不同的防毒面具、呼吸面罩戴在了脸上,在舞台上,不停地做着各种扭曲、夸张的肢体动作,以此反映当下这个被阻隔的现实世界。当那些女孩在舞台上表演时,在场的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灯光下她们无声的舞蹈。我和迪亚斯在活动结束后,和那几个女孩交流了一番对这个作品的看法,还一起拍了合影。离开的时候,我们一起打车,去了靠近贝索河附近的一个酒吧,在那里一直喝到了凌晨一点。
我在巴塞罗那生活的那段时间,迪亚斯也正和他的女友洛拉打得火热。夏天的一个周末,晚上,迪亚斯约我去他的工作室吃他做的烧烤。我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一幅他最近刚悬挂出来的摄影作品——一个全裸的男人,背对着镜头的自拍像。在自拍像里,迪亚斯扭头看着镜头,修长的双腿,相互交叉,身体靠在屋顶的栏杆,左手搭在栏杆上面,正俯瞰着眼前的城市巴塞罗那,仿佛在黄昏降临时分,思考人类存在的意义。另一幅裸体的摄影,是在一个荒废的花园里。迪亚斯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杂乱、茂盛、荆棘丛生的植物,正隐身于幽暗的光线之中。
这两个巨幅的裸体自拍像,迪亚斯就把它摆在工作室的客厅里,推门进来时就会看到。我对迪亚斯说:“好家伙,你怎么弄了一幅这么巨大的裸体自拍像?难道自己不会感到有一点羞耻?”迪亚斯听见我这么问,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他说,我就是想在工作室里看到自己的身体,这样我创作的时候,才会大胆、赤裸、无拘无束。他挥舞了一下手中拿着的杂志,跟我说,遮遮掩掩,不够坦诚,是做不了艺术的。我故意逗他,那你女朋友洛拉过来,看到你巨幅的裸体照会怎么想。迪亚斯说,哦,她很喜欢这两幅摄影,觉得构图和立意都非常好。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只是把它当作一个视觉艺术作品。我想也是,那段时间,迪亚斯正和他的女朋友洛拉打得火热。他的裸体摄影,对于他的女友洛拉来讲,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他最近和女友合作的一幅摄影,就是迪亚斯裸体躺在浴缸的热水里,双手遮挡着私处,闭着眼,以《死亡,还是现实》来命名他的这一组行为艺术。我问过约兰达怎么看迪亚斯这两幅自拍的裸体照,约兰达没说什么,只是说艺术家嘛,没有问题,可以理解。
玩摄影的马克,对迪亚斯这两幅裸体自拍像,倒是非常欣赏。他跟迪亚斯说,你这么帅,应该多拍点自拍像,你需要我拍也行,我保证你满意。
“好啊,没问题,你随时都可以拍。”迪亚斯跟马克说。
我知道马克的摄影水平,他之前在酒吧、书店,在街头和广场上,也给我拍过一些肖像。
除了拍摄自己的裸体、继续自己的绘画,迪亚斯和他的女友洛拉有时也会在工作室里做爱。他们在沙发上、工作台上,在床铺、在客厅和过道的地板上,甚至在浴室里恩爱得热火朝天。当然这些,是有一次我和迪亚斯在河边的酒吧喝酒,聊起一部有很多性描写和大尺度的电影时,迪亚斯毫不隐讳地跟我说的。他的女友洛拉性感而漂亮,热情和有礼貌,一对明亮的眼睛以及脸上的笑容,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愉悦无比。她经常在周末过来,帮迪亚斯收拾房间、做饭、打理日常的生活,对迪亚斯的艺术创作给予了最坚定的支持。我有时晚上去迪亚斯的工作室做客,洛拉在的话,会给我们做一些煎饼、烤肉、沙拉之类,然后大家一起,在阳台的小餐桌上,喝着啤酒,吹着晚风,聊着天,不时看一下远处巴塞罗那的夜色。
洛拉知道我是建筑师,迪亚斯之前也跟她介绍过我的情况。她也经常跟我说到勒·柯布西耶。她说,她以前去过马赛,见过柯布西耶设计的马赛公寓,还去看过柯布西耶最有名的朗香教堂,还有早期属于现代主义风格的萨伏伊别墅。我说,柯布西耶是我的偶像,他太伟大,太了不起了。朗香教堂和萨伏伊别墅我还没有去过,但也看过很多照片。柯布西耶对光线的运用,特别具有创造力,他的建筑,还具有立体主义的风格。他早年受过毕加索的影响,和立体主义关系密切。柯布西耶影响了很多后来的建筑师,他是唯一一个还持续影响到现在的现代主义建筑师。他在亚洲,在印度的昌迪加尔,在日本东京,都有过很多规划与建筑实践。他尤其擅长因地制宜,应对热带地区的气候特征,在南亚、东南亚影响很大,我个人很喜欢柯布西耶的建筑。
