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作家,学者,著有长篇三部曲《江东梦》《春山谣》《三城记》,长篇小说《玄鸟传》,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等;著有学术著作《故事的过去与未来》《土地的黄昏》《再造文学巴别塔》《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文学与快乐》等。
马约伯医生
张柠
马约伯医生医术精湛,性情温和,温文尔雅有教养,下巴上长着一小撮胡子,垂在那里成个小的倒三角形,红润的面颊上架着一副眼镜,圆眼镜片后面一双眯缝眼,给人总在微笑的感觉。少年时代是一个到处都布满着凶恶眼神的年代,马约伯医生和善、亲切、温柔的眼神,稀罕而又珍贵,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每当想起马约伯医生,我就有一种向人讲述和诉说的冲动。马约伯医生的确曾经出现在我的两部小说之中,而且占据篇幅也不算小。但他从来都不是主角,只是配角,充其量也只是个“次主角”。主要原因是马约伯医生的年龄,跟我讲述的故事在时间上不凑巧。那两部小说,一部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后,主角是一群出生于二三十年代之交的年轻人,马约伯医生是他们的叔叔辈或者兄长辈。另一部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后,主角是一群出生于四五十年代之交的年轻人,马约伯医生可以算得上是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就这样阴差阳错,马约伯医生失落在历史的缝隙里,消失在时间的褶皱中。这一次,我决心单独讲一讲马约伯医生的故事,我要让他成为故事的主角。凡是与此前的故事相比,在细节或情节上相似乃至雷同,都是因为记忆深刻的结果,或者纯属巧合也未可知。
马约伯医生姓名史
马约伯这个名字,听上去像兄弟的名字,叫着亲切。不像马德诚这个名字,听上去像父亲的名字,或者像爷爷的名字,隐藏着一种威严,让人避之不及,进而要逃之夭夭。那就叫他马约伯吧,马约伯医生。
马约伯医生故乡江东湖滨春山镇马家塆的家人们,不知马约伯是谁,只知道叫他“马德诚”,因为族谱上的名字就是“马德诚”。马家塆人第一次听到“马约伯”这个名字,是从部队上派来的外调人员嘴里说出来的。外调人员拿着马德诚的照片,一口一个马约伯。马家塆人指着照片上的马德诚,严肃地跟外调人员说,这就是马德诚,这不是马约伯,把他烧成灰,我们都不会弄错的,祖宗在上,德诚没有别的名字,只有一个绰号,叫“眯眼儿”,知道的人也很少。马家塆的人都叫他“德诚”。发妻马黄氏自然也叫他“德诚”,亲近的时候就叫马德诚的绰号“眯眼儿”。自从马德诚从医学院毕业成为医生之后,村里人就不再叫马德诚的绰号,连他的习武师傅马笑铁和他的发小马三元父子,都不再叫马德诚的绰号,只有发妻马黄氏一人继续偷偷地叫“眯眼儿”。马德诚天生一双眯缝眼,给人一种总是在微笑的感觉,所以走到哪里他的人缘都好,大家愿意亲近那种微笑的样子,而不喜欢威严的样子。再后来到了湖滨县的春山卫生院,同事们都叫他马约伯,因为户口本上和档案上写的都是马约伯,不是马德诚。马家塆的人来找马德诚看病,在卫生院门前打听的时候,还要跟人解释争执半天,说马医生不叫马约伯,马医生叫马德诚。
马约伯这个名字,是三十年前改的。江东城教会慈恩医院的小护士孙玛丽,逼着马德诚医生改名字。孙玛丽说,“马德诚”这个名字谁都在用,被人用得又旧又脏又破,站在你跟前的人在用,坐在你面前的人在用,躺在你身边的人也在用,你应该换一个新名字,开始新的生活了。马德诚嘀咕着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孙玛丽说,不改也行,不改就不陪你睡觉。马德诚渴望孙玛丽陪他睡觉,就答应她改名字。马德诚心想,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反正族谱上的“马德诚”你改不了,马家的祖宗喊我,永远都会喊“马德诚”这个名字。就这样,马德诚不但改名马约伯,还跟着孙玛丽一起受了洗。但马约伯真的心里从来也没有皈依过基督教,他皈依的是天地君师亲,崇拜的是仁义礼智信。但他直接皈依的,却是身边的小护士孙玛丽。他被孙玛丽的声音迷住了,“马约伯”三个字,从孙玛丽的嘴里喊出来,就显得特别动听,好像是从孙玛丽嘴巴里飞出来的无数只柔软的小手,在脸上和身上抚摸,在胳肢窝里挠挠,令人筋软骨酥,魂飞魄散。时间一长,马德诚对“马约伯”这个名字也习惯了,甚至觉得很中听,“马德诚”几个字跟自己无关,那是别人的名字。再后来,马约伯医生到军队的野战医院任职,南征北战,到哪里都用马约伯这个名字,马约伯医生的称呼一直沿用着。
多年之后,在苏北的某野战医院,护士李桂凤第一次改口,把马院长改成马约伯,还颇费了一番周折。小护士嫁给医院的大院长,两人结为夫妻,再叫“院长”就不亲切,也不好玩,叫名字才有亲近感,最好是叫小名儿或者绰号。马院长觉得,马约伯这个名字是孙玛丽给取的,就让李桂凤叫他族谱上的名字“马德诚”,既有转运的意思,也有回归正统的想法。李桂凤愣了一下,觉得院长的气派就是大,名字都那么多,装满一裤兜似的,随便伸手一摸,就摸出一个来。李桂凤试着叫一声“马德诚”,从开口到收口,嘴巴越收越小,声音也越来越低,声音最后落在鼻腔深处,渐渐消失无踪。孙玛丽随即就觉得不顺当。说“马德诚”这个名字太严肃,叫得人心里拔凉拔凉的,心窝窝里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热乎劲儿,一下子就被凉了下去,还不如叫“马院长”更贴近呢,一直以来都叫“马院长”,效果不是也很好吗?!但李桂凤转念一想,“马院长”只是工作上的职位,抱在怀里还叫“院长”就生分,相当于把丈夫从卧室赶到了门诊室,从闺房赶到了病房。
李桂凤壮着胆子问院长有没有小名儿,比如铁蛋,比如锁柱之类的。马约伯医生眯缝着双眼微笑似地说,自己没有小名儿,本名“马德诚”,学名“马约伯”,这两个名字你就随便用吧。马约伯没敢说出自己的小名“眯眼儿”,因为李桂凤眼睛的眯缝儿,比自己的还要小。护士李桂凤试着叫一声“马约伯”,开 —— 闭 —— 开,嘴巴最后是张开的,声音很响亮,感觉不错。李桂凤让马院长解释一下“约伯”的意思。马院长说,“约伯”没有什么意思,也就是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你是喊我,就像我家的狗,一喊“来福”,它就跑过来了。李桂凤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有没意思的名字?“德诚”的意思就不错,“桂凤”的意思也不错,“约伯”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马约伯医生不接话,只是眯缝着眼微笑。李桂凤默默地念了一下“约伯”,感觉还是有些别扭,像洋鬼子的名字。李桂凤纠结了好一阵,最后拿定主意,就先叫他“约伯”,等到合适的时候,自己再给院长取一个中听的小名儿,取几个好玩的绰号,晚上轮换着叫。
