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鸡
多年过去,我还记得那只小鸡。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厌恶隔壁的那家人,也许,是他家的谁有意把脏水泼到了我家这边。一天,转过墙角,看见那家的一只小鸡,“唧唧”叫着,向我走来。
我蹲下,把小鸡拢在手里。本来可能是要捧着玩一会,不知怎么,手指触到小鸡骨骼的时候,忽然想,小鸡的骨骼结实么?我想试试。于是,轻轻捏了一下,感觉到小鸡稚嫩骨头的抵抗。小鸡觉到了疼痛,“唧唧”叫着。
这会儿,我可能已经忘却了隔壁那一家人的可恶,只是痴迷小鸡的骨头,究竟有多结实。于是手指再次用力,听见我的手心里,小鸡骨头的声音,“格吧格吧”的。我再用力捏,又是“格吧格吧”的声音。小鸡呢?睁着眼睛,愣着,看着什么,不叫,也许是疼得叫不出来了。
我放下小鸡,怕把它真的捏死了。小鸡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站了一会,往那边走几步,一歪,倒下不动了。
小鸡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那家人一会出来找小鸡,见小鸡死了,大骂起来。我躲在家里,从窗子里往外看着,不敢探出头来。他们恶毒地骂着,声音很大,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小鸡骨头断裂的声音大。
“格吧格吧”,小鸡骨头断裂,碎了的声音,很轻,我现在似乎都还记着。
2、小偷
贫穷的年代,做小偷也不容易。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也不过桌椅和床,几件简单衣服,有什么好偷的呢?
小孩子闲得蛋疼,身上带着钥匙,可不想从门进去,悄悄从厨房的窗子翻入。平房旧了,门窗也旧了。寻常东西旧了,其实也就是老了。密封着玻璃的石膏腻子,干了,酥了,固定玻璃的钉子露了出来。拿开裂成碎块的腻子,拔掉钉子,取下玻璃,从窗子钻了进去。然后开了门出来,再把玻璃原样安上去。好几次都没事,可是那一次,不巧,翻进去的时候猛了一些,我的脚绊了一下窗户框子,框子也早就近乎朽了,一下,一根框子断了。不敢跟大人说,轻轻将断了的框子对在一起,弄成原来的样子。
刚弄好,才喘口气,正想转身往屋里走,觉得外面有阴影,抬头,厨房玻璃窗子外面站着一个人,个子很高,他的身影罩住了整个窗子。后来想,也许那个人没有那么高,是因为我的低矮吧。那年,我七岁还是八岁。
见我抬头,那人并没走开。他看着我,有点盯着那样,冷冷的,不吭声。我有点警惕,也稍稍有点害怕,看他一眼,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是母亲还是父亲,发现厨房窗子露着,少了一块玻璃,厨房的地下,是断成两截的窗户框子。
小偷没能进来,是断成两截的窗户框子掉了下去,小偷怕惊动了屋里的人。大人屋里转转,看看,没丢什么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偷的。
我自然不敢说那根框子是我弄断的,只是心里窃喜。
几天后,一个白天,下午,我刚刚放学,走进巷子,里面乱哄哄,有人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一会,几个人从里面押着一个人出来。那个人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半旧的女人的裤子。麻绳捆着他的手,几个人不时打他一下,或是在后面踹他一脚。他的嘴角和鼻子,流着血。
我一看,就是那天那个人。
那个人,高高瘦瘦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3、白狗
我家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面,再往里是墙,堵死了。可能是周末,那天下午外面有什么响动,我趴在窗子上一看,原来是跑来了一条狗,白狗。紧接着是一群孩子杂乱的奔跑声、呼喊声。那一群人追了过来,把那条狗堵在了墙角。它浑身颤抖,惊恐的眼神里带着乞求。不时有孩子扔出砖头,打在狗身上。很快,围过来的孩子越来越多,砖头瓦块雨点般砸在狗身上。随手可以找到的砖头瓦块没有了,那些孩子疯了一样,又去找来乱七八糟的各样东西不断砸过来。这是他们周末的狂欢,小小兽性的狂欢。狗浑身是血。白狗身上的毛本来就脏,再染上血污,惊恐的眼神,叫人感到恶心。狗来回闪躲,无处可去,转而奔向我家的门窗,呜咽着,挠着,一边不时转头看看那一群孩子。我知道狗是在乞求我能把门打开,让它躲进来。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让它躲进来。我知道若是这样,那群孩子一定会把手里的东西砸向我家的门窗。他们干得出来。
狗急跳墙,我真的见到了。那么高的一堵墙,白狗真急了,急疯了,竟然忽地跳起,从两米高的墙上连爬带挠跳了过去。
白狗逾墙而过,孩子都惊呆了。一会,才醒了一样,一窝蜂转身往学校跑去。墙那边是学校。
孩子走了,我打开门,外面,满地的砖头瓦块、玻璃瓶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锁上门,我也跟了过去,看见狗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四处奔逃。
孩子们追到这边,再气喘吁吁追到那边。终于,在学校一个角落里再次堵住了那条狗。
我站在远处看着,那群孩子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簸箕、笤帚,还有破旧的椅子,不断向狗砸去。渐渐他们围拢过去,有人用椅子的腿打一下,又一下。也有人随着狗的挣扎,喊着,听不出来是惊怕还是兴奋。我走近的时候,白狗已经躺在地上,几乎不动了。它的眼神里是惊恐,绝望,怨恨,诅咒。它的喉咙一鼓一鼓,却不再有声音。它忍着剧痛,浑身的毛都奓着。
