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竹群居住的地方叫林，盗取树的名字，叫竹林；而我们一家三代要去的地方，叫做海，号称竹海。要多少竹聚集一起，才称得上海？
这是我从小就神往的地方，苦苦思念了将近六十年的星，终于可以一睹她美丽的尊容了。一百二十平方公里？这是多宽的面积？用平方米来表述，这是一串多长的数字？我的家乡，是一个比较大的农村乡，二十七平方公里，我生活了将近六十年，也没有踏遍，今天要去的地方，竟然相当于五个我的家乡，怎么游？它不仅是中国第一，更是世界第一，地球第一的竹海，这真是一个想游却又不知道怎么游的海。作为这次出游的领导——我的儿子说，没法确定，太大了，到了再说。
一
在成渝高速，狂奔了近三个小时，终于跨进了竹海的行政区域——宜宾地界，就要见到竹了？就要见到海了？没有见到竹，没有看到海的影子，见到的是春节气氛浓烈的都市，见到的是人海，见到的是车海。他们都是奔着竹去的？是奔着那海去的？是人海和车海吞没竹海，还是竹海淹没这人海和车海？儿子累了，得休息。两个小家伙可不愿呆在那旅馆中；走进大街小巷，看到的都是树，是穿上过年新衣的大大小小的树，不是竹；涌进的人把大街小巷变成了河流，流动的是人，不是竹。
离开光，离开彩，离开彩灯辉映了一夜的都市，又向心中的竹、心中的海奔去。
不知不觉中，车就冲进了竹中。车窗外都是竹，车前是竹，车后是竹，车左是竹，车右是竹，车棚上是竹，车轮下也是竹。
停车，漫步。水泥路，石梯子，山，溪流，都弯弯曲曲在竹林中；仰头，天被竹枝竹叶编织成了有大大小小孔眼的筛子，罩在我们头上，我们走，筛子也走，我们停，筛子也停。
林间很静，人不多；没有风，竹都静静在呆在路旁，呆在沟里，呆在山上，好像它们还在睡觉。
林很朴素，没有都市里那种年的花花绿绿，没有都市里充满诱惑的扑鼻的烤肉香；有的只是竹竿，竹皮绿中泛白，竹竿高大而不臃肿，美丽而不庸俗，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随着那灰白的皮肤往头上看，你看到的是神奇。灰白的竹，就像一条条长鞭直刺天空，没有竹枝，竹巅笔直，就像锋利的剑尖对着天；剑尖的身边，是竹枝，细细的，短短的，交织着，就像漂浮在在水面的草茎，又像灰蓝底色帐篷上的花纹；望着那剑尖一样的竹巅，望着那蛛网一样的竹枝和竹叶，眼光慢慢下移，那些竹枝和竹叶并不顺着竹竿蔓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盘在竹巅。
皮肤绿中泛白的，巅是剑的，是新竹，刚刚褪去笋壳，它们还没有经历多少风，没有经历多少雨，它们就像刚走进初春的小孩，刚有一点暖意，就急急忙忙脱去厚衣厚裤，渴望沐浴蓝蓝的海水，渴望海水那与母亲的手不一样的抚摸。是的，太阳已经摆脱云雾的羁绊，在竹林的上空，很亮很亮，穿透竹枝竹叶编织的斗笠，照在林中，照着石板铺成的小径。走在石板石梯小径的人，已经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下，搭在手腕上。这些幼童一样的新生竹，难道不知道还有倒春寒吗？我摇摇头，猛然醒悟，春意虽然很浓，这些新生竹不是在冬天里出生，不是在霜雪中成长的吗？老家房子周围都是竹，我竟然不知道竹在冬天照样分娩小生命……
头顶盘绕着竹枝竹叶的，皮肤是绿，绿中没有一点白，她们是母亲？是刚刚生育了这些剑一样的新生竹的母亲？是刚刚帮这些新生竹脱去厚衣厚裤的母亲？她们是少妇，那高高的盘绕着的竹枝竹叶，是她们盘好的美丽的秀发？是她们戴在头顶遮挡烈日的面纱？是她们穿在腰间的短裙？我们走在这些光亮光亮的林间，在我们身旁的每一株丰润的竹竿，不就是那丰润而不肥臃的秀腿？不就是那高挑而纤细美丽的少妇的身姿？
偶尔也能看到绿中泛黄的竹，绿黄中藏着经历风霜雨雪的陈旧，使得皮肤斑驳，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疤痕，她们是新生竹的奶奶？她们已经没有了丰润的美，却有着经历了一轮又一轮风霜雨雪烈日的傲然，让人肃然起敬。
竹不密，竹与竹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人可以在林间自由穿梭活动。密而不疏，疏而不密；杂而不乱，乱中有致；竹叶遍地，或红或白，多而不脏；竹竿笔直，竹巅微弯，傲中多逊，逊而不卑，美中藏媚，媚而不俗；既显天生的丽质，更藏竹海人精心养育的智慧。这让我想起了我老家的竹。
