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年,在粤东村校燕河小学校园度过。燕河小学的校徽图案下半部分是一条浪花欢笑的小河,小河的左右岸,各有一对喜燕斜飞。事实上,校园附近并无什么河流,倒是每年春天,天天见燕子闪出闪入校园。那时的校舍,属典型的客家方形青瓦围龙屋,教室十余间,楼高两层,二楼是踩上去楼板吱吱微响的木结构。校园中央露一口大天井,半个篮球场大小,栽满了月季、万年青、日日红。你入校门,抬头即可见大堂二楼楼底木桁上,常年有一个皿状燕子窝——形状颇似人并拢的双掌。祖母说,窝做在楼板木桁上的燕子,叫蛇燕,蛇燕的脖子下,羽毛雪白;窝造在墙壁上的,是官燕,官燕脖子下的羽毛,红得就像旭日。母亲则告诉我,燕子是顺应季节变化迁徙的候鸟,出色的空中旅行家,第一次寒潮来临前,成千上万只燕子,就会从西伯利亚一带出发,浩浩荡荡,开始一年一度的长途旅行——在每年9至10月,飞到我们南方过冬。确实,每年秋凉之际,燕子会像旧友一样,一剪一摆的,甩远方于身后,飞入学校大门,归来。翌年,四五月花红叶旺时节,它们又返回北方。
陶渊明《拟古其三》: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我童年时已注意到,燕子归来,若旧巢还在,她们即会修葺加固。
燕子筑巢的材料,是胶状烂泥,也夹杂些羽毛、草茎。当满嘴衔泥、湿头湿脸的燕子飞进窝后,先作个华丽转身,站稳后,扭头左右观察,一选好“添砖加泥”的位置,即将嘴中的泥一喙喙地推吐而出,以喙作施工工具,喙实砌美,整个施工过程,其头部都未停高频率的前后颤动,想来如此搅拌机般的颤动,才可以使泥巴粘合得紧密牢固吧。我观察过几次,燕子砌实一团泥,需经由吐、推和喙美几个阶段,也加入了唾液粘结剂、材料有序叠加的过程,约莫18秒钟——我不知道燕子筑窝的形制美学是怎样形成并传承的,却见“寒舍”一筑圆满,燕子都会衔些杂草、羽毛、破布等铺窝,也见过燕子衔青蒿“回家”,那时候,看着她们衔泥携草,忙忙碌碌,潇潇洒洒,轻快地飞进飞出,感觉很好玩,也很快乐。
德国女作家维姆施奈德的自传《秋奶》,抒写德国的农家燕事时,即倾情赞曰,燕子窝“简直就是用粘土和枯草做成的艺术品,即使人也做不出更漂亮的了。我们小时候仔细观察过这些鸟,末了它们在筑好的巢里衔进些羽毛来保暖。我们在燕窝底下的地上放上纸,燕子们非常快活,给我们唱了许多好听的歌儿,后来,燕窝里就有了雏燕,老燕子辛勤地给小燕子喂食,给它们捉来苍蝇、蝗虫、蚊子和小甲虫,挨个儿饲入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老燕子出去时,会顺便把孩子们的粪便带出去”。如此的文字,感动我的,就包括着绿色无忧、充溢天伦之乐的“燕式生存”。
燕子的主要食物是昆虫,尤其正飞行着的昆虫。燕子体羽多呈黑色、灰褐色,体型小巧,流线型,脚细瘦,尾羽分叉犹似剪刀,翅翼却长而尖,飞行忽上忽下,时东时西,速度可达每小时110千米,比金雕、老鹰还快,能在比其身躯长度更小的距离内作九十度转弯,如此灵巧之“出没”,全在不经意间,宛若高远天穹下最艺术的表演。燕子的喙短、宽、扁,口裂又极深,看其在疾飞中追捕啄食昆虫,那精准,那果决,真是让众鸟望燕莫及!