一会,它不动了,可还是有孩子过去,用什么再砸它一下。砸完了,狗不动,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哀悼一样地看着。濒死的白狗只在有人砸它的时候,才动一下,低低地哀鸣一下。
它最后咽气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它死了,可还是有人到跟前看看。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战战兢兢地走到狗旁边,探着脚,踢它一下,又害怕地赶紧跑开。
真死了?一个孩子说。
真的。一个孩子说。
几个孩子围拢过来,脸上似乎有一点难过。
几个孩子再踢它几脚,狗还是一动不动。
孩子们拍拍手上的土,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们满脸遗憾,周末的狂欢还没尽兴,就结束了。
4、屎壳郎
闲置的地上,夏天,若是有人丢了西瓜皮,过半天,把瓜皮翻起,总是会有屎壳郎在里面。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蜣螂。偶尔,会有金壳郎。金壳郎跟屎壳郎也许是同一品种,不过黑绿色的甲壳有一些闪烁的金色。金壳郎,孩子们是要留着玩的。屎壳郎,大多是踢在一边。也有时候,干脆就一脚踩死。
记得一次,我把一只屎壳郎,拨弄到一边。屎壳郎感觉到有人要干什么,一动不动,装死。我轻轻踩着它。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有什么压住了自己。它试着顶起那压下来的力量,试一下,不动,再试一下,依旧顶不动。
小孩子可能更敏感吧。我的脚感觉到它的力量,拱一下,拱一下。一会,它再次试图顶起来,从这踩压之下逃离出去。它可能有一件没办法跟人说清楚的事情要去办。屎壳郎反抗的力量,让我的这只脚觉得可以再用一点儿劲踩下去。我轻轻踩一下,屎壳郎纹丝不动,真的死了一样。
过一会,我的那只脚松了一点儿,屎壳郎再次挣扎。它还没有死。因这挣扎,我的那只脚再次踩了一点下去。
反复几次之后,我有点厌倦了。终于,我的脚是极缓慢地踩了下去的。我的那只脚细微地感受着屎壳郎的力量。屎壳郎感到了,屈从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个甲壳的力气撑着。一会,屎壳郎连撑着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感觉它的整个内脏在压缩,甲壳里已经没有了空间。我的那只脚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些空间已经是密匝匝的,没有任何空隙了。再次微微用力,我的那只脚终于感受到它的甲壳碎裂,骨骼碎裂,一点儿筋肉在裂开,支撑着的爪子,断了。
之后,我的那只脚再次用了一点儿力气,极其精巧合度,只是要达到它的骨肉崩溃,灵魂出窍,在它完全变形惨不忍睹之前,我的脚警觉地停了下来。
那只屎壳郎呢,它终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什么的慢慢抗衡之中,给抛弃了。
那个将它踩压在脚底的,屎壳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种它永远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我抬起脚,看着碎裂的屎壳郎的黑色的壳,还有那一点白浆,感觉恶心。我把鞋底,在土里使劲蹭了半天,可还是觉得脚底下是恶心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厌恶地将那只鞋踢在一边。
现在想,人除了创造,也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毁灭心理的。
这种心理,也许是孩子内心孤独的释放。
5、扒火车
扒火车,我印象最深的是唐包子。唐包子,跟我当年的年龄差不多,他家在我家后面一大块空地那边的几排土坯房里。从四层青砖的七号八号楼,到中间我家住的青砖平房,再到唐家住的土坯房,也就可见唐家的境地了。
住土坯房的唐家人,在我的记忆中从没干净过,手脚脏,脸也是脏的。一家的男孩女孩都穿得很旧,似乎那些衣服从来都是旧的。唐家大人脏是脏,还算是穿着一双鞋,最小的孩子光着脚,脚上是一层黑黑的污垢,只要不是天寒地冻,没有鞋可穿。稍大一些的孩子上学,也才能有一双说不清是从哪里弄来的鞋。
唐家人也是没精打采的,似乎该多少有点儿花红柳绿的女人,也是皱巴巴的小脸发黄发蔫。现在想,似乎贫苦人家的女子竟是少有好看的,也许是生活的愁苦,显现在脸上。唐家人可以被人稍稍瞧得起一点的,是在铁路上干调车员的老唐。不过这也只是在孩子们的眼里,街坊们则撇撇嘴说,迟早的事。这话恶着呢,也就是迟早非死,至少是会缺胳膊断腿的意思。说这话的人,自然也不敢大声。调车员这活,不明白的人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不容易。这活,只有铁路上没有关系的人才肯干。在货车的编组场,随着火车头加速倒推着一列货车,调车员飞上飞下,根据需要不断打开连接车与车之间的车钩。随着火车头的迅疾减速,分解开的一节节货车,借着车的惯性,经由变化着的道岔的变轨,就分别去了不同的一股股铁道。列车分解完,火车头再根据一节节货车不同的去向,再次组合编列,运往不同的地方。
孩子们知道唐包子的爹老唐干调车这活十几年了,有一手绝活,只是轻易不给人看。得有人灌了一瓶酒,也就是当时的陇西白酒,一块零三分一斤。那时粮食匮乏,酒不容易买到,要逢年过节凭供应本,才能买一瓶红贴黄字的地产高粱酒,因此酒,也包括散酒,也就成了稀罕物。
老唐没什么嗜好,就馋两口酒。偶尔有人舍得,跟他说,练一手,老唐,这酒就归你了。老唐嘿嘿一笑,那就不好意思了,说着用牙“嘣”地一下嗑开铁皮的瓶盖,清冽的酒“哗啦啦”倒满一只他随身带着的搪瓷缸子。
别介,看别洒了,可惜。那人是要老唐换一缸子。
老唐说,干啥?好贵的一瓶酒我不知道?
