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在摆旧书摊的小白那里收到一包资料,是西丰县多年前的一些民事、刑事判决书......相当一部分是手写的,而且年代越往前写得越详尽,越往前字写得越受看,还有部分是毛笔写的,简直可以说是书法......沉甸甸的白纸黑字的判决书,难道我还寻不出几个小说素材吗?忙活了好几天,就让我找出若干素材,略事剪裁取舍,录存于此。
淘来的故事
文|石舒清
井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的事。
杭州知青王卫,跳到河滩里的深井里去了。
王卫,曾用名王薇,1973年来西丰县大湾公社榆树沟大队插队,和一男三女共四个知青分在马圈上队。马圈是方团圆相对较大的一个生产队,分上队和下队,社员福利相对好一些,一个工能得到三毛到四毛的分红,相对而言,上队比下队又好一些。比如一个工会多出四五分钱来。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马圈虽说叫马圈,但更多的是羊,队里的羊圈比饲养院还要略大些,只羊把式就有四个之多。每有什么节气,队里都会报告大队,然后宰几只羊,四个知青分的羊肉比普通社员要稍稍多些。有一次什么节气,就直接分了四个知青大半只羊,只是把羊头羊腿没分给知青而已,几乎是一只全羊。四个知青里,王卫年龄最小,16岁,本事可以说是最大,她是队里的赤脚医生。说来她当赤脚医生也是应该的,王卫来自医生世家,她的爷爷、父亲、母亲都是医生,耳濡目染是肯定的。
她任赤脚医生后,还去西丰县培训了三个月,她主要的看病方式是针灸,走站总是背着个像木头又像皮子的棕色箱子,箱子背在她身上有些显大,正像现在的低年级学生背着高年级学生的书包一样。王卫的工作看起来轻松,实际谁都知道责任重大,所以相较于别人,她一个人拿着一个半人的工分。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至于王卫的医疗技术如何,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的,反正有病就找王大夫,打针就找王大夫,娃娃让狗给咬了一嘴,也是找王大夫来给瞅瞅。一晃两年过去了,王卫也学了一些土方子给大家看病,那些土方子,经王卫一用,大家也觉得和他们以前用过的不一样了,病好像更容易好一些。就比如在溃烂的伤口上敷棉花灰,多少年来就这个办法用着,但是你没有王卫那细致的样子啊,你没有王卫那专注又自信的眼神啊,你没有人家大城市女娃娃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啊,说到底,你连点新棉花也未必有,你好像总是从老被子老棉袄里撕扯出一点棉花来烧棉花灰,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王卫赤脚医生的特有身份,大家对王卫的信任更多了一份笃定,一句话,队里能看病的,王卫是不二人选,像一些土医生,比如某某某的奶奶,接生、揉肚子疼、装神弄鬼等,和王卫比较,暂时就靠边稍息吧。王卫也有着一个大夫应有的神秘和淡定,好像什么病她都会治,什么事都不必着慌。好像她行医已经多少年的样子,其实她还不满20岁呢。
像每个人都需要阳光和水一样,每个人也都需要大夫,所以王卫和社员们有着良好的关系,社员们自己不舍得吃的东西也会偷偷地给王卫,比如鸡蛋,甚至红糖这样的东西。这个且说到这里。接下来说说案子的核心部分。
王卫是去给虎娃子妈看病后出事的。虎娃子妈,就是会计的老婆,肚子里像是有个疙瘩化不开,就请王卫去给看看。王卫看完病,已经是夜里八点多,星星都像烟囱里的火星那样一个个溅出来了。一个女娃娃这时候走路让人不放心,就让虎娃子送送。虎娃子把王卫送到知青的住处,就回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有了消息传开来,说是虎娃子把家里的几个鸡蛋偷着给王卫了,岂止于此,两个人夜里走过一棵新疆杨的时候,虎娃子把王卫推在树上,亲了人家一下,有说亲的是脸蛋,有说赶紧把脸蛋放过,直接一下子亲到嘴上了。谁传出来的不知道,反正都在传着。村子里好像一下子很不一样了。上午散工后王卫又去给虎娃子妈看病,听说王卫病是看了,但是也发了火,说是会计把儿子虎娃子打了两个嘴巴子。那么到底亲没有亲呢?到底亲的是脸蛋还是别的地方呢?如果没事,那王大夫发的什么火?如果没事那会计打儿子两个嘴巴子又如何解释?总之,就乱传开了,事情升级,已经不只亲嘴而已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谁也没想到,大概搁一天前,连王卫也不会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就是王卫跳到河滩里的深井里去了。方团圆一直缺水历来就是一个事实和困境,省上和县上也一直设法给社员们打井,这里的每个小孩子都记得打井的热闹和壮观场面,但是不知为什么,像是探宝寻宝一样,这里那里陆续挖了很多的深井,却没有挖出水来。说一个题外话,这些年那里挖了很多井,挖得都不怎么深,然而水却很足,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那时候都是在干河滩里打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原因,越打越深,越打越深,不寻出水来不罢休,结果是水没出来,地上又弄出了很多深不见底的地洞,站在边上看,真是又黑又深,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你吸到那深黑里去,丢一块石头下去,石头很快就没入黑暗里,过很久才能听到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近似幻听。我就往那样的井里扔过石头,时间过得太长了,好像扔石头的时间和听到石头落到井底的时间不是一个时间一样,觉得自己的肠子好像断了,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饿,等着听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好像拉肚子把自己拉得虚脱了那样。既然打不出水,挖那样的深井干什么?不是无来由多了一分危险吗?我们小时候大人就反复地叮咛过,不要到井边去耍,吓唬我们说井里有鬼呢,离得近了就有鬼伸出手来把你拉下去。
