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伟军,达斡尔族,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籍。1956年出生,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1974年入伍,先后毕业于空军某飞行学院和空军指挥学院,历任飞行教员、副大队长、处长、飞行学院副院长。先后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发表长篇小说、电影文学剧本、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纳米比亚上空之舞》,曾获奖数次。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二营四连奉上级命令夺回烽火岭。烽火岭是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头,坐落在美军所占制高点与志愿军阵地之间,但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敌我双方都曾反复争夺过。控制了这个山头,就控制住了另一方的进攻路线。
凌晨三点,四连指战员悄然到达了山脚下埋伏好。半小时后,我军的“喀秋莎”火箭炮对敌人主阵地和烽火岭进行了猛烈的轰击。未等我方炮火停止,四连已经开始向敌方阵前移动,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敌人阵地。炮火刚停,四连就呈散兵队形向敌人阵地发起了猛烈冲击。美军从来不吝啬弹药,在飞机和火炮的配合下拼死抵抗,战斗十分惨烈。从敌人的火力判断,他们大约有一个连在防守。但四连比敌人更顽强,一直苦战到下午四点多,终于攻下了烽火岭。阵地上,硝烟弥漫,敌人尸横遍野,一百多守敌被全歼。四连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原本有一百一十三人,现在仅剩下四十二人。
连长立即布置剩余人员抓紧安置伤员,抢修工事,做好击退敌人反扑的准备。为了加强火力,他把缴获的四挺轻机枪和两挺重机枪分给各排重新安排阵地,并交代如果射手不够,找其他会使用机枪的人抓紧熟悉机枪。美军丢下的弹药依然很充足,这增强了连长顶住敌人反扑的信心。
经过一整天的鏖战,战士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又饥又渴,但依然毫不迟疑地开始抢修工事,准备弹药。正值盛夏时节,官兵们体力透支,急需补充水分。连长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地形,从我方主阵地到烽火岭之间,根本就见不到水的影子。但烽火岭到敌人阵地之间横着一条山沟,山沟中间有一片稻田,那里肯定有水。光天化日之下,阵地的下山路线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没有办法去弄水。他心想天黑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解决水的问题,不然明天的仗没法打。
“一排长!”因为事关重大,连长要亲自布置任务。
“到!”一排长站到了他面前,汗水在他灰突突的脸上开出了几条沟沟,洗得发白的军装已经变成土灰色,剐出了好多口子,左袖子只剩下半截,露出的胳膊被石头蹭得都是血。
“叫一班长来。”
“他,他牺牲了,连长。”一排长撇了撇嘴,带着哭腔说。
连长心里一下子揪紧了,可惜呀!这才想起来上了阵地后一直没有见到一班长的身影。停顿了片刻他说:“那去把达斡尔叫来吧。”
一班副班长叫赛拉,大兴安岭来的达斡尔族,汉语说得不是太好,胆大心细,很会打仗。连长没读过几天书,总是把“达斡尔”说成“达幹尔”,一排长吓唬他,说这问题很严重,关系到民族团结,必须要改过来。连长这下子认真了,反复叨咕了好几天“达斡尔”,总算改过来了。后来,他叫顺口了,干脆就把赛拉叫“达斡尔”了。
排长把赛拉叫到连长面前。在这与敌人生死拼杀的战场上,连长叫他来,不用说肯定有重要的任务。赛拉略有些紧张地盯着连长的嘴巴,生怕听错了指令。
“渴不渴啊?达斡尔。”连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嘶。”赛拉疼得歪了一下肩头,吸了口气。
“怎么啦这是?”连长干咳了几声。
“不,事情没有。”赛拉经常把一句话倒着说。
“这小子肩膀头子让炸起的石头嗨了一下,问题不大。”排长东北口音特别重。
连长这才发现赛拉肩膀处洇出了一大片血。
“轻伤不下火线,连长。”这个口号赛拉没有倒着说。
“你过来。”连长把赛拉叫到阵前,指着山沟里的那片稻田。
“那个大米地里肯定有水,晚上你带个人过去,弄些……”连长咽了口吐沫,接着说,“弄些水回来。”