燕子一般在4—7月繁殖两次,卵色乳白,第一窝4至6枚,第二窝2至5枚。燕子从无“第三者”,是表里如一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经典爱情鸟,孵卵雌雄合作,孵卵期半个月左右,幼鸟出壳后,经老燕子精心饲喂20天,雏鸟便可离窝出飞,再逾五六昼夜,即可各自觅食,独谋生路。而燕子不论在何地,都一直极信赖人类,燕子窝甚至就筑在人手够得着的屋檐下,或者直接筑入屋厅,似乎就是你的家庭成员。清晨,你甫一开门,即见燕子呢喃着,一剪一剪飞出屋,闪入山野。主人若有心,还会待暮色四合,等燕子归来后,才动手闩紧家门。
二
近日读到一篇佚名网文《燕子的哲学》,颇见智慧,并不长,兹录如下:
在动物界,老虎称兽中之王,凤凰为鸟中之首。
燕子呢?微不足道,论羽毛没孔雀那么漂亮,论嗓音没百灵那样婉转,论作用没有啄木鸟那样受人重视。可在当下,许多鸟兽在人类追杀中濒临灭绝,燕子却长期“人丁兴旺”,个中奥妙全在于燕子有独特的智慧。
鸟有个共同特点是怕人,它们多将巢筑在大树和深山中,以免遭人袭击。燕子却不然,将栖息的鸟房建入人家,却没有人故意伤害它,这就是其精明之处。
燕子的哲学说到底就是明哲,巢筑在人家中,还取得人的信任,这是任何鸟都无法企及的,从此,它便安心生养繁衍,过了一段时间,当人们厌烦其飞来飞去和乳燕声嘶力竭的叫喊时,燕子即识趣地举家迁走。当人的火气已平息下来,见不到燕子又念燕子的好时,又会盼它归来。就这样,燕子遵循着人类想法和情绪的起落,调控着生活节律。
纵观众生的地球村,人与动物的关系花样繁多,可而今,相当大的部分,已由人“主导”,单向,一边倒,譬如人与狮虎、仙鹤和熊猫的关系,就转变成了人类须对它们施予“保护”——它们也难得“亲善”人类。燕子就不一样,百度显示全世界有燕子20种,家燕当之无愧是燕子的代表,家燕无法像其他一些燕子,还可以在树洞、石缝中营巢,或在沙堤上钻穴为巢。燕子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创建的“人燕存距亲善式生存”中,人与燕,总是相向而行,互相亲近,互不侵害,美善相处——当然此种关系,是以存在可供燕子筑巢的房屋、燕有所居这一“平台”之上的,这是燕子生存的必要条件,我视之为尘世独树一帜、弥足珍贵的生态模式。
三
应该说,数十年之前人燕亲善式生存,一直如“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近乎和美。
这乃何因?是因为国人,但凡对互相趋近和美的自然物,都会礼尚往来,待之友善吧,因而国人对燕子,就寄寓美好,让燕翅驭满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和文化色彩,这是情理自在的事。
燕子,娇小可爱的燕子,在国人眼里,总是祥和之鸟,和暖、自由和快乐,也总和燕子联系在一起。燕子亦是中国人的图腾之一,在先秦,燕子名“玄鸟”。《山海经》:“玄鸟,燕也。”一个字“玄”,隐约着幽深的神秘与敬畏。想想,国人付诸燕子的意象、意蕴之丰,真还罕有物类能够比肩——这绝非缘于燕子是吃害虫的益鸟,而是国人的审美观与燕子本就存在“燕人合一”。
然而,时间是生态变化的承载器,今是而昨非。
甲辰年暮春,我回了一趟故园池溪里,也去了燕河小学。燕河小学原本的校舍被现代钢筋混凝土结构取代,适合燕子筑巢的校舍几春秋前就已“乌有”。进入池溪里,全村68户,所见多是时兴的钢筋混凝土小洋楼,这种类似别墅的建筑,一座座高两三层,面积200平方米上下,方整,平顶,全无传统的屋瓦屋檐,阳台也多封闭,墙面大多都贴着瓷砖,光滑如镜面——燕子如何立足?怎能粘贴泥巴筑巢?所剩无几适合燕子筑巢的老屋,破败衰落,甚至摇摇欲坠,也少见住人,更不要说能吸引燕子了。燕子安家,并不随便,据说很讲风水,只有淳朴善良、人气旺盛的人家,燕子才肯筑巢;燕子选哪一家巢居,就是对哪一家好,这是福报。
那天刚入暮,我在池溪河畔,看了好一阵水后回归,正经过堂叔家的小洋楼,突然听得几声呢喃,惊异地抬头,只见露台底部,那幽光闪闪的监控摄像头顶端,似梦非梦般竟垒着个简陋的燕子窝……我久久凝视着这燕子窝,这乡间已罕见、筑处殊异的燕子窝,让我既惊异又难过……两只燕子的头脑,探头探脑伸出窝外,窝外暮色正浓。这无疑是一对燕夫妻,可怜只能在如此的场所筑巢了……
任何一种现代性潮流,都必迭代现有的生态。今天的地球村,大地上的一切,乃至大大小小的生态园,原本传统的民居村落,不是正在市场浪潮中载浮载沉,多少去年秋(春)仍“健在”的传统屋宇,当燕子唱着春(秋)歌返回时,已换了模样。
我想,太抵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地球村还会有如期而至、面目尚清晰的秋(春)天,倘若生态环境继续恶化,夕阳笼罩的燕子们,又将到何处衔来芳草?该去何处寻找食物?而至关重要的、适合垒窝的泥土,还能方便觅到吗?