老唐说完,把瓶子里剩的酒,抿一口,再一抬手腕,又是一口,那酒就瓶底朝天了。
老唐用闲着的左手背蹭蹭胡子拉碴的嘴,看好边上一根旧枕木,坐下。酒缸子就搁在枕木一头。老唐在等编组场推着的飞快的货车。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看了。老唐才坐一小会儿,不远处蒸汽机车就推过来几节货车。货车在离老唐百多米外开始加速,似乎知道老唐要表演似地。转瞬间,火车到跟前了,快得连油漆喷的车号都看不清,只见老唐一只手一撑身子,酒缸子已经在另一只手上了,不知怎么一闪,老唐就单手上了车。一闪,又下来了。落地时身子在地面上粘住了一样,缸子里的酒一滴不洒。
老唐喘一口气,说,我请客,来,一人一口。说完,老唐仰脸一大口,就把酒缸子递给了别人。老唐把酒缸子递给别人的时候,嘴里“嘘”地一小声,那意思大家都知道,工作的时候,怎么能喝酒呢!
我们那一片的孩子都只是听说,谁也没见过。没见过的事儿就愈显得神秘。也有孩子闲得慌,三三两两在铁道边转转,转转就到了编组场。偶然念头一动,说,走,找唐包子的爹去。有碰上老唐上班的,一说这事,谁知老唐脸一黑,说,都给我滚回去!谁敢碰这玩意,老子掐死他!老唐这一会儿的脸色叫人害怕。
唐包子是老唐的二儿子,手脚大了些就偷着练,时间不长就没别的孩子能比了。那时我们一大帮孩子,放学没事,就顺着铁路线走。看着火车过来,就寻车速慢一些的扒上去玩一会。扒火车的时候,得先把身上的书包带子弄短,背好。看着火车来了,猛跑几步,待两只手都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一用力,脚就踩上去了。也有的,一脚踩空,一条腿的膝盖就磕在扶梯上,痛得要死,可也不敢撒手,就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梯,一条腿在下面拖着,挣扎几下,上去了。也有的,一下子上不去,手抓不住了,就渐渐绝望地松开。眼前火车飞速闪着,人猛地摔在满是石头道砟的路基上。车速快的时候,一个跟头带过去,天旋地转,手脸该破的地方都破了,且蹭得一脸一手的煤黑。这样子,回家还得挨顿好揍。虽然这样,还是止不住孩子们。这事儿太过瘾了。猛跑几步上去了,火车呼呼地带着,在风里飞一样,人都不敢迎面朝前,那样风吹得人会喘不过来气。上去一阵子,怕车带得远了,或是天快黑了,孩子们就赶紧下来。下来的时候,胳膊尽量吊得低一些,这样离地面近,身子根据车速不同往后仰着,手一松开,惯性把人往前一带,急跑几步,人就停住了。
有时火车太快,看着恐慌,不敢下,就把人带得远了,带到了下一站。这自然也就惹了祸,可无非是屁股上挨一顿老揍。若屁股上经常挨打,孩子们也就不觉得丢人,嗷嗷乱叫一气,痛也似乎就轻了。可玩还是要玩,看着呼呼飞过的火车,尤其是别的孩子正飞身上去,就又忍不住了。
可唐包子终于跳不成了。唐包子那天又飞身上了火车,看着下面几个孩子因为车速太快爬不上去,就乐得一直回头看,一边还伸着一条腿嘚瑟。谁知在路边堆着的钢筋,不知怎么单单挑出长长的一根,一下子就把唐包子挑了下去。
几天之后,我和几个孩子还找到那堆钢筋,看到那一根高高挑起的螺纹钢,锈着的血迹已经发黑了。
……
全文刊于《文学港》2022年第4期本刊视点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李清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