那是战争年代的浪漫传奇。夫妻二人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从苏北到皖南,从皖南到云南,从云南又回到苏南。“马约伯”这个名字也跟着他们在弥漫的硝烟中穿行,李桂凤渐渐习惯了,叫顺了,感觉什么名字都不如“马约伯”亲切。马约伯医生也建议李桂凤改名,改为李瑰芬。就这么一改,李瑰芬就当上了护士长。李瑰芬护士长整天忙着照顾伤病员,还忙里偷闲为马约伯生儿育女,生下三女一子,女儿马欢心、马欢颜、马欢畅和儿子马欢笑。李瑰芬这一忙,就把给马院长取小名儿和绰号的事儿忙忘记了。等到两个人被迫退伍,回到故乡春山卫生院的时候,马约伯医生都快六十岁了,还没有一个新的小名儿和绰号。李瑰芬继续当她的护士。但跟在部队的紧张忙碌相比,李瑰芬每天闲得发慌。
闲心生事端。李瑰芬突然想起了当年要为马约伯取小名和取绰号的事情。于是,李瑰芬就给丈夫取了一个小名儿,叫“老家伙”;接着又给他生取了一个绰号,叫“老不死的东西”。刚开始,马约伯医生听着不习惯,微笑着不答应。春山卫生院的同事们也不接受,觉得这种语言攻击尽管不是针对自己,但也有“殃及池鱼”之感。但李瑰芬态度坚决,持之以恒地叫。儿子马欢笑也跟着叫爸爸的小名儿“老家伙”。马约伯医生听着听着,很快就习惯了,而且越听越顺耳,答应起来还特别爽快,脸上挂着老来得子一样的欣喜。
挈妇将雏回家乡
马约伯医生的确是老来得子。儿子马欢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对宝贝儿子宠爱得不行。马约伯医生给儿子取名“马欢笑”,就像给几个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一样,是把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化作一个符号标签,安放在儿女们的身上。马欢笑打小就在马约伯的怀里滚,都长到十多岁了,还是有事没事往马约伯怀里钻,打闹喊叫,恣意妄为。马欢笑不停地扯马约伯下巴上的胡须,掏马约伯怀里那个隐秘口袋里的钱包。马约伯一边赔笑,一边假惺惺地说:“没有啰,没有啰,我哪里有钱啊。”说话间,马欢笑已经抽走了好几张钱。马约伯却一点也不生气,还笑眯眯地看着马欢笑胡闹。看得出,那种高兴是从心底涌出来的。李瑰芬在一旁插话说:“不要乱搞,小孩要钱干什么?”马欢笑根本不理会父母的话,继续把抽出来的钱往自己裤兜里乱塞,然后将钱包往马约伯身上一甩,转身就跑。马约伯会配合着喊叫:“你拿了我的钱,还想逃跑?你等着,小家伙,我追来了,快把我的钱留下。”马约伯嘴上高声喊叫,人却坐在那张大躺椅上动也没动。
马约伯医生陪儿子马欢笑下象棋,故意把车(ju)放在马欢笑的马口里,并提醒马欢笑说:“哎呀,我的这只车,不知道放在哪里啊,可千万不要让人家的马吃掉了啊!”马欢笑听到马约伯的提示,立即跳马把马约伯的车吃掉了。马约伯说:“哎哟,我眼瞎了,原来你的马躲在那里啊?我怎么没看见啊?悔一步吧,悔一步吧。”马欢笑把马约伯的车死死捏在手心,嘴里高声喊叫:“不行不行,不可以悔棋,下棋不悔真君子”。等到马欢笑的车,落到马约伯的马口里的时候,马约伯举起自己的马,嘴里嘀咕着说:“我的马有些饿了,想找一只车吃一吃啊,哪里有车吃啊。”马约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这时候马欢笑早就悔棋,把马移开了。
成天往马约伯怀里钻,并且对马约伯的钱包大加洗劫的,当然只有马欢笑,而不是马欢笑的三个姐姐马欢心、马欢颜、马欢畅。大姐马欢心,总是紧抿着嘴唇,坐在他们家后院树林里读书,对弟弟妹妹们的喧哗和打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偶尔也会皱一下眉头表示不满,厚嘴唇往前凸起,随时都在生气的样子,但她长着一张婴儿似的圆脸,单眼皮眼睛也是眯缝眼,总是在笑的样子,想严肃也严肃不起来。马欢笑说,她大姐马上要嫁人了,要嫁给县物资局的干部,据说是供应科的卢科长。长得最漂亮的是喜欢唱歌跳舞的三姐马欢畅,她初中毕业后就下放到离家15里地的春山岭林场劳动,平时很少在家,偶尔回家,也闷闷不乐,不怎么搭理马欢笑,而且也只有三姐马欢畅,敢揍马欢笑。二姐马欢颜,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是李瑰芬要把二女儿留在身边料理家务。马欢颜在做家务之余,会跟马欢笑一起玩耍,主要是来当马欢笑的出气筒,马欢笑不开心,就可以拿马欢颜撒气。这种行径是得到李瑰芬特许的。据说马欢颜出生的时候难产,李瑰芬差一点吓死了,后来她经常重复叙述那件事,说得惊险万分,还用打骂马欢颜来压惊。辍学在家的马欢颜,包揽了所有家务,也包括成为李瑰芬的出气筒。李瑰芬经常破口大骂,说马欢颜是扫帚星。马欢颜做家务总是难称李瑰芬的心。煮粥的时候米放多了太稠要挨骂,米放少了太稀也要挨骂;衬衫的领口和袖口没洗干净要骂,搓破了更要挨骂。二姐马欢颜的身影,好像永远都在卫生院门前的小河旁边,蹲在她家小码头的木板上,不停地洗刷,洗衣服,洗菜,洗米,煮饭,打扫卫生。马欢颜很少笑,笑起来会露出脸颊两边的小酒窝,如果她不整天哭丧着脸,也蛮漂亮。
马约伯跟李瑰芬不同。马约伯珍爱每一个孩子,把他们都视若珍宝。第一个孩子马欢心出生的时候,马约伯医生40岁了,小儿子马欢笑出生的时候,他都50了。马约伯医生跟儿子之间的感情,比一般的父子情多了一份祖孙情。马约伯医生爱李瑰芬,感情比一般的夫妻情多了一份父女情。多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马约伯医生幸福满满也压力重重。在这个家里,马约伯只有谦让谦让再谦让,慈祥犹如佛菩萨,而且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在旁人眼里,马约伯医生就像李瑰芬的奴仆,但马约伯医生自己从来都不这样想,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陪伴着天使。即使当奴仆,那也是天使的奴仆。马约伯医生曾经写过一首诗,送给自己的爱妻李瑰芬:“我的天使,我的女王/我的生命,我的火焰/我是你花园里的奴仆/每天清扫园林小径/让你娇嫩光滑的赤足/踏着新鲜的玫瑰花瓣/我跪下来匍匐前行/我亲吻你和你的双脚/美妙的脚趾,珍珠般的光泽/我的美味,我的享乐……”几近文盲的李瑰芬,不能消受马约伯医生的词语盛宴,还没等到马约伯读完,她就大声斥责,让马约伯闭嘴,说臭脚丫子当美味,她听着都想吐。
