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也守住了
——选自《圣经》
我和铁生有很多相似经历
与铁生有过将近20年的交往——我相信,一个人能够走进你的生命或者参与你的生命,也许有偶然因素,但一定也是必然。
有时一念之差、一件小事,就可能在瞬间改变人生命的轨迹。
那席卷成千上万人的运动或者事件呢?
比如上山下乡,一定也有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铁生就是其中之一,我也如是。
我在插队期间,38岁的母亲患癌症,她对青霉素、链霉素等八大霉素中的七大霉素过敏,所以,如果手术中出现意外将无法施救。鉴于这种情况,我拼命从插队的内蒙往北京赶,想在母亲手术前见她一面,让母亲放心,也免得留下终身遗憾。
中途,我被火车轧伤。
由于失血过多和头部受到重创,我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
死神到底还是放过了我,而代价是我颀长的左腿,我身体最美丽的一部分,被黑暗无情吞没。
亲情、爱情和人性的温暖与美好,最终拯救了我,我不惧怕死亡,同时也不惧怕活着。
但这个艰难的过程,历时十多年之久。
铁生到陕西插队,也因病最终导致全身瘫痪。
我们都是在19岁的青春年华里遭此一劫的。
母亲去世时47岁,铁生的母亲去世时49岁,我们都目睹了母亲的弥留时刻,她们艰难呼吸着,一如她们这一生艰难的生活。
回想当年我认识铁生的时候,他已经成名。
我想,如果他是健康的或者我是健康的,我们的天地势必宽阔很多,势必不会在一条狭窄的路上轻易相逢,即便相逢,也不过莞尔一笑、侧身让过,从此两两相忘于江湖。
因此,认识铁生,我更愿意视此为命运的好意。
铁生获奖小说《来到人间》,我是初评编辑
当时我经由《青春》杂志斯群主编推荐,成为《三月风》杂志的文学编辑。
那天,部主任对我说,为了扩大杂志的影响力,社里正在筹备《三月风》首届文学奖评奖活动,你把杂志这两年发表的作品通读一遍,提出获奖名单和评选初步意见,在这个基础上,社里再邀请一些著名作家成立评选委员会,最终评选出获奖作品和获奖作者。
说完,他把两大本沉甸甸的墨绿色硬皮封面的杂志合订本交到我的手里。
那是我第一次读到铁生的小说《来到人间》,也是第一次知道史铁生这个名字。
《来到人间》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和自己患“侏儒症”女儿的故事——那对夫妻面对的困境和选择;那个无辜小姑娘注定要承受残酷命运的无助和她的聪明倔强都令人嘘唏不已。
小姑娘害怕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嘲笑,她拒绝和抗拒去幼儿园,她想躲在家里,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免受伤害!
她的父母则绝望而清醒的意识到,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孩子无论遇到什么,都必是一个“难字”,一个“苦”字。
孩子的四肢和身材长不大,而她却拥有比正常孩子还要聪慧的健康头脑。
孩子懂事之后,和幼儿园其他孩子之间的冲突,使她懂得了孤独、歧视和痛苦,她只想逃避,“她还不知道这是逃不掉的”, 孩子悲剧性的命运也无法逆转而注定成为她与生俱来的宿命。
铁生在小说中,用丈夫、妻子和孩子三个人的对话巧妙推进情节发展,用对话揭示人物鲜明性格和微妙细腻的心理活动,显示了作者驾驭文字和结构的深厚功底。
铁生是那么地从容舒缓、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让人觉得当时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可信,甚至每一次对话的场景、断句、语气都是那样发生的,而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孩子站在厨房的过道里,看见爸爸搂着妈妈,外面是万家灯火,还有深蓝色的夜空和闪闪的星星……”
至此,小说戛然而止。
孩子的将来怎么办,这个家庭怎么办?