“事情没有。”赛拉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
“看你的了,达斡尔。”连长又要拍赛拉的肩头,手在碰到他肩膀前停住了。
赛拉的战斗小组原来有三个人,今天牺牲一个,还剩一个陕西兵杨福德。天黑前,他们俩找遍了让炮火犁过的阵地,好不容易从美军的尸体上搜集到了九个水壶。美军的水壶很讲究,外面套着用帆布制成的外套,内衬是一层保温毡绒,可以避免磕碰发出声响。盖子不需要塞进和拔出,拧一拧就紧了,还不漏水。水壶套背面有钢质的双钩,可以直接固定在武装带上,扎上腰带后很牢靠,不会晃动。
出发前,排长帮着他们俩扎上了美军的制式腰带,然后给杨福德的腰上挂了四个水壶,给赛拉的腰上挂了五个水壶。见他俩的波波沙冲锋枪子弹所剩无几,又给每人弄到两弹鼓子弹,一个装在枪上,一个装进弹鼓袋斜挎在身上。波波沙一个弹鼓能装七十一发子弹,在近距离对付成群敌人时特别好用,赶上一挺小机枪了,一扫就是一片。他们没有携带手榴弹,因为腰上已经挂满了水壶,不方便再带其他东西了。准备停当,等天完全黑了下来,两人便悄悄爬出阵地下山了。
一弯钩月斜挂在天上,繁星点点。我军阵地已经停止修工事,万籁俱寂。两人生怕弄出声响,行动非常谨慎,以低姿或者匍匐的方式,从阵地右侧挨到了山脚。
前边就是那条山沟,为了探明沟里的情况,赛拉小心翼翼地从沟沿探出头去,结果吓了一跳,急忙把头收了回来。他见到十几步外的沟底闪着一片钢盔上反射的光,敌军的数量还不少,显然这些家伙是要偷袭我军阵地。两人趴在沟沿一动也不敢动,屏气凝神琢磨着如何应对这突发情况。
美国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遇到下山取水的志愿军战士,没过多久就开始行动了。他们爬出沟子,悄悄向烽火岭上摸去。距离赛拉他们最近的三个美国鬼子猫着腰撅着屁股正向阵地右侧移动,其中一个端着一挺勃朗宁轻机枪。这种轻机枪赛拉曾经使用过,重量只有十五斤,用起来很顺手。
赛拉心想,看来取水的事情要先放一放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敌人偷袭成功。虽然他们只有两个人,弹药也不多,但有夜色掩护,开打后也不是没有生还机会。他向杨福德耳语道:“一会儿,我打,你就打。”并示意两人拉开一些距离。
见杨福德开始向左侧慢慢挪动,赛拉悄悄向前伸出了波波沙冲锋枪。怎么打呢?夜色里双方谁都看不清目标,一旦打起来,只能向大概位置扫射,这正好可以发挥波波沙火力凶猛持续的优势。开火的时机还要稍稍等等,距离太近了,他们两个容易被敌人击中。一旦打起来,他要首先扫清近处的敌人,确保自己的安全。远处的敌人,只要枪一响,连长会帮助他俩收拾的。
赛拉见杨福德已经就位,那些闪光的钢盔都过了侧方,便瞄着离他们最近的鬼子扣动了扳机。
嗒嗒……火舌在喷吐,枪口在跳动。赛拉感觉那三个家伙已经完蛋后,枪口向右侧慢慢平着扫了过去。这时,杨福德的枪口也喷出了火舌。
偷袭者就怕被守军提前发现,更怕受到两面夹击。两支冲锋枪从侧后的突然猛烈扫射,一下子打蒙了偷袭的美军。他们起初搞不清枪是从哪里打来的,等明白弹雨是从屁股后面扫来时,已经无心恋战了。有的开始后撤,有的边撤边向赛拉他们还击。
在赛拉由近及远的猛烈扫射下,距离他们俩二三十步远的范围内已经没有了生物。在他换第二个弹鼓的时候,杨福德还在不紧不慢地向敌群射击着。我方阵地上那几挺轻重机枪也开始发言了,疾风暴雨般的弹雨瞬间倾泻过来,敌人吱哇乱叫连滚带爬开始往那条山沟里逃窜。连长他们很会打,一听波波沙的声音,就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机枪只对着阵地正前方和左侧扫射。
赛拉和杨福德的波波沙追着敌群疯狂地扫射着。突然,赛拉的波波沙不响了,第二个弹鼓的子弹也打光了,但他早有打算,疾步跑到最近的三个鬼子尸体那里,把尸体往旁边一推,架起了那挺勃朗宁轻机枪,继续向溃逃的敌人射击。
赛拉打空了第一个弹夹后,沟沿这边已经没有了敌人的踪迹,这帮家伙跑得够快的。他摸索着解下了美军机枪手的子弹带,右手拎着机枪,左手拎着子弹带,跑到山沟沿,架起了机枪,换上新弹夹,对着沟底稻田里的敌人又开始扫射。杨福德也捡来一支美军的伽兰德半自动步枪,趴在他左侧向敌人射击。连长那边适时停止了射击。
没有了敌人的影子和动静,两人不打了。配合连队粉碎了敌人偷袭的阴谋,又消灭了几十个敌人,两位战士特别开心,他俩兴冲冲地回到了阵地。
赛拉和杨福德刚回到山上,战友们便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纷纷打听刚才的情况。杨福德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战斗经过,连长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问道:“水呢?”