两人结婚的时候,李瑰芬17岁都还没有满,马约伯医生比李瑰芬大出24岁,老夫少妻年龄不甚般配,夫妻恩爱感情却很般配。说起跟马约伯医生的婚恋生活,李瑰芬的话就多起来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反反复复地被李瑰芬讲述出来,每次都会增加不同的细节。增加细节的原则,是根据此时此刻的斗争需要而来,比如要批评马约伯不讲卫生,就说他经常不洗脚;比如要批评马约伯抠门儿,就说他吃剩菜吃得拉肚子,还把钱藏在裤裆里。但不管李瑰芬怎么瞎编,有三个基本的重要情节稳定不变:第一是自己一家都是革命者,根正苗红却年幼无知,阶级警惕性不够,遭遇到骗子马约伯的欺骗,骗走了她的初恋和初夜。第二是马约伯当年四十来岁,右腰边挂着红缨驳壳枪,左腰边挂着牛皮公文包,身后还跟着警卫员,长相英武,魅力十足,护士班的护士们整天将他包围起来,都想嫁给马约伯院长,自己则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被马约伯医生选中。第三是男人大二十多岁,最终都是不行的,越来越不中用,睡觉时老流口水,放屁时肆无忌惮,坐着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凌晨就起床折腾,吵得她睡不好觉,等她起床的时候,老东西就开始犯迷糊。
李瑰芬说着说着,就开始咬牙切齿,说如今她恨不得咬死马约伯这个“老家伙”。儿女和妻子都称马约伯为“老家伙”,马约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还答应得很快很顺溜。马欢笑并不知道“老家伙”的本义是什么,只觉得爸爸的确是名正言顺的“老家伙”,叫起来也感觉很亲切,比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叫“爸爸”更亲切,更特别。马约伯笑脸相对,享受着儿女们的“不恭”,更享受着妻子的“辱骂”。刚开始,李瑰芬骂他的时候还会列举一些“罪证”,来证明老丈夫的“罪状”。到后来,她罪证也懒得列举了,直接就审判:“老不死的东西”,有时候还叫一个更加隐秘的绰号,“欺上瞒下的老骗子”。
骂自己的丈夫“该死”是有点过分,骂他是“骗子”,却有一定的依据。马约伯的确是骗取了组织的信任,隐瞒了自己一段历史,被组织发现了,才勒令从部队转业回到故乡。那一年,李瑰芬31岁,原职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野战医院护士长。马约伯55岁,原职为解放军某部野战医院的院长。经查,马约伯既是基督徒,又当过土匪,还是国民党员,曾任某军整编11师上校军医。在南麻战役中,整个野战医院都成了战俘,部队改编后,马约伯进入华东野战军某部医院,但他没有如实汇报,在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刻意隐瞒,以一般战俘的身份混进了革命队伍。
马约伯医术精湛,曾救过一位著名将领的命,还混进了党内,并迅速提为苏北野战军某部战地医院院长。建国后,医院编入皖南军区。马约伯希望留在南京,结果到了皖南。多年之后的一天晚上,马约伯挨了李瑰芬的骂,跟医院的同事在外面喝酒消愁,喝高了,有些兴奋,就开始发牢骚。马约伯医生说,当年在某某将军部下任医疗官的时候,待遇如何好云云。那位同事转身就去组织上告密。马约伯医生立即被立案调查。外调人员把马约伯生活过的地方跑了个遍。写交代材料,接受审查,外调核实,审查持续了近一年时间。交代材料显示,马约伯的履历依然疑点重重。比如,在江东市教会慈恩医院到国民党某部医院,中间有三年时间,马约伯没有工作单位,也没有介绍人,老家马家塆的人,包括他那位生活在村里后来去世了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在哪里。马家塆的人指着马约伯医生的照片说:“这就是马德诚,我们没听说过他叫马约伯。”就这样,马约伯医生和妻子李瑰芬一起,领着三女一男四个儿女,回到了故乡,在离老家马家塆村十几里地的春山镇安了家。
第三任妻子李瑰芬
马约伯医生的第一任妻子,是故乡马家塆的原配马黄氏。第二任妻子是战争年代失散的孙玛丽,还有未曾谋面的儿子乌斯,至今是音讯全无。李瑰芬是马约伯的第三任妻子。李瑰芬原名李桂凤,祖籍是苏北的射阳县,她出生在一个海滨渔村。8岁的时候母亲病逝,她跟着父亲逃难到上海,栖身在闸北棚户区的堂叔家。在平民子弟学校上了两年学。由于父亲患病,李桂凤便早早地辍学出去做工,在一位李姓富商家里当女佣,平时住在在上海的公馆里,周末还经常要跟他们去苏州的老宅。李桂凤的主要任务,是伺候那位年龄比自己还要大一两岁的小姐。父亲突然病故,李桂凤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她既不能忍受主顾家老太太的各种刁难,也不愿看堂婶堂叔的眼色,就跑回苏北老家去了。当时解放军渡江在即,需要大量民工和护理,到处都在征兵。李桂凤就跟着村里几位族兄,报名加入解放军,在野战医院当护士。那一年她才15岁半,但她谎称18周岁参了军。在刚满17岁的时候,李桂凤嫁给了野战医院院长马约伯,跟随部队在枪林弹雨里穿行,走南闯北,在南京生马欢心,在合肥生马欢颜,在昆明生马欢畅,在芜湖生马欢笑。
李桂凤改名李瑰芬,追求进步入了党,还当上了护士长,正踌躇满志,马约伯却出了事,他隐瞒了历史,要接受组织的调查和惩罚。李瑰芬不能接受这一事实,闹着要跟马约伯离婚。组织上劝她慎重对待,一个家庭一群孩子,不是说离就离的。何况李瑰芬本人没有问题,只是转业而已,马约伯也没有遭到更严厉的处分,只是开除党籍,勒令退伍,然后作为转业军人李瑰芬的家属,交给地方安排。地方政府本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原则,安排李瑰芬在春山卫生院做护士,马约伯被安排在卫生院里做医生,只不过不是国家编制,而是公社的集体编制。李瑰芬领到一笔巨额的退伍安置费,据说有两三千元,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组织上对野战军某部战地医院原院长马约伯的安抚。他们花了一千元巨款,在春山镇卫生院边上买了一个带竹林和院子的房子,从此在春山安了家。
突然来了一家陌生人,春山镇的人感到有些突兀,也有些好奇。那年纪大的笑眯眯的男人,说本地话,是春山镇下面马家塆的人,离开故乡在外谋生多年,如今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啊,他就是新来的马约伯医生。马约伯医生身边的年轻的女子,一看就是外乡人,口音古怪,说的话也听不大懂,眼神有些恍惚,但也有些高傲。春山镇的人有些不习惯,背地里议论纷纷,说看女人一看腰二看屁股。马约伯医生的小老婆水蛇腰,大屁股,属于那种能生育的女人,这种女人都很风骚,年纪大的马约伯医生怎么对付得了啊!春山镇人在替马约伯医生担忧。