家乡的竹是很臃肿的，竹竿不高，竹枝很长，竹叶很繁，竹枝竹叶活生生地把竹竿缠成了驼背。家乡的竹虽然不是海，但也不少，家族聚集地，单家独户处，房前屋后，都是竹，都是这样臃肿劳累的竹。没有天生的丽质，也没有了人的养育呵护。竹竿特密，密得不能过小猫小狗，密得不能穿越小鸟。朽烂的竹竿挤在丛中，活着的竹节变形，不少竹丛密生碳灰一样的细虫……什么时候，宝贝一样的竹成了家乡的弃儿？
小时候，家乡的竹是宝贝。蒸笼是竹，筲箕是竹，刷把是竹，筷子是竹，快篼是竹，竹叶是柴，竹蔸也是柴；箢篼是竹，背篼是竹，箩筐是竹，淘篼是竹，钉耙是竹，扁担是竹，抬杠是竹，捆绳是竹，席子是竹，甚至床也是竹；瓦房离不开竹，草房大量依赖竹，房顶要竹，墙壁要竹，门窗要竹，……我就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家乡人，有什么不用竹的。编蔬菜水果筐要竹，造纸厂要竹，果树的撑子要竹，圈鸡的篱笆要竹……家乡的竹，曾经也是经济来源之一。那时的竹林，也像这竹海的竹一样，疏密有致，林间干净，屋后的竹林曾是我看书学习的好地方。
竹无用必成弃物，人少智定失宝贝。
步行也好，车行也好，竹间小道，海中小市，到处可见竹海中的竹，食材可见干竹笋、竹菌、竹荪、竹灵芝，餐馆菜菜与竹相关。竹剑、竹箭、竹戒尺；竹椅、竹篼、竹雕像；竹葫、竹珠、竹乐器；《藏龙卧虎》，北京奥运，宜宾竹海，中国竹海，世界竹海，竹海从古代僰人，走向了世界……
竹激发了人的智慧，人成就了竹的美丽，人竹相生相融，成就了一个神奇而幸福的神话世界。
我们继续潜游在竹海，一路走一路望，头上总是在竹间忽隐忽现的“之”字小径，总是人影。越往上走，我越期盼，期望能走到一个最高的地方，能一眼望尽竹海，就像站在大海的边上，能目睹大海的无边无际。
走了很久，很久，我们看到的还是竹的绣腿，望到的还是竹的面罩。终于来到了观景台，我还是失望，观景台还是被竹包围着。悬崖边，低头看到的是峭壁，是峭壁上和峭壁下那很少的竹；要远望，看到的都是竹披散在后脑勺的一头秀发，我们的眼光总是没法越过这些秀发看到更远的竹。
我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是海：我们不是海鸥，我们没法在海面飞翔，没法看到阳光与海面的波澜一起舞出的炫幻；我们不是鱼儿，可以深潜海底，可以在海水中的任何一个层面自由畅游，可以随时游到水面品尝品尝阳光的气息、风的味道。我们也不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我们没法在狂风巨浪中展现英姿；几天的游玩中，竹海中都没有狂风巨浪，身边的秀腿总是静静地立着，它们头上的秀发也是静静的一动不动，好像这段时间它们这些模特都在接受严厉的站姿训练；我们没有天鹅那强劲美丽的双翅，能悠然地沿着竹海的边沿去画出一圈一圈美丽的线条；此刻，我们就是不会飞不会游，只会爬的海底动物，我多想能游到这海的水面，去看看这完整的大海那迷人的脸庞啊。
二
林间有溪流，水清澈诱人；溪流从高高的山巅，慢慢地走来；溪流在那高高的崖上悠悠地滴着，就像雪融化而成的屋檐的水滴；溪流散发着微微的凉汽，和着竹的清香，让林间不干不潮，爽中无闷。
有溪怎能没有泉？有溪怎能没有海？有海怎能没有水？没有水怎能孕育这么辽阔茂盛的竹海？站在立在路边的导游图前，图告诉我们：竹海中的水还是很多的，有九泉瀑布，有七彩湖，有仙女湖，有青龙湖，有海中海，……
儿子一脚油门，就把我们带进了海中海。海水碧绿，四面翠竹，翠竹随着山势层层叠叠，远看看不到尽头，高望也望不到尽头。《藏龙卧虎》曾在这里取景，拍摄后的遗迹遗具，竟成了游人体验人生的又一妙境，红衣仙子，白衣书侠，或单人独飞海面，或成双翱翔天空，或打斗，或缠绵，……少男少女，尽情享受着一种豪情灌注的浪漫。
最惹眼的，还是海的对面，靠着竹山的岸边，停着一艘四四方方的竹船，就像漂在水面的舞台，不，更像浮在水面的一张竹床。床很素洁，没有五彩的帷帐，没有精雕细刻的床架，只有竹的床栏。床的中央，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白衣飘带，一个红衣白袖，白衣轻手拨古筝，红衣翘嘴吹横笛。音乐或雄壮，或轻柔，与空中那些“飞龙”和“飞虎”的舞姿和床边慢慢飘荡着的草棚竹筏应和着；美女、竹船、竹筏、音乐，都在竹床边升起的云雾中慢慢飘飞，飘飞出一幅迷人浪漫的仙境图。