王卫跳井成了很大的新闻。社员们有议论,有抱怨:人固有一死,但是哪里不能死呢?死到那样一个深黑窄狭处去,太憋屈了啊。长话短说,这可是关乎知青的案子,一绳子就把虎娃子捆到公社去了。一个空寂得老鼠也不待的房子里关着,两个基干民兵没明没夜地守着,都说这一回虎娃子是肇上了,你大是会计不错,但犯了这样的事,一个生产队的会计算个啥呢。都说可能一命还一命,得抵偿。大家正等着看事情的进展时,忽然有了反转:王卫既然跳井了,不是她就在井里吗?咋知道王卫是跳井了呢?井边上有王卫的一双鞋,鞋下面压着一片纸,其实就是王卫的遗书。那么就要把王卫从井里弄上来。怎么弄上来呢?谁下到那么深的井里去呢?谁愿意去呢?长话短说,不知谁出的主意,就找到了被看得死死的虎娃子,说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要是把王大夫从井里弄上来,就算是立了一功,你说你去不去?虎娃子说,去。大家就把几根又长又结实的绳子连成一根绳子,拴了虎娃子,把虎娃子一点点、一点点吊到深井里去了。虎娃子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入井不久虎娃子就开了手电,刚开始看见手电还很亮,能看见手电照亮着的虎娃子,渐渐地,就只能看到一点手电光,看不到虎娃子了;渐渐地,看到手电光像风中的油灯那样要给吹灭了,像一只萤火虫飞深了,飞远了,飞到茫茫的不可想象的地方不见了,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了,只看见粗蛮的一根绳子垂吊下去,像是探索和吊取着无有穷尽的黑暗似的。担心虎娃子害怕,大家一直在上面向井里喊着,给虎娃子打气,要求虎娃子也给予回音。虎娃子也在井里嗷嗷嗷地喊着,把他的被四围封闭着的声音送到井上面来,直到手电光看不大清时,还能隐约听到虎娃子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在空电壶里叫着。有那么一瞬间,井上面停了喊话,凝神都往井里听,什么也听不到,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延长了,能听到很深远处去,然而什么也听不到,大家就朝井里喊着虎娃子回一声话,不见井里的动静,但是不要紧,绳子还在动,绳子还在一点一点地下到井里,这就说明没事,说明虎娃子还在往井里落着呢。
果然,有人就听到了虎娃子的回声,并非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但是听到的人坚称自己确实听到了嗷嗷嗷的声音,不是一直就这么嗷嗷嗷地喊着吗?后来大家也不操心看不到手电光,也不操心虎娃子的回音了,只要绳子还在往井里落,就说明一切是正常的。终于大家吃了一惊:绳子不动了,好半天绳子都没有再动,说明什么?说明虎娃子到井底了。都给虎娃子安顿好着,让他到井底里如何如何操作,不要忙,不要慌,慢慢来,井底下不像井上头,上头一分钟干完的事,下头可能十分钟也干不完,但是千万不要慌,要知道井上头都是人,要知道绳子的一头就在井上头,只要下面弄妥,上面一用力,就吊上来了。就这么简单。要说害怕,想通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也没什么害怕的,都在议论着下面弄好会花多少时间,有人试着绳子,很快就有人提醒千万不要急,上面一急,让下面的人怎么办?不是更急了吗?所以上面的人是一点也不能急。给虎娃子安顿好着,一切弄妥了把绳子摇一摇,上面就知道,就得着信息了,上面就开始按计划行事。但是老久的时间过去了,不见绳子的动静。大家又说这么长的绳子,恐怕下面摇上面感觉不到,总之,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算起来把十个牛也捆好了那么多的时间过去了,就提议差不多了吧,往上拉吧,让人在黑井里太长的时间没动静也不好。大家认为有理。但还是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试探绳子,好像下面重重的,感觉不出来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多了一个人。往上拉吗?谁都不敢做这个决定。后来就决定往上拉了。
因为都觉得太多的时间过去了,再不拉错过良机可怎么好。虽说通气着呢,但深井里的空气毕竟不像外面的空气,都想着是越往深处空气越少,都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拉吧。终于决定了要往上拉。这一次是决定了。拉绳子的人往掌心里吐了唾沫,拉。但是用力一拉,拉的人险些坐到了地上,竟然轻了许多,绳子下面好像没吊着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消息?赶紧再试,果然,好像只剩了绳子。说明什么?大家都不敢想。绳子解开了吗?为什么要解开绳子呢?怎么想的呢?你把绳子解开了谁又给你系上啊。绳子很快拉了上来,果然那一头是空的,被解开的绳头像被马抛弃的缰绳那样,显得尴尬和惊魂未定。
后来绳子又放入井里许多次,都是劳而无功,空去空回。直到二十多天后,动用了特别部门的特别手段,才把两个人从井底弄上来。时间已经到了1976年5月,距离唐山大地震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都在说虎娃子为什么解开了绳子,是殉情吗?是赎罪吗?一种说法是,那么深的地方,又那么窄狭,又有个死人在下面,八成虎娃子是吓糊涂了,一个吓糊涂了的人你让他怎么按计划行事呢?
既然当事的两个人都没有了,这案子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
【未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22年第2期。】
石舒清,本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宁夏文联专业作家,宁夏文史馆馆员。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表弟》改编为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