马约伯医生和李瑰芬,夫妻俩带着四五个长得好看又洋气的孩子,都说普通话。马家门前经常围着一些闲人,把马家人当西洋景看。住在隔壁的理发匠何师傅,成了发布马家消息的权威。理发匠何师傅对春山镇的人说,这个马医生,可不是一般人,据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而且武功了得,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马医生喜欢喝酒,一喝就醉,喝完酒之后,医术就不灵,把一个团长治死了。这团长曾经是军长的警卫员,军长就要砍马医生的头。马医生曾经在战场上救过司令员的命,司令员就来保马医生。军长不干,掏枪要火并,惊动了更大的领导,出面调解,保住了马医生的命,但上级下令开除他的军籍,赶回老家去。还带了一个小老婆回来。马家塆的大老婆,死了好多年了,留下两个儿子,比这个后来的小妈妈还要大几岁。理发匠何师傅所讲的,不知出自何处,但有鼻子有眼儿,很有说服力。这让村里人对马约伯医生更高看一眼。村里人原本是崇拜卫生院的院长王毅华医生。自从马约伯医生来了之后,村里人有些小瞧王医生。
王毅华院长的权威一下子就打了折扣。这让王毅华和尹慧梅夫妇有些不快。好在卫生院的医生少,两万多人的春山镇,就这么几个医生,每个人都有干不完的事。春山镇的人排着队来找马约伯看病,顺便看看那个外乡人老婆李瑰芬。李瑰芬穿着白大褂,却喜欢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人字纹黄军装,下身一件齐腿肚子的草绿色裙子,像部队文工团的装扮,看着就稀罕。只见李瑰芬摇晃着胸和臀,在春山医院的大厅里飘来飘去。她喜欢倚靠在王毅华院长诊室的门框上,一口一个王院长,不停地问有没有开针剂,她好去药房去拿打针用的药。王毅华院长盯着李瑰芬的胸,用带春山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好滴好滴,谢谢你,我马上就让他们打针。”对于李瑰芬的言行作为,坐在王毅华斜对面妇产科诊室的尹慧梅医生看在眼里,她就高声严厉地对药剂师杨石林说,卫生院人多地方小,大家没事就坐在那里别动,不要老是走来走去。
药剂师杨石林是瘸腿,他从来都不愿意走动,只喜欢端坐在药房取药的窗口,像一尊雕塑似的,“不要走来走去”的话,无疑不是针对他杨石林的。王院长和马医生,整天都在忙着看病,也很少走动。还有几位医生,比如中医师游建煌,外科医生彭宇生,负责卫生防疫工作的罗峰,护士曹小红和彭晓秀,他们长期在乡下巡诊,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只有李瑰芬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胆小怕事的杨石林,明白了尹慧梅的意思,就把尹慧梅说的话向李瑰芬转述了一遍。李瑰芬从此恨上了尹慧梅和杨石林。李瑰芬枪林弹雨都经历过,她怕谁?她不搭理尹慧梅,瘸腿药剂师杨石林更不在话下。李瑰芬不但不收敛,反而走得比原来更多。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在大厅里穿梭似的。尹慧梅就对王毅华说,看来卫生院要制定一些规矩了,没事就在各自办公室待着,不要到处乱跑。卫生院空间本来就小,有事喊一声就行了,用不着跑过来当面献殷勤。王毅华想了想说,规矩是要有,但也不要打击人家的工作热情。尹慧梅无奈,只好作罢,暗地里却加紧盯梢,只要李瑰芬一出现在王毅华诊室门前,尹慧梅就找借口跟着。
没过多久,院长王毅华在革命运动中“靠边站”了。王毅华连个党员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资产阶级”医疗权威罢了。所以权力一夜之间就被剥夺了,权威也变得可疑了。身为党员的李瑰芬,担任了医院的临时负责人,还培养了一位亲信,新分来的县卫校毕业生江丁生。这个江丁生在县卫校上了两年学,对医学基本上是一窍不通,还要以医生自居。李瑰芬看尹慧梅不顺眼,经常安排她下乡去出诊。尹慧梅以为李瑰芬是在调虎离山,在打王毅华的主意。其实她错了,李瑰芬已经对“靠边站”的王毅华失去了兴趣。关键在于,李瑰芬成了王毅华的领导,作为领导,自己不可能再去跟王毅华套近乎。而王毅华又觉得,李瑰芬成了自己的领导,不可能再有什么侥幸的机会了。
徐镇长之病应运而生
自从李瑰芬来到了春山卫生院,春山镇的徐镇长就老是生病,一会儿说胃里不舒服,一会儿说心里不舒服。镇秘书季卫东暗暗地嘀咕,心里不舒服?谁心里舒服啊?嘴上却说,徐镇长啊,我跟卫生院的王院长挂了电话,你赶紧去看病吧。徐镇长穿着灰色四兜干部服,黑色带沿的布帽边上渗出一层油渍。他振了振衣冠,大摇大摆地走出镇办公楼,左转穿过大操场,朝西几百米就来到了卫生院。徐镇长对王毅华院长说:“王医生啊,药丸也没少吃,好像不顶事呢,给我开个针打一打吧,打针来得快些。”王毅华会意,给徐镇长开了针剂,让护士李瑰芬赶紧给镇长做肌肉注射。李瑰芬让徐镇长将裤子退到腰下臀边,一边注射,一边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按摩针头附近的肌肉。徐镇长嬉笑着说,屁股有点痒痒。
第二天上午,徐镇长又来了。他先去找王毅华医生,说自己特别怕痛,一次注射时间过长,或者注射液的数量过多,屁股就疼得不行,他建议将注射量减半,两天一针改为一天半针。于是,徐镇长每天都要到李瑰芬这里来打屁股针。有一次,徐镇长突然把裤子往下褪一大截。李瑰芬不但不慌张,还像在战场上遇见敌情一样镇定自如,她微笑着对徐镇长说:“徐镇长,打针的时候,裤子往下褪三五寸就够了,褪下一尺就有点过分了。”徐镇长嬉皮笑脸地说:“好滴,好滴,李医生,我虚心接受批评,立即改正,下次褪裤子保证只退五寸。”徐镇长说着,把裤子往上提了提,顺手在李瑰芬的手臂膀上捏了一把。李瑰芬不愧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面对徐镇长的恶作剧,不动声色,悄悄换了一根大号注射针头,朝着徐镇长的屁股上猛刺下去。只听见徐镇长“哇”地一声嚎叫,提起裤子就跑了,身后留下一串李瑰芬咯咯咯咯的笑声。