赛拉虽然看不清大家的脸庞,但感觉到大家都在看着他俩。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连长的问题。是啊,大家都很渴,翘首以盼,水呢?
杨福德憋不住了:“报告连长,刚到沟沟边头,还没见到水,就,就见到了一大片锅盔。我们就,就搂火了。”他一着急,把鬼子的钢盔说成了锅盔。
哈哈哈……战士们小声哄笑起来。
赛拉觉得虽然粉碎了敌人偷袭值得高兴,但取水任务还没完成,连长的责问没啥可说的。倔哼哼地冲着杨福德说:“咱们走!”说完调头就要下山,被排长给拉住了。
“这小达斡尔,嘿嘿嘿。”连长乐了。
“刚才你们干得好啊!先别急,要等等,等那边消停一会儿再说。”排长拉着他们回到了排里。
因为实在很难找到波波沙冲锋枪的子弹了,排长就张罗着给他俩换上了缴获的美军M2卡宾枪,这种枪轻便短小便于携行,可以打连发,但是一个弹夹才装十五发子弹,火力持续性不如波波沙。在阵地上歇了一会儿,赛拉心里有事很烦躁,拉上杨福德再次爬出了阵地。
这次从阵地上下来,他们轻车熟路,没有费多大周折便来到了山脚下的大沟边。他们趴在沟沿仔细观察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便爬到沟里,匍匐前行。稻田里有些泥泞,本以为会有水,但没有见到水的影子。赛拉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竟然见不到水的影子,这怎么向连里交代呀?他们不知不觉间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半夜里,天气凉爽了很多。赛拉闻到了很湿的水汽,附近应该有水,再找一找,找不到决不回去见人。前面偶尔传来了蛙鸣,他们俩循着蛙声向前爬,还碰到两具美军的尸体。终于,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们见到了一小片水洼。两人高兴啊,赶紧爬过去,不管不顾的,把头埋进水里就喝,直到喝不动了才罢休。赛拉抬起头来,闻到了些许的腥味,他觉得没什么,稻田里的水哪有井水河水泉水好喝呀。两人喝足了水,也来了精神,立即解下水壶开始灌水。赛拉没忘了提醒杨福德,水壶要轻拿轻放,别把水搅浑了。两人咕咚咕咚把九个水壶全灌满了,然后带着完成任务的喜悦往回爬去。
两人浑身是泥地回到阵地,战士们吧嗒着嘴,眼睛都盯着水壶,巴不得立刻喝到几口水。见连长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赛拉把一只水壶递给了连长。连长拿起水壶的那一瞬间,眉也开了眼也笑了,由衷地赞叹道:“不错啊!达斡尔。”
连长拧开了盖子就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口水。大家都盯着他的喉结,想看到下咽那口水时喉结的律动,想听到那口水往下咽的声音。
扑哧!连长没来得及把头低下来,就把那口水都喷到了排长、赛拉、杨福德的脸上和身上。
“呃……这是什么呀?”连长被呛得鼻涕和眼泪都涌了出来。
怎么了?大家大眼瞪小眼。赛拉甚至有了一个闪念,连长吹毛求疵。
排长把水壶从连长手里拿了过来,闻了闻说:“好腥啊!难道是……”
连长缓过气来,把头上的美军钢盔摘了下来,把里衬拽掉,然后把那开了盖子的水壶拿过来,把水全倒进了钢盔里。接着拿出缴获的美军手电一照,大家全傻眼了,钢盔里是半下子的红色液体。
赛拉不相信这是真的,端起钢盔闻了闻,一股血腥味直冲鼻子,他的第一反应是美国鬼子的血流进了那个水坑。
“血,美国人的血。”赛拉非常肯定地说。
“哇……”杨福德翻肠倒胃地吐开了,呕吐物溅到了站在里圈人的裤子和鞋上。
完全是连锁反应,赛拉也直反胃,那东西已经顶到了嗓子眼。他一狠心,又把它们咽了下去。血水就血水吧,又死不了人,为了有力气去完成取水的任务,就忍了吧。