小说没有给出答案,我读罢,不由得生出一缕莫名的哀伤。
小说中的人物,对于我们是陌生的,但他们的命运却莫名牵动我们柔软的心。
在字里行间,我似乎又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铁生借由那位理性的父亲所说的话:“是接受这个事实,可不是习惯、麻木和自卑,得让她保留生来的自尊。”
“小说写得冷静、不动声色,读小说的我,却像走进那种细细密密、无声无息的小雨中,浑身渐渐淋透又因沉醉其中而全然不觉。作者如隐身在半透明的雨幕中,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有沉思的光影如雨中景物,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倒映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
这是我当时大致所写的初评意见。
铁生的小说,最终以全票获得《三月风》“首届文学奖”中的小说一等奖。
多年之后,我再次阅读《来到人间》,更深刻感受到铁生独特的文字魅力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曾经把这篇小说用邮件发给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女儿四五岁的时候,我带她去看望过铁生,她后来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铁生坐在轮椅上,耐心地给她找出纸和笔,看她在纸上涂鸦,并且真诚夸奖她,女儿都记得。
高中时,女儿从语文课本里读到铁生《我与地坛》中关于“母亲”的节选时,在课堂上就忍不住哭了。
这次读完《来到人间》她含泪写道:小说中,“两个洞悉一切却爱莫能助的天使,一个被迫接受最残酷命运却又不得不孤军奋战的小灵魂。最后她终于独自完成了那个过程——在暗黑的角落里,依靠自己微小的力量接受了这个事实(是初步的接受,其实这个过程会在她今后的成长中不断重复,直到有一天她真正地接受它并从容与它共生”。
她还写道:“有些痛,无论多么爱你,都无法替代你。但在你承受的时候,——宝贝,我比你还痛一万倍。“
女儿的话使我意识到,当年这篇小说真正感动我而我始终没能清晰表达出来的一种感觉是:
在这个遭遇毁灭性灾难的家庭里,在人与人的关系里,无论是夫妻关系还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惯常意义上的彼此间的责难、抱怨和推诿。
我们看到的是勇敢、责任和担当;是一直如清澈溪水般涓涓流淌的爱与温情。
这也正是后来铁生在他的文字里深刻阐述的思想:看见苦难的永恒,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
那时,铁生已经患了尿毒症,每星期透析三到五次,透析是让血液暂时在体外循环,将他因自身肾功能坏死而无法清除的毒素排出体外。
他的十几万字、充满哲思和感悟的长篇散文《病隙碎笔》,就是利用绝症的缝隙处和被疾病碾碎的寸寸时光,一笔一笔写下来的。
有时,一天只能写几行字,他坚持写了四年才最终完成。
所以《病隙碎笔》这个题目再恰当不过,也令人在阅读的空隙之处为之心碎。
铁生以其残缺的生命,说出了最健全最丰满的思想。他的这些思想,如火炬般照亮我们忽明忽暗的内心世界和坎坷不平的人间道路,一如他在《我与地坛》中所描述的落日那样: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第一次找铁生约稿
那之后不久,《三月风》杂志决定为残疾作者专门开设一个文学栏目“维纳斯星座”——“维纳斯”取其残缺而美之寓意,而“星座”则意味:每个作者都如一颗黯淡无名的星星,即使光芒微弱,也不因其“微小而不为”,将自己内在的光亮汇合在一起,我们就构成了璀璨的星空。
部主任认为,我是这个栏目主持的最合适人选。
他提示我说,你可以去看看史铁生,请他写一篇点评。
他说,“你现在就可以去,要不你现在就去吧。”
我当时手里正有一个湖南作者寄来的诗歌。
这个作者在一岁时和他的哥哥双双被烧成重伤,失去了双手,面容也严重被毁,但他们却选择了需要手和追求美的职业:弟弟写诗、哥哥画画。
弟弟说,他不曾写过一篇厌世的文章,在自己的一首诗里他这样写着:我一直忍受着不让泪水落下来/是想告诉所有的人/对于生活我是多么的爱/
我按照铁生的地址找到雍和宫大街26号。
那是一座临街的院子,院门狭窄而简陋。
一排平房的另一侧,都被各家住户用砖头砌起了低矮的厨房,过道因此变得很窄,曲折蜿蜒地通向院子的深处。
正巧,有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出来,小心躲避着过道地上的板凳、水盆,还有从低矮厨房顶上伸过来的树杈。
见我正注视他,他多少显得有点儿尴尬,回头看看那狭窄而杂乱的过道,无奈地摇摇头。
我连忙向他打听铁生。
“写小说的?没听说过,什么?坐轮椅?那你还真问着了,这门里就有一个。对,男的,是男的。”
然后,又热心补充一句:要不,你敲门试试。他向院门口左侧一个紧闭的门扬扬下巴,我赶紧谢了他。他摆摆手,就匆匆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我定了定神,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没动静,我又用力敲了敲,门里传出咳嗽声和脚步声。
不大工夫,走出来一位头上顶着斑斑白发的老者,后来我知道这就是铁生的父亲。
跨进屋门,见房子共有两间,外间有几件陈旧的家具,靠里边,支着一个木板床,我猜这是铁生父亲晚上休息的地方。
他父亲向我点点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到里间去。
初次见面,铁生就躺在靠窗户的床上,被子下面露出一根导尿管连接着的吊瓶,无言地显示出他非同寻常的困境。
