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总会问到二奶奶情况，一百零二岁的二奶奶是村里现有最年长的老人了，和她同龄同时代的老人们都陆续谢世了，她还是个小脚老太太，所以她应该是村里大熊猫一样的存在了，对我来说二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慈爱善良的奶奶。

　　从有记忆开始二奶奶就和我们住对门，小时候房子都很简陋，他们家的墙都是土墙，我很少去她家，因为二爷爷有点魔怔，听妈妈说文革年代他受过批斗刺激，此后就精神不正常了，经常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我曾经问过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说那个年代有很多的人受了批斗的刺激都不太正常了，有些人会念叨“要变天了”，还有人念叨“心里害怕”，二爷爷好像总喜欢站在土堆上手舞足蹈、抑扬顿挫地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之类的一串串的口号，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他的叫喊，从刚开始的害怕到习以为常，但还是不敢靠近他，也不敢去他家。其实二爷爷精神正常的时候和普通人一样，个子瘦高说话也很和气，像个文化人，有时候还来我家买香烟什么的，虽然知道二爷爷不会伤害人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异样，小孩子还是无法很理性成熟的摘掉自己的有色眼镜的。

　　妈妈嫁过来的时候二奶奶应该是六十岁左右，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就找来二奶奶作伴，有了我之后出门干活就时常把我送到二奶奶那里照看，她的两个女儿早就出嫁了，所以二奶奶也喜欢我。妈妈说二奶奶是个爱干净的老太太，说话也亲切和蔼，不是那种粗鲁随便的人，把我放在那里也放心。老家还有个讲究：孩子降生的时候第一个遇到谁就会性格随谁，正好我出生的时候二奶奶忙前忙后帮妈妈接生，我第一个接触的就是二奶奶，所以妈妈说我爱干净和性格细腻随了二奶奶了。而邻居有个妹妹出生后遇到的是个比较粗鲁的奶奶，语言、性格上确实有点大条。所以我就觉得我和二奶奶很亲近，她就像我的亲奶奶，每次她唤我也是一口一个“俺喜红”“俺妮”，心肝肉的亲。

　　出生后因为妈妈身体虚弱，奶水不好，正好赶上二奶奶的二女儿也刚生了孩子，我就跟着吃了几口奶水，每次二姑姑来了我就可以像过节一样吃个饱，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我们一直很感激二奶奶一家，妈妈这些年也一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孝敬二奶奶，年节里都会给二奶奶送些吃的。但凡我回家就会亲自上门去看看老人家，看到笑容像菊花声音也带着笑意的二奶奶就心生欢喜，好像自己的奶奶一样亲切。有时候二奶奶早早听说我来了就自己激动地拄着拐杖蹒跚着三寸金莲小脚来到我家，述说着见到我的欢喜和妈妈对她的照顾，那种洋溢的热情爱意让人觉得甜蜜温暖。

　　二奶奶就两个女儿，我很少见到大姑姑，二姑姑和我的爸爸妈妈相仿，大概比爸爸小一两岁，家里有儿有女也很幸福。中年的时候受了些刺激精神偶尔也不正常，犯病的时候也是满大街又跑又叫嚷和平时判若两人，好在二姑夫不仅长相好人品也好一直不离不弃照顾她和几个孩子。设身处地为二奶奶想想，处在这样的家庭里身心也是很疲惫不堪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二奶奶一直很干净很平静也没有听说过崩溃沮丧或一蹶不振，也没有被生活的苦难磨掉善良柔和，和她说话也总是笑呵呵的样子，好像这些生活并没有摧毁她，反而让她更加美丽顽强。而跟她同龄的几个奶奶就有些是我不喜欢的，要么势利要么冷漠带着戾气，很世俗。

　　二爷爷早些年就去世了，我想这也许对二爷爷和二奶奶都是解脱，二奶奶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了，二奶奶也不用天天面对和照顾一个反复无常的老伴，女儿时常来探望，一个人的生活总是简单。早些年二奶奶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房子是陈旧的，土炕简陋但干净，冬天的时候自己灌个热水瓶暖脚，生个煤炉小小的卧室冷清又热乎乎的。不知道一个人睡在这样的房子里二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她会想些什么?会不会想念那些逝去的亲人和伙伴们?

　　近些年来国家实施了很多对孤寡老人的补助政策，因为自己的特殊情况二奶奶享受到了很多保障补助，每个月都有生活补贴，二爷爷兄弟家的孙子们负责她的日常生活，为她盖了新的小房子，她很高兴地给我介绍那些新铺的地板砖、新床铺还有室内厕所什么的，很心满意足的样子，满口满心都是感谢国家政策好，让她这个老太太享福了。前几年二奶奶九十来岁的时候我回家看她，她还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自己本来因为一场严重的感冒都准备好寿衣了，不成想输液几天后又活过来了，老天爷还不想收她这个老太太。妈妈也说这真是个奇迹，全村人都觉得二奶奶可能那次要不行了，但是生命就是如此顽强和神奇。去年回家她又给我讲自己年龄大了眼睛瞎了，怕去医院受罪，但是孙子们连哄带骗说带她去玩，拉上她去医院做了一个白内障手术，结果又重见光明了!她一边说一边用干枯的手抚了一下鼻子：“我这都快死了的人竟然眼睛又看见了。”到了这个年纪可能对生死已经淡然了，可以很云淡风轻地说死亡了，我听着也很感慨，在跨越一个世纪的时光里，二奶奶也算是饱经风霜吃了不少苦，同龄的爷爷奶奶们一个个相继而去，带走了那个时代的所有记忆和风霜，而二奶奶仍似一朵沙漠中的玫瑰花坚强地屹立在人间风雨和阳光中。

　　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但是那些曾经给过我们温暖和爱意的人即使不是亲人，他们的人生悲欢也是我们心之所系，庆幸自己生命里有这样一个二奶奶弥补了自己童年祖父母的爱的缺失，更庆幸亲爱的二奶奶在生命的黄昏享受到了国家的温暖关怀，可以苦尽甘来安享晚年，希望所有善良温润的老人家都能余生安好、健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