李瑰芬以为徐镇长生气了,记仇了,受惊了,再也不会来打屁股针了,没想到,隔天徐镇长又来了。李瑰芬像发现了新的“敌情”一样,顿时兴奋起来,而且还准备继续痛击“敌人”。但转念一想,这不是敌人,这是徐镇长啊。这个徐镇长也很奇怪,一不生气记仇,二不害怕退缩,反而显得镇定而执着。这让李瑰芬有些心里发虚。李瑰芬想了想,把拿起的大号注射针头放回去,换了一根5号注射针头,依然按照职业规范,一边注射,一边用手指在针头附近的肌肉上轻轻地按摩。徐镇长期待的就是这个,他突然感到膝盖一软,差一点跪了下去。但徐镇长提醒自己要镇定,然后提起裤子就去到王毅华医生的诊室,问每次的剂量能不能再减半,一天注射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王毅华医生说,现在的剂量已经很少,再减少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还容易空针,空气进到肌肉之中,会更疼痛的。这一说,吓得徐镇长不敢有非分之想了。但每天一次屁股针是不能少的。两个人一来二去再加眉来眼去,后面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卫生院的房子坐北朝南,朝南的正门对着春水河,中间隔着一个篮球场。理发匠何师傅的何家大院,还有马约伯医生和李瑰芬的家,都紧邻着河边,大门朝南向河边开着。李瑰芬的前院有小路直通河边的洗涮码头,后院穿过竹林就是卫生院门前的篮球场。春山镇的人平日里喜欢聚在东面的镇政府所在地门前闲聊。自从李瑰芬和马约伯医生来了之后,卫生院门前的篮球场成了大家经常集聚的地方。经常聚在篮球场便闲扯的人,有理发匠何师傅跟何师母,他们的大儿子何罐得,小儿子何缽得,小女儿何啰婆;卫生院的李瑰芬和尹慧梅;镇上的广播员徐芳兵和秘书季卫东,镇邮电所话务员舒漫娥等人。话题无非是镇上的新闻,东家长西家短,男人女人那点事。
那天晚上,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锣声。只见何家的小儿子何缽得,从篮球场朝东边的镇政府和小学方向跑,他一边跑一边敲锣,嘴里大声喊叫:“看把戏咯,看把戏咯,小学里有把戏啊,跑马射箭的大把戏咯。”这么一喊,死寂的春山镇,顿时炸了锅,大家都纷纷跑出家门,往春山小学跑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窝蜂地跟着往东跑。何啰婆的鞋子跑丢了一只,折回来满地找。风一样从她身边跑过的人,不但不帮她找鞋子,还把她的鞋子踢得不知去向。何啰婆急得呜呜地哭。马约伯医生和李瑰芬刚好从何啰婆身边跑过,见状只好又折回来,帮助何啰婆在路边的草丛里摸鞋子,再陪着她往小学跑去。王毅华和尹慧梅几个也来了,跟着大家朝村东瞎跑。远远还能听到何缽得敲锣和喊叫声。镇上的徐芳兵和季卫东他们,也从办公楼里跑出来。季卫东还一边跑一边嘀咕,马戏团为什么半夜来演出?为什么事先没有来人协商?这简直是乱了套。
徐镇长刚要睡着,被何缽得的锣声和喊叫声惊醒,他披上衣服往小学跑去。只见村民们把小学围得水泄不通,有人在高声喊叫,哪里有把戏啊?把戏在哪里啊?有人已经感觉到二楼有异样,就挤上了二楼。不一会儿,二楼的回廊上和阳台上挤满了人。徐镇长也跟着往二楼挤,只见隔壁黄埠镇小学校长、春山镇小学教师陈蓉屏的丈夫范得培老师,正气呼呼地站在帅东华老师宿舍门口,身后跟着范校长的两个弟弟,每个人都手持粗麻绳。何师傅跟何缽得在一旁助威呐喊。范家的弟弟说:“哥,把门打开,看我们怎么揍他。”旁边有人附和:“对啊,揍他。”“对啊,把他阉了。”“好好好,阉了拉去游街。”
徐镇长知道,范得培校长在捉奸。这事他早就有所耳闻,是李瑰芬传给他听的。范得培跟陈蓉屏两地分居,黄埠镇跟春山镇之间隔着30里地,夫妻俩每周见一面。平时,儿子范小童放在何师母身边,下课后再接回学校。有一次,三四岁的范小童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何师母让他站起来,说地上脏。范小童说,好的,我到婆婆床上去做,帅叔叔在妈妈床上也是这样做。何师傅跟何师母就知道出事了,纠结了很久,不知跟范校长怎么说。他们开始只是暗示,让范校长赶紧把陈老师调到黄埠镇去。时间一长,范校长就悟出来了,才有这一出捉奸的把戏。眼下,陈蓉屏被范得培反锁在帅东华宿舍里。何缽得还把镇上人招来围观。真的是一场人间闹剧。徐镇长本来不想出面,这种事还是少掺和为妙。但听到大家咋咋呼呼地叫喊,怕真的有人动粗。而帅东华老师也是个急性子,弄不好会出事。
徐镇长观察了一阵,等待合适的时机。他突然高喊一声:“让开!”众人连忙闪开一条通道。徐镇长走上前去说:“半夜三更不睡觉,是谁在这里聚众闹事啊?”何师傅赶紧解释说,不是聚众闹事,是帅福生,帅东华老师,他在干坏事,被范校长抓住了。徐镇长懒得搭理何师傅,走过去跟范得培老师握了握手说:“范校长啊,有什么情况可以跟镇上跟我反映嘛,何必亲自动手呢。”范得培铁青着脸不吱声儿。这时候,在隔壁陈蓉屏宿舍里睡觉的儿子范小童醒了,见妈妈不在身边,大声哭喊着,光着屁股从房间跑出来,又见到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妈妈妈妈”地嚎叫,哭得惊天动地。
徐镇长对范得培说:“范校长啊,赶紧把陈蓉屏老师放出来把,别把孩子吓着了。”既然徐镇长都开了口,范得培只好掏出钥匙开了锁,把锁在房间内的陈蓉屏放出来。陈蓉屏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汗衫,胸前印有两只小鸟图案,下身是一条紫红色花布短裤,低头从帅东华的房间里走出来。有人打唿哨起哄,有人喊汗衫穿反了。陈蓉屏摇晃着大乳房,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徐镇长的眼珠都差一点掉出来,陈蓉屏的身材,不知比李瑰芬好多少倍啊,李瑰芬全是排骨,前胸跟后背一个样!这陈蓉屏啊!看得徐镇长直咽口水。陈蓉屏快速从人群中穿过,猛扑过去,一把抱住号哭的儿子范小童,母子俩哭着回房间里去了。
这边的范氏兄弟,手持麻绳冲进帅东华房间,五花大绑把帅东华捆起来了。徐镇长指着范得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滚一边去,谁给了你绑人的权力?何罐得呢?去叫两个基干民兵过来,把帅东华押到镇上关起来,明天再做打算。范校长啊,你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回去严肃地批评一下陈蓉屏老师,叫她给你写个检讨书,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其他的人都散了,散了啊!”一场跑马射箭的大把戏,就这样戛然中止了。村民们都悻悻而归。
第二天上午,徐镇长把当天的工作安排好,就急着往卫生院里去。他溜进李瑰芬的注射室,谄媚讪笑着说:“喂,你看我是好人啵?我把帅东华放了,叫他回老家去避避风头。你看范得培那两个弟弟,气势汹汹,摩拳擦掌,恨不得把帅东华的鸡巴割了。”李瑰芬撇了撇嘴道:“哼,总有一天,你也要被人割掉。”李瑰芬说着,握紧注射器,将针头往徐镇长的屁股上猛地刺下去。徐镇长哎哟一声,接着又说:“真舒服。”李瑰芬说:“哼,你欺负马家没人是吧?我告诉你,马家塆的人多得是,马约伯自己就有两个儿子,只要我愿意搭理他们,一声招呼,他们就会来剥你的皮,你信不信?”徐镇长站起来,提好裤子。李瑰芬正在收拾注射器。徐镇长突然伸手,在李瑰芬的胸前使劲地捏了一把说:“我信,我信,就怕你下不了那个狠心啊!”李瑰芬一巴掌打在徐镇长的手背上,骂道:“该死的东西,越来越狗胆包天,不要把老娘惹急了,有你好看的。”徐镇长手掌一翻,把李瑰芬的手抓在手里,使劲地揉搓着。