他看上去很憔悴,满脸倦容,一望便知正忍受着疾病的困扰和折磨,但目光温暖安详。
我拘谨地问候他,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然后从书包里掏出那个作者的稿件递到铁生的手里。
他看稿子的时候,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有些紧张地等他说话。路上,我就想好了,如果他不愿意写,我就说……我想了好几种自认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
他专注地看完稿件,又细心地折叠好,把稿件放回到原来的信封里,然后点点头,和气地说,行,你给个期限吧,大约什么时候交稿?
真没想到,他竟连一点儿假装的矜持都没有,更没有以正在生病为借口婉拒,我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连声说,谢谢你啊,我还以为……还以为……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笑了,说,别,别客气,干吗那么客气呀?
那语气就像对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十分亲切。
这时,他的父亲走进来把一杯热茶放到我面前,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拿起茶杯让铁生,你喝吗?
他摇摇头,我不渴,你喝吧,你喝。这茶不错。
我明明看见他的嘴唇干燥得都爆皮了,还说不渴?
慢慢才知道,为了减轻肾脏的负担,他常需要忍受着干渴的折磨,在夏天尤其痛苦。
我从小就多愁善感,外祖母说过,我三岁时看小人书,竟看着、看着就哭起来。
长大以后,更是见到夕阳、落叶或者秋风瑟瑟都会无端地惆怅落泪。
以后,忆起和铁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脑海里总是会出现“灰暗”这个词,灰暗的房间、灰暗的家具,连铁生的脸色也是灰暗的。
惟一能照亮这些的是铁生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嘴角向上扬起来,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温和而宽厚,显得很真诚很孩子气。
他一笑,就好像哪里突然出现一束光,使他黯淡的脸色“忽”的明亮起来。
那是一种挺奇异的感觉,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
自然地问起铁生的病。
似乎不该问,可似乎也不该不问。
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铁生的手里拿着一支烟卷,我赶紧给他找到打火机递给他,他摇摇头:戒烟了,医生特意嘱咐的。
他拿着烟卷闻了闻,拿起又放下,我看出铁生是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
我想跟他开开玩笑,好使当时的气氛别那么沉重,我想跟他说马克.吐温的话:“戒烟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我已经戒了好多次了。”
但那显然不合时宜,那种气氛没法轻松。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的话,同情的话,都没多大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
我冒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我能看看吗……我看看,行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伤口裸露给别人看,尤其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
铁生默默地揭开被子的一角。
我看到他萎缩的双腿,心里难过得要命,我想,铁生如果能站起来,怎么也得有一米八左右。
泪水在我的眼睛里旋转着……我低下头,为他盖上被子,又细心地掖好被角,泪水终于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
“没事……别哭啊,这其实,嗨,也没什么。”
铁生反倒过来安慰我,又递过来一张干净纸巾,让我擦眼泪。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
我对铁生说起19岁受伤的经过,又说起自己试图自杀过:那个深夜,我把所有的信件和日记都烧了,一个很大的铁桶里堆满了灰烬,零星散落在身边的灰黑纸屑,如一群来自冥界的蝴蝶。
铁生静静地听我说,并以他宽厚慈悯的目光注视我,温和地说:“残疾者,尤其像咱们这样本来健康的人,绝大多数都有过自杀的念头。”
又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死亡迟早都会来,这是一件不必太着急的事,真的。”
他似乎轻而易举、轻描淡写的,就把绝望变成了一个希望。
后来我在铁生的很多作品里,读到过类似的思想。
我想,以铁生的敦厚和睿智,他必是最终与命运达成了某种和解,和解不是妥协,而是先死而后生,如一粒被活埋进土里的种子,经历了漫长的寒冷、黑暗、绝望和等待,才孕育了破土而出的勇气、力量和信念,又像一个人,被逼到命运的悬崖上,当他孤注一掷、闭眼纵身一跳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双可以迎风展开的翅膀。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拣选吧?