洛拉说是的,柯布西耶在欧洲很有名,他设计的拉图雷特修道院,你和约兰达应该去看一下,那个建筑太棒了。
我说是的,我知道那个建筑,在光线和空间营造方面特别地棒,我们得找个机会去看一次。
有时周末的时候,我和迪亚斯会去位于老城蒙卡达路的毕加索博物馆,看看最近的艺术展。也会一起,去洛伯加河边的M5咖啡馆,或者内城某一条小街上的一间西餐厅,约上洛拉、约兰达一起共进晚餐。有一段时间,迪亚斯的女友洛拉和她的两个闺蜜一起,去了靠近地中海的小城马贝拉度假。在女友不在的日子,迪亚斯总会在完成一天的创作之后,或者在完成了最近一幅作品时,在晚上拉上我,一起出门去喝上一杯。
我们在酒吧里,有时也会聊到杜尚,聊到生活中的现成品运用和当下的各种图像。迪亚斯对各种图像,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比如他之前那个“双头人”系列作品,除了来自对现实的分析、人像摄影的应用,也来自迪亚斯对一个最近参加选举的政客头像的挪用。他想在作品里表达出他的某种分裂。我们这里,最近正在举行两年一次的地区议员选举。议员们的头像,就张贴和悬挂在街头的各个角落。迪亚斯不喜欢那个叫费雷拉的保守派议员,觉得他的一些言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正确,但其实违反人性和常识。比如那个家伙,认为电影、戏剧、文学、艺术甚至思想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进行干预,以便让议会的各项决策变得高效。迪亚斯反对这种声音,坚持认为艺术最该反对的,其实就是对创作的干预,“只有各种观点不断碰撞,人们才会分辨出哪些观点是正确的,哪些想法需要扬弃”,迪亚斯说。
“那个家伙肯定没学过艺术。他根本就不配去竞选地区议员。”迪亚斯拿着酒杯,看着我说。
为了表示他的愤怒和不满,有一天晚上,迪亚斯在把他的女朋友洛拉送回家之后,约上我,带上黑色的油墨颜料,偷偷溜下楼,跑到午夜的大街上,给张贴在大街小巷墙壁上的那个地区议员的头像,在鼻子的下方,专门画上一撇胡子,然后拍照。他认为那个议员有关思想、艺术、文学以及其他方面进行干预的言论,实在太过荒谬了。
“我最讨厌就是这种东西。”迪亚斯说,“艺术创作作为一种鼓励创新的人类精神活动,怎么能给人们的思想,套上一根绳索和枷锁呢,应该鼓励艺术家去大胆地突破禁区和不断探索未知的领域才对。”
“有时我出门去买啤酒的时候,会朝那个我不喜欢的议员直接伸出中指,朝他大骂一声!”每次我们喝酒聊天,说到最近地区议员选举和现实的各种问题时,迪亚斯就会伸出手,竖起中指,或者把大拇指向下,在空中跟我比画一下。
我认同迪亚斯的看法,我也不喜欢那些思想保守的议员。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迪亚斯是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总是会涉及现实背景、哲学探讨和对当代流行文化的质疑。他在思想、行为和作品表达上,都和常人有所不同,有其独立的思考、判断、分析和大胆的尝试。
我喜欢迪亚斯这种直接、率真的风格。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这可能也是我和迪亚斯相互之间有认同感,并且非常聊得来的原因。
迪亚斯知道我是个建筑师,知道我在工作中,经常需要跟各种建筑材料打交道。迪亚斯说他对材料也很感兴趣,经常跟我和约兰达讨论材料在艺术中的应用。只是他的工作室空间不大,他更多是以架上绘画为主,偶尔也会做一些小的装置、材料拼接和小雕塑,他特别喜欢那种矛盾的具有张力的材料应用。比如金属与木头的结合,金属与皮具的搭接,他喜欢不同材料拼接时的那种张力与矛盾性。他对如何将工业化的东西,转变为当代艺术非常有研究。要么是纯视觉的处理,类似于形式主义的东西,要么是人体的变形与夸张。他说金属的锐利代表着一种伤害,自然的材料,则代表了一种对伤害的修复。为了完成这一部分装置所需要的材料,迪亚斯经常跑去东郊铁路桥下的跳蚤和旧货市场,收集各种有趣的玩意。或者开车到郊外,捡一些形态各异的木头和树枝。他说他收集这些材料的时候,往往会先有一个大致的构想,觉得有意思,有进一步挖掘的意义,才会把它们从市场,或别的地方带回来。