“看！船！”九岁的孙女，一声呼喊，我们从音乐中走出，顺着孙女的手指望去，竹床的左下方，一张一张竹筏，慢慢悠悠地漂着。
“爸，划船！爸划船！”四岁的孙子抱着他爸爸的腿，仰着小脸喊着。
面对两朵可爱的小花，我们向码头跑去。交钱，穿救生衣，上船，坐好，拿起船桨，撑船离岸……
船底是长长的竹竿拼成，船栏也是竹竿圈成，船柱是竹竿，船篷是草，竹船不是纯粹的竹了。如果船篷用竹笋壳和着竹篾，岂不是更有情趣？船桨是竹竿，竹竿的一头穿了一节竹片，这里玩的是划船，不是撑船，撑船需要长竹竿，水很深，最深处达到二十米，哪有这么长的竹竿？有几人能挥动这么长的竹竿？船桨不到两米，大人能用，小孩也能用。
没有划过船的一家人，竟然把船划走了。三大人，两孩子，都拿起了船桨，用力拨动着水面。
“不要站在一边，保持平衡，不要翻船！”码头的工作人员，看着我们，大声喊道。
于是，三个大人，一个船头，一个船的右边，一个船尾的左边，两个孩子也一边一个。最初，都使着蛮力划着，结果没有多大一会，就喊着累了，没有力了。
我笑着说：“这又不是比赛！又不赶时间！那么用力干什么？欲速则不达！还是这样慢慢悠悠地划好，不累！”我坐着船上的竹椅，船桨入水，竹竿入手，竹竿船桨斜倚船栏，一上一下拨动水面……
一家人就这样慢慢地划着，一边划，一边体验划船的新鲜，一边欣赏海景。
水，清澈，泛着竹叶的绿，清得可爱，绿得可爱。水面很静，看不出水的走向，只有那一只只船桨荡起的一圈一圈水波，水波碰水波，水圈烂了，混杂在一起，浪碎了一湖绿绿的竹影。海岸有一个又一个的湾，给人一个又一个的诱惑。
“湾的里面是什么，爸，我们划过去看看！”孙女对着船头说。
“好！加油！”儿子站直身子，拿着竹竿，看着他的女儿说。
海的四周，都是竹，竹挤成一座一座山，围着一个一个湾，山和湾全被高高的竹竿占据着，它们顶着斗笠样的竹枝竹叶，静静地看着水中的竹筏，看着水中穿着橘黄色救生衣的大大小小的人，看着那一下一下笨拙地划动的竹竿……竹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到竹的背后是什么，只有那荡着的水波告诉我们，竹的那边是一个湾，湾里有什么，那些静静地站着的竹不告诉我们，它们就那样神秘地站着，让我们自己去看那神秘的湾里有什么。
神秘诱惑着我们的竹筏，慢慢划进那湾里。湾里是一条河，湾里有不少的竹筏，黄的竹，黄的筏，黄的救生衣，还有那黄的阳光，黄的水波……在两岸的翠竹间，一座虹桥飞跃在河上，红红的桥身，碎碎的波浪弯曲着那一圈虹——红色的虹，波浪让这圈虹有了生命力，它在清澈的水中柔柔地舞动，就像柔柔的丝带。竹林间的虹与水中的虹围城了一个极圆极圆的圆，一个殷红的圆，一半静，一半动，一半艳丽，一半绿红相间，这是神奇的一景。
“快看！前边那棵树！”我喊着。
终于在这竹海中看到了树，树斜身于水面，开满了菜花黄那样的花，黄得新，黄得鲜，黄得纯，黄得水灵。
“那是什么花？我们过去看看。”我们的竹筏向那一树花满慢慢地划去。
“注意！快艇来了！”儿子喊道。
我一看，那快艇翻腾起一条一条鲸鱼脊背似的波浪，呼叫着向我们奔来。
“萱妹，坐好！抓紧栏杆！”我喊着孙女，一把抓过孙子，坐在竹筏中的竹凳上，等着那“巨浪”冲来。快艇突然放慢了速度，那鲸鱼脊背似的波浪不见了，变成了缆绳粗的浪条，浪条撞在我们的竹筏，竹筏轻轻地晃动，瞬间平稳了。真是虚惊一场！
快艇是来巡逻的，距离竹筏十多米时，快艇突然慢下来，走到没有竹筏的地方，又才呼呼喊叫着，飞跑起来。
又有快艇开来，这次是来拖竹筏的。体力不够，竹船划不回去的，工作人员可以帮着拖回去。快艇启动，一个快冲，拖得竹筏猛然晃动，迅速奔跑。竹筏上的人紧张地抓着竹筏栏杆，惊慌地喊着快艇：“慢一点，慢一点！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快艇小伙慢下来，回头笑看竹筏中的人，再也不敢快了。我们停着船，等快艇拖着竹筏慢慢从我们身边划过后，又才启航。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