马约伯早就有所觉察。一方是自己的爱妻,一方是春山一霸,一时间他束手无策,想起这些,心里就一阵绞痛。马约伯医生想起江东慈恩医院时的生活,想起了孙玛丽,想起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小儿子乌斯。如今也不知他们母子身在何方!这一切都是因缘果报啊。马约伯还想起当年跟李瑰芬相识时的情景,她那么清澈如水,单纯勇敢,怎么变成这样啊!每每想起这些,马约伯医生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前想后,还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解。他将20岁的孙玛丽跟20岁的李瑰芬做比较,又将现在40岁的李瑰芬跟想象中40岁的孙玛丽做比较。意思是说,20岁的李瑰芬也很单纯,40岁的孙玛丽说不定比李瑰芬还可怕。
第二任妻子孙玛丽
马德诚1932年医学院毕业,到江东的教会慈恩医院当医生,一年后遵父母之命,娶邻村的远房表妹马黄氏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马永新和马永亮。1938年,马德诚又瞒着家里人,跟江东慈恩医院护士孙玛丽恋爱结婚。孙玛丽是江苏南京人。外公董方均是南京的大商人,去年领着全家逃难来到江东。父亲孙凯常也跟着岳父做大米棉花兼顾药材生意。生母董朱玥,是董方均的亲侄女儿,几年前不幸病逝。继母董二婉,是董方均的二女儿,待玛丽如亲闺女,弟弟孙云柯出生后也一样。只是孙玛丽知道董二婉不是亲生母亲,心里有疙瘩,不愿意跟她说心里话。就在离开南京的那年,孙玛丽已经考上了护士学校。全家避难搬到江东之后,孙玛丽就到慈恩医院去当见习护士,成了马约伯医生的助手,十六七岁就跟马约伯医生好上了,两人在教堂里私定终身。
马德诚本来只是想跟孙玛丽玩一玩,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心,没想到孙玛丽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身上无法脱身,慢慢地还有些难舍难分。刚开始的时候,马德诚的心理障碍其实蛮大,一是年龄上的差距,二是自己老家还有妻儿,灵与肉双重的不合法。马家塆的妻子马黄氏,比自己大四五岁,这个孙玛丽,又比自己小十几岁。马德诚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跟同龄人没有缘分。自己跟南茜嬷嬷倒是同龄人,但一点感觉都没有,看南茜嬷嬷,就像看一张图画似的。南茜倒是很开明,明里暗里支持孙玛丽,觉得在这苦难的岁月里,任何一段情感和奇遇,都值得珍惜。在南茜嬷嬷的主持下,马德诚跟孙玛丽在上帝面前成了亲。就这样,他们瞒着父母,在慈恩堂里一边救死扶伤,一边过上了小日子。
孙玛丽对马德诚说,她不喜欢马德诚这个名字,坚持要让马德诚改名马约伯,说新名字和新人,一切都是新的,就让原来的旧人和旧名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踪吧。孙玛丽对马约伯说,自己亲生母亲董朱玥就是基督教徒,自己很小就受洗了,也就是把自己交给主。玛丽对约伯说,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你就应该爱上帝,你赶紧皈依我主吧。马德诚,也就是马约伯,这下犯了难。尽管谈不上有什么严格的信仰,但自己从小接受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只知道崇敬三皇五帝孔孟老庄这些先贤圣人,怎么去皈依一个陌生的“上帝”呢?怎么去崇拜一个洋神呢?马约伯语重心长地说,玛丽啊,改信仰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不能随便答应你,得让我仔细想一想。几天之后,马约伯对孙玛丽说,经过仔细想思考,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成为基督徒,假设仅仅是组织上入了教,思想上没有入教,那就很不严肃,等自己修炼得够格了再来受洗。南茜嬷嬷插话说,你说到资格,谁有资格?谁都没有资格!我们唯一有资格的,那就是信,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主。马约伯说,交出去?我这一百多斤臭皮囊也没人要啊,捐给医院做标本差不多。玛丽说,呸!不许你胡说八道!马约伯拗不过一少一长两个女人,只好暂时答应皈依。南茜嬷嬷对马约伯说,你先跟着我们做礼拜,受洗仪式过一阵再说。好像要考验一下,先预备一两年似的。
孙玛丽突然对马约伯说,自己接连两个月都没有月经。马约伯说,是不是怀孕了?马约伯让孙玛丽坐下来,伸手搭在玛丽右手的脉搏上,开始为她诊脉。孙玛丽说,你一个学西医的,怎么也会中医的诊脉?马约伯说,自己小时候在村里,跟拳师兼医师马笑铁师傅习武兼习医。师傅马笑铁说,习武跟认字一样,也要悟性高,才能得武术之精髓,否则就只能是一介武夫。师傅马笑铁不仅武术闻名乡里,医术也了得。师傅马笑铁说,武术可能伤人,医术可以救人,两样都要学会,不能只伤人不救人,所以,师傅要求马约伯,习武的同时必须学医,因此他对中医草药和跌打损伤都略知一二。马约伯觉得,采些草药来熬汤喝,捣碎敷在伤口上,都很简单。只有针灸和诊脉两样,显得特别神奇,希望马笑铁师傅教他这两样绝活。马约伯花在针灸上的功夫更多,因为经络学让他着迷,不仅扎针灸治疗时用得上,武术点穴也用得上。但不知何故,诊脉之事,马约伯说没有学好,脉象这种东西很神秘,似真似假,若有若无,心气浮躁的人很难摸到脉象的脾气。后来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马约伯又请教过一位中医学教授,最终对脉象的快慢强弱、深浅浮沉、虚实滞滑,依然是一知半解。马约伯一本正经地给孙玛丽搭脉,搭了半天也没什么感觉,最后他对孙玛丽说,两个月都没月经,那肯定是怀孕了。孙玛丽笑着说,这用不着你搭脉,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两个人心里揣着幸福,期待着孩子诞生之时,意外发生了。马约伯跟日本人控制的汉奸便衣警察“黑鹰队”发生了火并。马约伯突然大开杀戒,将日本人的鹰犬、黑鹰队的队长刘莽打成重伤,然后纵身跃入大江之中,从此渺无音讯。
