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各地亲戚早早提前约好了祭祖时间。
到了农历的三月初五这天,家族群里不断弹来“出发”的消息,纷纷扶老携幼往老家赶去。我也请了假带上父母驱车回去,最终汇聚在这浩浩荡荡的祭祖队伍中。下车后发现一些陌生面孔的长辈,我向父母询问都是谁,才好上前喊人。父亲说都是爷爷奶奶的兄弟姐妹,长大分家后走南闯北,大部分出了省,后来就在省外定居,慢慢少了联系,平时没什么事情也难得回来。母亲又说,不过在你爷爷奶奶去世时是回来过的。爷爷去世时我才两岁,自然没印象,不过五年前奶奶去世时,脑海里若隐若现这几位在灵堂哭得昏天黑地的长辈,如今再见却已是拄着拐杖坐着轮椅的枯槁之躯。
祭完祖后,大家跟着长辈们来到祖屋门口外的院坝,祖屋因为奶奶的去世而慢慢失去了生机,屋顶瓦片陆续掉落,露出纵横交错的腐朽的木质结构,墙体不断倾斜坍塌,四周布满粗壮的网状一样的裂缝,似乎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将它彻底摧毁。屋内还能看到残存的木床木柜木桌,那木桌我还记得奶奶说是以前斗地主分来的,那时在这方寸里一个人做着作业,与奶奶一起吃饭,和朋友一起玩玩具,桌上每一道纹路和大大小小疤痕的故事我都了然于胸。
长辈们看着这个陪伴自己童年、青年岁月的老宅,看着这个充满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的老宅,看着此刻也在苟延残喘仍努力伫立的老宅,恍惚间迷失在了匆匆时光里。等到回过神来,又开始微微颤颤仔细上下打量一圈,像是在努力寻找地上走过的足迹,墙上留下的字迹,以及早已消散在时空里的欢声笑语。
这时人群里一个十来岁小孩突然说道,这棵枣树好茂盛呀。
是啊,足足有一成年人环抱粗的树干一路延伸上去,分出四根粗壮的树枝,树枝又分出无数弯弯曲曲的细小枝桠,枝桠上挂满了无数刚刚萌发的嫩绿叶,正在朝气蓬勃地仰望天空,汲取大自然的馈赠。枣树发达的根系绵延四周,小树苗在石头缝探着脑袋,在排水沟摇曳着身姿,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它的踪迹。
我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注意到屋前挺拔摇曳的一簇簇绿意,以及这棵不断用皱巴巴的干皮见证着岁月更替和曾经过往的枣树,那些过去的记忆一瞬间在脑海轰然而至,久久不能忘怀。关于这棵枣树的来历还算有趣的,奶奶告诉我说这是爷爷年轻时在山上农作,回家路上偶然遇见的一棵野枣苗,顺手挖了回来种在屋门口的院坝里。后来爷爷与人说起,很多人都很惊讶,那条路每天走的人不少,但都没有发现这棵突然冒出来的野枣苗。遗憾的是这棵野枣苗刚成年,正准备开花结果馈赠于爷爷,爷爷却丢下它匆匆地走了,奶奶说爷爷走的那个春天,枣树竟然一夜之间落尽了绿叶。大家都说这棵枣树通人性,奶奶也在后来的日子里竭力照顾,经常灌水打药,这棵枣树成长得也越发精神了。
小时候看着墙上挂着爷爷的灰色遗像,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透露着一股特别的精气神。奶奶说爷爷是村里支书,脾气又臭又硬,家教极严,谁负责放牛放羊,谁负责割草喂猪,谁负责生火做饭,分工明确,谁也别想偷懒,家里的小孩都怕他。童年的我不太懂生离死别,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故事总是哈哈大笑,却没注意到奶奶眼里的落寞孤寂,再后来谈起爷爷又多了几分释怀,我想一定是这棵枣树在漫长的时光里给予她的一丝慰藉。
那时城区河东还没发展,尘沙漫天,旧房三两散落,一副破败景象,相比河西的热闹,形成了极其夸张的鲜明对比。奶奶岁数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多病,每当去医院看病,若是遇上枣树果子成熟,总会摘上一些卖了当药钱。我总是吵着要去,只为站在桥上看呼啸而过的火车,看够了枣也卖得差不多了,又吵着买一个包子吃,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奶奶回家。
那时的枣子也算稀罕物,很多大城市没得卖,所以每到枣树刚刚成熟,住得近的亲戚就成群结队地回来采摘。奶奶喜欢热闹,总是很高兴地准备长杆和口袋,大人小孩爬上高耸的枣树不断摇晃,远的拿上长杆敲打,只要是看见向阳面的枣有一点点红,必定是毫不客气地一棒子打下去,一时间就像下起了冰雹一般,我在下边被砸得乱跳乱叫。等摘得差不多了,亲戚们提着大小口袋枣子和新鲜蔬菜纷纷离去,老宅因为这棵枣树每年多了一次热闹的景象,但很快又再次恢复宁静。
枣树成熟时节,小伙伴们也总是来我家玩耍,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于是我带头爬树摘枣,小伙伴们见状也蜂拥而上,边摘边吃,不亦乐乎。后来发现一根树枝横向生长,我们又拿上绳索系上,中间铺一个草垫子,开始了荡秋千。奶奶在一旁很不高兴,她怕我们坐断这根树干,说快跟我上山掰玉米。听到这话几个小伙伴将枣子装进裤兜里,屁颠颠地跟着我去了,于是无聊痛苦的农活成了几个小伙伴的娱乐比赛项目。现在想想,颇有点用枣子当酬金雇佣童工的感觉。
上了初中,枣树早已成了参天大树,小树苗也到处窜出,于是村里人挖走种在自家地里,每次周末回来听奶奶说起,我总是对此颇有意见,但又不好说什么。不过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到村里四处拜访时,都会吃到几颗香甜的枣子,村里人说这就是那小树苗结的果。
高考结束,通知书还没收到奶奶也辞世而去,那时望着墙上爷爷奶奶的遗像,看着渐渐老去的宅子,再抚摸着老枣树,枝桠干枯,落叶纷飞,想着以后谁来照顾它。
这次祭祖走时,我与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父母欣然同意,于是也挖了一株树苗带回城里,许多亲戚也纷纷效仿。当然,我不管它能不能结果,只想着它能春生绿叶,夏开繁花,一年复一年,就像当年它陪着奶奶一样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