大家很沮丧,渐渐散开了。连长和排长也坐了下来,半天没人吭气。就在两位首长面前,赛拉把剩下的八个水壶的盖子一一拧开,然后把里面的血水倒掉,再把盖子一一拧上,看着血水闪烁着像条蛇曲曲弯弯游向掩体外。接着,他从背包里拿出饼干,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嚼了起来。
杨福德吐不动了,抬起头惊讶地瞧着赛拉,心想副班长是人还是兽,怎么还吃得下饼干?
连长和排长一句埋怨的话没有,这让赛拉感动,也让他感到压力很大。他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把四个水壶递给杨福德,剩下的五个水壶都挂到了自己的腰上,然后提起卡宾枪说了声:“走吧,小杨。”
连长没有吭声,站起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俩。
排长说:“小杨,换个人吧。”
“事情没有,事情没有。”赛拉边说便要拉着杨福德走。
“不行啊,看你刚才吐的。”
“排长,我事情没有,事情没有。”杨福德学着赛拉请战。
赛拉摸了摸杨福德的肚子说:“这里水没有。”又摸了摸他的大腿和屁股说:“这里水有。”
哈哈哈……赛拉又把大家都逗乐了。
连长叮嘱道:“四点,四点以前必须回来,弄不到水也要回来,天要亮了。”
排长指了指手表说:“现在是一点四十分。”
两人带着九个救命的水壶又出发了。
第三次出来取水,赛拉和杨福德都带着一股气,这两人和取水这个任务摽上劲儿了。今晚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把水取回来。
他们俩轻车熟路,一路小心,神不知鬼不觉又来到了上一次取水的那个水坑附近。赛拉判断只要有了水坑,那附近找到水的可能性就大了。果然,两人绕过那个被血污染过的小水坑,向前爬行没多远,就见到前面有一块较大的低洼地,暗月下也能见到一大片反光的水面。两人非常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只要给阵地背回水去,今晚上再苦再累再委屈再危险也都值了。
这个水洼虽然水很多,但是离敌人阵地也更近了些。两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了那片水洼边,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两人可没有上一次那么冒失了。赛拉先是把脸贴近了水面,恨不得把眼睛瞅到水里去,但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又几乎要把鼻子伸进水里,很仔细地嗅了再嗅,除了一股泥土的土腥味,确实没有闻到其他的味道。他还是不放心,又用嘴唇沾着水面吸进一口水品了品。那水微凉带着轻微的泥土味,还有一丝的牙碜,再没有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味道了。他终于放下心来,把脸埋进水里哧哧地喝开了。抬起头来,见旁边的杨福德也在咕嘟咕嘟地喝着水,他不出声地笑了。
喝饱之后,两人好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把水壶盖子一个一个拧开,灌进一些水,摇晃着涮一涮,把水倒掉,然后再如此法涮一遍。这才轻轻地把整个水壶按进水里,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壶里,待没有了水流进水壶的声音,才从水里拿出水壶拧紧盖子放到一边。按照上面的程序,他们依次灌满了九个水壶,挂到身上并固定好,开始往回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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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