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东莞/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
——杨克《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
二十多年前还能黄绿在东莞的一块稻田,已令诗人感兴出惊异的诗句,可如今,即便在小城市郊,燕子加固燕巢的稻草,也很难见到了。
现代人普遍疏离了欣赏、关注自然背景里飞燕的情怀;日夜劳顿之后,还有几人当燕子在眼前剪剪飞过时,会致以脉脉温情呢?假如杜甫活在今天,“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如此色彩暖丽的现实主义《绝句》,还能吟得出吗?
燕子年年长途迁徙,既是回归一南一北的窝(家),更是为了获得广阔些的生存空间。就说燕子秋天南迁吧,是因为包括我国部分地域的温带地区,冬季温度低,草木荒芜凋零,不适于昆虫繁殖,昆虫或迁徙或隐匿或休眠或死去。作为喙短的燕子,难于觅捉土壤深处、草木林丛的昆虫,换句话说,北方的冬季,寒冷的生态环境不适其生存,唯南飞。光照充足,植被繁盛,虫源充足的南方,才是燕子的“伊甸园”。
四
我还是得忍心揣想,本来满怀温馨美好的燕子们,当经由长途迁徙,一身疲累地飞临“老家”的那一时刻,突见老家已不是原来的家,会是怎样的惊疑、惊心,乃至绝望……双双剪羽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园、草地,能够是夜来可栖身之地吗?高耸入云的一排排现代楼宇,封闭火柴盒般的一栋栋钢筋混凝土华屋,哪一座,会留着它们出入的“朱门”……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你若问我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曲《小燕子》在几代人口中传唱。
在国人眼里,燕子总是有情、守信,可寄情寓意的灵瑞。
燕子雌雄颉颃,飞则相随,成对成双。“燕尔新婚,如兄如弟”(《诗经·谷风》)。曾经的燕式爱情,是何等的温暖、美好。
“年年如新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寄咏漂泊流浪;“有如社燕与飞鸿,相逢未稳还相送”(苏轼·《送陈睦知潭州》),慨叹相见又别离……
如此有情有义的燕子,我们怎忍其落入无“家”可归的困境。新农村、新社区的设计者们,应该充分考虑到我们瑞鸟——小燕子。有燕来仪,是中华民族人鸟共生的传承,又何尝不是生态指数的考量。
从生物学角度看,乡愁也好,城愁也罢,全源于生物学记忆。“任何乡愁,都是在精神上过度系念乃至沉溺乡事乡物乡情而罹患的病。乡愁病,该属特殊的精神疾患”(杨文丰《不可医治的乡愁》)。而真正教燕子介怀的,是“窝愁”——乡愁覆盖整个村庄,是“面”,圈入了窝周围相当广阔的环境,而燕子的“窝愁”,才是血温可触的“点”,更切近,更具体,性命攸关!
有人统计,双亲燕喂养一窝小燕子,平均每天须喂180次、每天须捉害虫450—500只,算上自己吃掉的,害虫总数达600只以上。一对家燕夫妇每年孵两窝雏燕,一家老小吃下的昆虫就达50万至100万只。一只成年燕子一个夏天吃掉的害虫,假如头尾相接起来,足可绕足球场两圈半!一对家燕与雏鸟,可以帮助人们灭除害虫200亩至400亩。燕子治虫,可是最环保的生物治虫之法,功莫大焉!你能说燕子在自然生态系统里,不是一节优秀的、不可或缺的链条吗?可如今,据生物学家估算,燕家之殇,加上大量使用农药,农田里燕子食源锐减,以及长途迁徙中遭遇海外土著捕食,使燕子数量已减少近60%。
人类不怜爱燕子,等于不尊重自己。燕子生活环境的恶化,又岂止是燕子之悲?
十多年前,暮冬的一天,南京同窗孙君夫妇约我同游秦淮夫子庙。那天天寒地冻,阴雨霏霏,若梦的金陵,也不闻有鸟空啼。我们走过秦淮河,这时,我下意识地抬头,竟见眼前窄巷中一大门楣上,赫然书四大汉字——王谢故宅。原来是隐约于唐诗深处,因了咏燕而誉满天下的王谢故居,我即吟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于人于鸟,生态环境从来都不存在替代品,享之不觉,失之不再,就像那秦淮流水,不可复制。
无意间读到一则成都市民“护燕行动”的消息。武侯大道双楠段的一排商铺,2018年铺子一开张就有燕子筑巢,从陌生新奇到熟悉平常,从随时关注到已然习惯,这里的员工们和燕子,已形成“人燕存距亲善式生存”相处模式。2021年城市更新需要吊顶装修,燕子窝却出乎意料地打乱了施工计划,经过员工和附近居民的呼吁,施工方案作出了更新设计,特地为燕子筑窝“预留”了空间,燕子翌年春天如期归来,连附近小区外围,也筑起了燕子窝。
作家凌仕江在散文《微尘大地》中说:“有蛙相伴的城市,实在是生态发达与人共情的家园向往。”此言入心,可我想,“蛙”后,还得加上“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