性情温和的马约伯突然动起武来,的确令人感到意外。事情的起因在孙玛丽的弟弟孙云柯身上。孙云柯是个花花公子,整天游手好闲,在滨江路上晃悠。江东城是长江上的一个大码头,上有汉口下有南京,自古就是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尤其是滨江路,素来是个有名的风流去处,每到夜晚,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弥漫着一股诱人气息。一天黄昏,孙云柯带着女朋友钱小果,来到滨江路的望江坊门前,准备进去吃饭。不凑巧,突然遇见五六个身着便衣的黑鹰队员。在望江坊门前,他们一眼就盯上了钱小果。那钱小果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不过是个小商人,但对这个独生女儿宝贝得不行,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花天酒地,尤其是穿着打扮与众不同,走在街上惹人眼球。
穿着暴露的钱小果,勾引了几位路过望江坊的黑鹰队员。他们对钱小果垂涎三尺,便仗势欺人,上前调戏,说要请钱小果吃饭。钱小果不知深浅,张嘴就骂,还伸手去扇一位便衣黑鹰队员的耳光,被那位黑鹰队员一巴掌扇得嘴角流血,眼冒金星。孙云柯冲上去保护钱小果,被黑鹰队员打倒在地,几个人对孙云柯拳脚相加。
马约伯刚好路过此地,见此情状,连忙上前替小舅子解围。他眯缝着眼,微笑似地对黑鹰队员说,有话好好说,能不动粗就不要动粗。黑鹰队的人哪里肯听劝,伸手就朝马约伯的喉管掐过来。马约伯先闪过,还不打算动武,只要把小舅子救离困境就行。没想到黑鹰队的人不但不放过,还频出凶招。马约伯不得已,只好开始跟黑鹰队交手。几个回合下来,黑鹰队的人纷纷倒地。马约伯还打伤了“黑鹰队”队长日本鹰犬刘莽。就在黑鹰队举枪要打死马约伯时,马约伯纵身一跃,顺着大江防浪堤滚下,然后纵身一跃,跳入江中,开始他的逃亡之路,从此渺无音讯。第二天,全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通缉令。马约伯连回家跟孙玛丽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逃往他乡异地,夫妻俩从此永诀,再无消息。
孙玛丽每天在家以泪洗面,思念马约伯,同时也埋怨马约伯,不该一去无消息。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孙玛丽也无可奈何,独自生育抚养儿子董乌斯。儿子出生时,马约伯生死未卜,去向不明,由外公做主,让儿子随外公家姓,名叫董乌斯。等到董乌斯大了一些,孙玛丽开始四处打听马约伯医生的下落。有人说马约伯医生在军校教书,有人说马约伯医生上了前线在野战部队医院服务,也有人说马约伯医生上山当了土匪。父亲孙凯常多次带着孙玛丽出门寻找,终归无果。
发小马三元啸聚山林
自从马约伯医生火并黑鹰队,跳江逃亡只之后,董家人吩咐继母董二婉,把孙玛丽接到家里来住。孙玛丽在家里成日里啼哭。外公董方均被玛丽的哭闹弄烦了,就让女婿孙凯常赶紧去打听马约伯医生的下落。经多方打听才得知,马约伯先是逃回了老家马家塆,再后来又去向不明,马家塆的人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有人说,马约伯是被自己老家人撵走的。因为马家塆人断定,马德诚(马约伯)是个灾星。马德诚离家在外漂泊的时候,大家都相安无事,只要一回到马家塆,就必定出大事。上次回老家探亲,老父亲凑巧病逝了,这次回来避难,卧病在床的发妻马黄氏一命呜呼,弄得马家塆人心惶惶。马家塆的人说,我们不指望沾你马德诚的光,但也不希望你回老家来坑害马氏族人。马约伯被族人的冷眼和冷言所包围,没法在村里待下去。还是师父马笑铁心疼马德诚。马笑铁打小看马德诚长大,知道马德诚是个外表温吞内心火热的人,不忍心他受到冷落,每天邀他到家里喝茶聊天,接着又吩咐他上山去投奔马三元。马约伯安葬了马黄氏,把两个半大不小的儿子托付给族兄,就上了怀玉山。马三元在山里集结了百十号人马,专打他不顺眼的人,主要是打日本鬼子,当然也打中国的坏人。
马德诚的师傅马笑铁的儿子马三元,是马德诚的发小,两个人亲如兄弟。尽管都在跟着马笑铁习武学医,但马三元学了三天就不耐烦。威严的马笑铁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也就由着他,转而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马德诚身上。马三元既不愿学文,也不愿习武,更不愿耕种,长大之后成了一个游手好闲之徒,但他却一直以习武之人自居。马三元喜欢交际,为人不拘小节,义气当先,身边围着一大帮迷恋武术的游兵散勇。作为乡村习武之人,马三元的理想很简单,就是锄强扶弱、杀富济贫、匡扶正义。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些马三元奉为圭臬的原始正义,跟现代社会的法治逻辑有冲突,复仇正义的所属权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现代国家的政治组织。马三元不了解也不理解这些,继续遵循着乡土社会里残存的原始正义习俗,致使他险些陷入牢狱之灾。刚好战争爆发了,马三元趁国难之机,拉起了一帮人马啸聚山林,在两百里外的怀玉山深处的仙茶坞小村安营扎寨,以狩猎和耕种为依托,继续他的杀富济贫兼抗日战争事业。
仙茶坞也不是法外之地,但跟山外的世界少有联系,仿佛一个独立王国。马三元能在仙茶坞一带站稳脚跟,跟仙茶坞的大佬许权山有关。许权山是马笑铁年轻的时候在龙虎山习武时的师弟。许权山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冒险接纳了马三元,暗地里为马三元撑腰。患有严重肺气肿的许权山,临死前将16岁的独生女许桃园托付给马三元。爹爹许权山突然走了,打家劫舍的马三元来了,许桃园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抗日战争让马三元的暴力事业有了合法性,外寇和内奸成了马三元的主要打击对象,但马三元的事业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起色。直到兄弟马德诚(马约伯)加盟,马三元仿佛有了主心骨,这才正式亮出旗号:“三元抗日救国敢死队”,马三元自任总司令,马约伯任副总司令兼参谋长。这支骁勇的队伍,在怀玉山和白马山之间的“玉常江”三县频频出击,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也引起了我军的注意。
