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走了。
三舅是我的亲娘舅。
三舅用摔了一跤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
三舅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人,祖籍安徽肥东。响导乡东庄自然村,是他生长的地方。三舅的爷爷,我的外太公,有四个儿子,这四个儿子分别成家后,又给我的外太公一共生了十八个孙子,东庄人称十八子,我三舅是外太公长子的孩子,自然比其他堂舅舅们年长,所以,他们喜欢统一称呼我三舅——我三哥。
在他的那些亲堂弟兄们眼里,三舅是有故事的人,那些故事被口口相传,甚至有了传奇色彩。
据说小时候的三舅不是一般的匪(调皮),经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而被责罚。比如人家孩子手里拿吃的,他若无其事走过去,一巴掌打掉,然后抢过来跑一边吃去。听我妈妈说,我的外公替三舅穿长大褂(赔礼道歉)的次数比交的学费还多。
三舅比较服他的亲哥哥,我的亲二舅。二舅在十八子里是最有威望的,自带老大光环。他惩戒人的手法听起来似乎有点简单粗暴,不啰嗦,说一不二,嘴到手到。当然他自己品行端正,做事雷厉风行,表率作用很好,深得长辈的赏识、同辈的尊重。据说他的一位堂妹在打井水时失手将小吊桶滑到井里了,吓得哇哇哭不敢下去打捞,我二舅二话不说用井绳拴住她的腰把她直接放到井里让她抓住吊桶连桶带人就提溜上来了,然后问他堂妹,我的堂姨娘,掉了一根头发没有?这个很有画面感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今天电影镜头里的某个硬汉形象。
二舅的能干和果敢,让外公外婆自然离不开他,家里要有个能抗事的儿子。他们同意成年后的三舅出去给自己谋个出路。
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我的外太公。他可是当年地方上的绅士,知书达礼,宽厚待人,四乡八邻的都很敬重他。他的其中一个儿子也是我三舅的叔爷,还是当年合肥红星路小学的校长。
受长辈的潜移默化还有家族观念影响,觉得当个老师还是比较稳当靠谱。三舅便去报考黄麓师范,结果没有结果,凭三舅当时的好动爱玩天性,肯定是没考上。可是填表时他的一手好字却被学校教导处的一位主管发现了,便挽留三舅在教导处刻字打印同时搞搞文案。听说能解决一日三餐生活,三舅便答应留在了黄麓师范,不是学生而是员工的身份,这是三舅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留下来的三舅自然不甘心天天埋头在教导处打字,骨子里的羁傲不训和好动性格,加上天生的大长腿,三舅没事就去和学生一起打篮球,他的控球和投篮技巧,一下子抓住了运动队长大眼球,作为特殊人才,被吸纳进了学校篮球队,自然成了在校学生被安排注册了学籍。然后经常组队打比赛,逢赛必赢。一时间,三舅成了学校球队的风云人物,至于专业课,可想而知。
毕业后的三舅分配到濉溪县的一所小学任教。工作中,三舅意识到自己荒废的是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三舅得到职进修的名额,去宣城师范进修二年,主修生物专业。这二年,三舅知道自己要什么。有了内在驱动力,毕业后的三舅已经不是之前光会控球和投篮的三舅了。这次,他被分配到了蚌埠五中,成为一名中学教员。
话说三舅在为自己谋出路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吞噬黎民苍生,饿殍遍野。善良有担当的二舅,看着奄奄一息的父老乡亲,便冒险决定带头宰了队里的一头牛分给大家吃,屠宰耕牛是违法行为,二舅因此被关押受审,然后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二舅没有了,二舅母伤心加上饥饿,也很快没了。这个打击对于外公外婆是致命的,二老很快就走了。几个亲人的先后离去,我无法想象三舅悲痛的样子。当他带着二舅的孤女发聪大姐还有他自己的发妻,再次离开这片草木都在呜咽的土地时,一米八个子的三舅伤心得腰都直不起来。
活下来的人,总归要努力地活着。三舅用开朗豁达,乐观自信拯救自己,也拯救自己的家庭。几个和他一起从乡村走出来到城里工作的好友,只有他把发妻带去一起生活,其他的都找各种理由解除了婚姻。三舅和舅母有四个女儿,她们也都开朗活泼,随性发展,三舅视她们为掌上明珠,没有什么清规戒律。
三舅热心,热情,家族观念重。老家的人,找到他,大事小事,但凡有可能,都尽量帮着解决。蚌埠三哥,蚌埠三伯伯,似乎是一个希望的代名词,只要找到蚌埠他,困难总能得到妥善解决。就连家族之间发生矛盾,那些堂舅舅们也能在第一时间想到找三舅,三舅是他们的灵魂人物,是信任和温暖的存在,是能带来安全感的人。
三舅个高声响,乡音里掺杂一口蚌埠侉腔。说话有感染力,叙述事情有声有色,每次回到东庄,十几个舅舅们围坐一圈,聚精会神地听三舅侃侃而谈,比听大鼓书还带劲。小时候我就很佩服三舅的侃功,一个人怎么可以绘声绘色连讲三个小时不带累的。
以前的餐桌上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菜,三舅来我家时,妈妈拿鸡蛋炒辣椒,再配几片切得很薄的咸肉,算是硬菜了。我自然看着眼馋嘴馋,可是三舅吃饭也不忘侃事情,我听着过瘾,忘了吃饭,等到反应过来,盘子里的菜连汤汁都快没了。
三舅走了。
三舅没走,音容笑貌里,爽朗依旧在。
三舅走了,十八子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舅舅,第一时间都从老家赶过来看蚌埠三哥最后一眼。灵堂正中,三舅慈眉善目,含笑九泉。
三舅的几位姑娘,克制住悲伤,把老人家的后事办得细致妥妥帖帖。
参加三舅告别仪式的百十来号人中,有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落寞孤寂地坐在一角,大家似乎都不太认识他。原来他的父亲是三舅的学生,前几年已经去世了。临终前特地交代他后人,要经常看望郑老先生,不忘恩师,牢记师情,令人唏嘘感动。
泪眼婆娑中,三舅生前所在学校领导庄严肃穆地致悼词:
郑善藻,于二0二二年元月十日八点三十九分病逝,享年八十八岁。
一别再无归期,你长眠我常念,从此相见在梦里。
亲爱的三舅,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