我在巴塞罗那那段时间,见过迪亚斯使用建筑材料最成功的一个作品,就是“安第斯山脉的云”。
迪亚斯以前去过南美旅行,对那里的一切风土人情和历史一直很感兴趣。他跟我说过很多年以前,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在到了智利之后,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南美大陆的最南端,沿着泛美公路一路往北的故事。那次骑行,在下雨过后,因为车速太快,他不小心曾经摔伤过。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因为路面湿滑,没控制住车身,整个人飞了出去。他滚落地面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悬崖和山坡下的激流。那次受伤之后,他被人送进了医院,处理了膝盖、腿部和手臂的皮外伤,那辆单车摔坏之后,他当时就送给了路边一个便利店的年轻人。那次骑行,他大概持续了十天,他当时的计划,是打算沿着南美大陆西海岸的泛美公路,穿过智利,一直骑行到秘鲁马丘比丘那一带才正式结束。不过那仅仅只是梦想,属于一次心血来潮的梦想的结束。
迪亚斯后来到了秘鲁、墨西哥和巴西,在游玩了一大圈之后,最后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回了巴塞罗那。
那一次骑行,他所见到的安第斯山脉的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回到巴塞罗那之后,他一直想找到一种合适的材料,去表现他看到的一切。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工作室探讨建筑材料如何应用到当代艺术作品中时,迪亚斯对铝合金纱窗上的那一层铝板网,突然产生了兴趣。他觉得那种银色的轻质材料,也许可以创作出自己想要的作品。后来有一天,迪亚斯去了城市北郊的建材中心,带回了一卷铝板网。然后很快地,他在工作室里,捏出了各种山脉和云朵的形状。他很意外地发现,这个材料可以轻易地转化为他想要的山脉和云朵。他甚至还构想出了用射灯,将用钢丝悬挂的山脉与云朵装置,投射到墙壁上的想法。就像以前我们小时候,拿一块玻璃,用毛笔在上面画上各种图案,然后用手电筒,将其投射到墙壁上一样。那个作品,他想到就做,在他工作室的客厅,我后来去看他最近的创作时,看到迪亚斯已经把它悬挂在天花板下面。旁边,几个安装在墙壁和天花板下的射灯,正将悬挂在天棚下的“安第斯山脉的云”的暗影,投射到客厅的那一面白墙上。
那个装置作品和他的“双头人”系列作品,后来在马德里举行的2012年西班牙艺术双年展中,被一个喜欢收藏和对南美风貌感兴趣的收藏家,以很高的价格从迪亚斯艺术中介的手里买走。
作品被买走的那天,迪亚斯高兴地邀请朋友们到内城的一家海鲜餐厅大吃了一顿,后来又换了一个酒吧,大家一起闹腾到半夜,才带着醉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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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6期)
【非亚,诗人,建筑师,小说写作者。广西梧州人,湖南大学建筑系毕业。1991年和朋友一起创办诗歌民刊《自行车》并主办至今。曾获2011《诗探索》年度诗人奖。著有诗集《倒立》《戏剧》《我到处找诗》等。2019—2022年曾在上海工作、生活和写作。现居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