在任何年代,众生都需要一些代表纯净精神信念和理想的 人物。
我想,如果这样的人物由一个富有、健康的人担当,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由铁生这样与绝境为友、以生病为职业的受难者担当,才能显示出震撼灵魂的力量。
所以,耶稣诞生在马厩,而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所以,先有铁生,而后有《我与地坛》。
他个人之大不幸,却成为我们和社会之大幸。
借用铁生《我与地坛》中的一句话:“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地坛成为很多人心中的一座精神家园,铁生则以轮椅和文学为方舟,泅渡了自己,也普渡了众生。
与铁生并列获得一等奖
在一次命名为“我的梦想”全国性征文大赛中,我和铁生并列获得一等奖。
即便是侥幸吧,它也是我内心很引以为骄傲的事。
在这篇谈及梦想的散文中,我写了一个女性有些孩子气的梦想。
如果,我的那些梦想像清浅的小溪,那铁生的梦想,就如昼夜兼程、奔腾入海、汹涌澎湃的涛声,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现实感和思想的力量。
当时,新任的一个主编找到我,让我陪他一起去看铁生,也把铁生的获奖证书和奖金带给他。
在铁生的家里,主编还对铁生说了我和铁生并列获得一等奖的消息。
我红着脸由衷地说:“铁生,我获奖吧……是偶然,你那篇获得一等奖才是必然呢。”
“别这么说”。铁生说:“别这么说啊你……”
他显得特别高兴:“这事吧,我觉着咱们怎么着也得庆祝庆祝啊。”
他想了一会儿,仰起脸来笑着说:“这么着吧,咱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我和主编都竭力推辞。
明摆着的,如果到外面饭馆吃饭,铁生很不方便,我如果自荐出去买,想来铁生也不会同意。那让我们新来的主编去,显然就更不合适了。
这时,铁生的父亲走过来说,别走了,都留下吧,我到街上饭馆点几个菜回来不就得了。
我们虽然很是不忍心,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看得出,铁生是诚心诚意地想留我们吃饭。
那是第一次和铁生一起吃饭。
饭菜上桌后,铁生直接把轮椅摇过来,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宾主尽欢。
铁生那天谈话的兴趣很浓,我们新来的主编也年轻有为、很有才华,他们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席间,还谈起做饭的事,我说,我常常觉得做饭太麻烦,得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嗯——要是天天像这样吃现成饭多好啊。
铁生听了我的话,乐了半天。
笑过之后,他一本正经又很有条理地说,在吃饭和做饭的问题上,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喜欢吃也喜欢做的;第二类是喜欢吃不喜欢做的;第三类是既不喜欢吃也不喜欢做的。
铁生问我:你属于哪一类啊?
我说,就那不喜欢吃也不喜欢做的。
铁生慢条斯理地说,嗯,这大概是最不可救药的一类。
我们都一起笑了起来。
……
为了他身体的缘故,我们提出了告辞,铁生还真诚地一再挽留。
在路上,我们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有一次,杂志社搞一个活动,需要铁生的照片,一个男编辑派去到铁生家索要一些照片,然而,他空手而归。原来的主编对我说,你去吧,你和铁生比较熟,任务可一定要完成啊。
铁生看到我们又为这件事而来,十分过意不去,赶紧把相册和一些零散的照片都翻出来,授权给我说“你尽管挑”。
其中,还有他小时侯的照片,穿着开裆裤,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
也是第一次看到铁生母亲的照片,美丽而知性,却有那么艰难的命运,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对于命运的不公,他如何看
熟悉铁生的朋友都知道,铁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书法、篆刻和画画,当时在整个清华附中都很有名。铁生还很有灵气,能凭着记忆和钻研精神,独自做出一桌象模象样的菜肴,比专业厨师也毫不逊色。
铁生所在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是一所一流的中学,创办于1905年,位于美丽的清华园,西临著名的圆明园,有浓厚的文化学术氛围和强劲的师资力量。校园环境幽雅,风景如画,有高大庄重的教学楼、宽敞的操场、整齐美丽的草坪,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花朵,尤其到了秋天,校园的色彩格外丰富,一条条通向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的小路,都被缤纷的落叶铺满,成为彩色的小径。
有条小路,落叶完全是金色的,柔软地铺满路上,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条用软黄金铺设的小路,弥漫着树木的清香。
我想,如果铁生在自己心爱的校园里,快乐的读书、健康成长,他很可能成为科学家、画家或者学者,会有一个知性美丽的妻子和聪明可爱的孩子。
以铁生的勤奋和聪慧,他依然可以著作等身。
但命运如上帝,他被选中了,他必须背负起属于他的十字架。
面对并不受贿的命运,还能如何呢?铁生说,要不死,逃到你来时的地方去,要不活,活在当下,坚守在你所处的绝境中,寸步不移。
陪铁生去医院
好多年前。
有一次,我去看铁生,他正病着,嘴唇干裂,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都高烧好几天不退了。
他说,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
我知道,对于一个肾功能几近衰竭的病人来说,这种来势凶猛的高烧是最致命的。
我故作镇定地安慰他:“别瞎说铁生,救护车一会儿就到,咱们去医院,你要对医生有信心,更要对自己有信心啊!你听见没?”
救护车呼啸而来,在场的其他朋友用担架把铁生抬上去,我跟在担架旁边,把铁生护送到医院。
医生安排了一系列抢救措施,当别的朋友去办理各种缴费手续的时候,我在担架旁边守护着他,铁生睁开眼睛,疲惫地笑了笑,说:多亏大伙……差点儿就交代了。
铁生对我说,你回去吧,这儿有这么多人。你们杂志社的主编也知道了,他派的人也正往这儿赶呢……嗨,惊动了那么多人。
他满脸的歉意和不安。
铁生的病情平稳下来后我才离开医院。
铁生曾在他的一篇散文中写道:“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1972年,他双腿瘫痪,从此,就坐在轮椅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1980年,他突发性肾衰竭,其实也与他的瘫痪有关。医生为他做了膀胱造瘘手术。那时,医生就说,你难免有一天要做透析;
1998年,铁生开始做透析,用这种办法维持日渐衰弱的生命。
我在1999年摔伤,右臂骨折,曾经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治疗,有好几个月,天天都要跑积水潭医院做蜡疗和康复功能的训练,每天都有多半天时间耗在医院里、耗在因疼痛而紧锁眉头和痛苦呻吟的人群里。
我深深知道,那是怎样的焦灼、无奈和艰难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铁生度过了十多年。
那是怎样的坚持怎样的煎熬和怎样的不肯放弃啊!
……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死神带走了铁生千疮百孔的身体,他因脑溢血逝世,并且捐献了大脑、脊髓和肝脏。
再过若干小时,新一年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可是,铁生没有等到;
再过四天就是铁生的生日了,他也没有等到。
朋友们还悄悄策划要给他过生日呢。
我梦见过铁生一次。
我梦见,我到他的家里去约稿,铁生的家里依然宾朋满座,他就坐在朋友们中间,笑容生动温暖、一如生前。
回忆梦中铁生家依然宾朋满座的快乐景象,我十分欣慰。
铁生,我相信,朋友们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也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你的气息、你的文字、你的精神,还有你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