政府军很快就将马三元的队伍收了编。“三元抗日救国敢死队”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百十号兄弟天各一方,羊拉屎一样东一坨西一坨不成堆儿。马三元被中央军野战部队某团,委以虚职,当了个副团长,有名无实,有德无位,言行处处受到掣肘。马三元浑身不自在,心气儿也不顺,整天憋得难受,有时候真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炸药包,冲到日本鬼子中间,引爆拉倒。关键是自己身边那些中央军的军官,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有军事才能,或者战斗勇敢,或者品德高尚,而当上军官的,你想替他们找一个当军官的理由都找不到。他们一天到晚关心的,不是抗战打仗,而是各种场合的排座次。那种对上奴颜婢膝,对下凶狠残酷,对官热情有加,对兵阴冷无情的样子,那种投机钻营的猥琐嘴脸,让人一见,就萌生想死的念头。
血气方刚的马三元忍无可忍,不愿与那些人为伍,便卸甲解戈,逃离了部队,回到怀玉山深处的老巢仙茶坞,回到了许桃园的身边。马三元这才突然觉得,许桃园是那么珍贵,自己差一点失去了一件珍宝。马三元说,以后要陪着许桃园,好好地过日子,陪她一起白头偕老。许桃园抱住马三元,又哭又笑地说,你跑去打日本鬼子,救国救民,就是不救桃园,你不是跟我爹说,要好好保护我吗?你要是再不回来,桃园就要死了,你就成了说话不作数的人了。马三元说,不出去,不出去,再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门口打日本鬼子。
收编之后的马约伯,因医术高明而被第三战区司令部总监部卫生处聘用,再后来被派往前线,主持筹备一家野战医院。临危受命的马约伯,代理院长当了半年多,到了本应转正的时候,却另派了一个兵油子一样的外行来当院长。这个名叫肖仁景的院长,自然不是来治病救人的,而是来监视人的。一般而言,越是外行越是心虚,越是怕你不服他,于是就会使出各种下三滥手段整人,找碴子,抓把柄,为的是可以随时打压你。马约伯很烦恼,一边治病救人,一边提防小人。刚开始,马约伯还配合着肖仁景,时间长了,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搭理他,你捣你的鬼,我照常看我的病。即使这样,肖仁景对马约伯还是不放心,生怕他抢了自己的位置,弄得马约伯无可适从,才不得不跟他翻脸,弄得像路人,谁也不理谁。
潜伏在第三战区司令部机关的中国地下党负责人苏佑民,多次到野战医院找马约伯,两个人聊得很投机,有相见恨晚之叹。苏佑民对马约伯说,不要委屈自己,没听说过一句流行语吗,“三十年代奔延安,四十年代向苏北”!苏佑民还说,自己的老同学董少雍,跟马约伯一样,因刺杀黑鹰队的刘莽之后,逃亡到了苏北,现在发展得很好。苏佑民说,他希望有更多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在那边相聚。因为那是一个全新的地方,全新的环境和体验,全新的组织和理想,总之一切都是新的,没有那股子积重难返的腐朽气息。苏佑民的话,一直在马约伯的耳边响起,似乎让无望的人心里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马约伯是黎明时分悄悄离开野战医院的,他轻装简行,穿过了金溪河谷,翻越了崇山峻岭,再自浙西北行,穿过皖南,取道皖北,日夜兼程,在皖北与苏北接壤之处,盱眙县西面淮河边一个叫女山湖的地方,见到了正在等待他的苏佑民。两个人搭乘军需处的采购车,直奔黄花塘新四军军部卫生处。苏佑民早就通过组织,为马约伯安排好新岗位,新四军某部野战医院主治军医。
马约伯在解放军部队也是一帆风顺,不久就当上了某野战医院院长,还娶了一位小他二十多岁的护士李瑰芬为妻。马约伯的经历太复杂,又是基督教徒,又是国民党员,又是土匪窝里的军师,又是国军军医。再加入革命队伍的时候,填表从简,并未如实禀报,他也就隐瞒了许多实情。但他心里并不安宁,担心自己复杂的历史秘密被发现,内心总是焦虑不安,一团阴影挥之不去,而且无人分忧,只能独自领受。等到被组织发现的时候,马约伯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变得坦然起来。接到勒令退伍的命令,李瑰芬犹如五雷轰顶。她伤心欲绝,哭了三天三夜,一边哭一边骂马约伯:骗子、骗子、骗子。李瑰芬根本没想到,自己身为革命者,身边每晚都躺着一位“反革命”,还是有年头的“历史反革命”。她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马约伯医生自杀未遂
那天半夜,卫生院门前的喇叭怪叫声和吵闹声响成一片,把整个春山镇都惊醒了。卫生院门前停着一辆白色救护车,车门上的红十字架下,写着湖滨县人民医院。卫生院大堂门诊抢救室前挤满了人。理发匠何师傅跟何师母,两个儿子何缽得何罐得,还有镇上的广播员徐芳兵,秘书季卫东,话务员舒漫娥,都挤在那里往急诊室里面张望。马欢笑和二姐马欢颜俩站在一旁嘤嘤地哭泣。王毅华医生和湖滨县医院的医生正在救人。只见马约伯医生平躺在床板上,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嘴巴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救护车上下来的护士正在给马约伯洗胃、灌肠、输液。据说,马约伯趁李瑰芬不在,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这世上有他心爱的儿女,还有妻子。看样子他的确是不想活了。
李瑰芬坐在隔壁诊室里号哭、数落、埋怨。尹慧梅医生坐在旁边劝慰她。徐镇长本人自然不便出面来处理这件事情,就派镇治保主任兼武装部长殷贵生过来处理。李瑰芬说:“殷主任啊,马约伯为什么要这样啊?让我怎么面对我的孩子啊?怎么面对我的同事啊?殷主任啊,你给我评评理吧。作为有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作为卫生院的负责人,我走得稳,行得正,是不是啊?他马约伯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懂啊!我要跟她离婚。”
殷贵生主任说:“李医生,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种话了。马医生这样做的确不合适。不过人年纪大了,感情更脆弱,你要多关心他。你们也算是患难夫妻啊,不容易。”
治保主任殷贵生,在春山镇的资历比徐镇长老。前任镇长刘传仁,把徐镇长从下面的生产大队调到镇上当武装干事,名义上是给殷贵生做部下,实际上他有觊觎武装部长位置的嫌疑,至少殷贵生是这么看的。当年,县里要在刘传仁和殷贵生之间,选拔一人担任镇长,殷贵生因为文化程度低的原因而落败,他表面上假装服输,但心里积蓄的怨气没有消掉,每每见到刘传仁,就愤懑不平。没过几年,刘传仁被调往县农业局任职。殷贵生以为,这一下该轮到自己,没想到徐镇长却顺势上位,担任了春山镇的镇长,成了殷贵生的上级。殷贵生把徐镇长当作另一个刘传仁,跟他面和心不和。
李瑰芬跟徐镇长的事大家都知道,但也就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没有人会真的在意这件事。只有殷贵生在暗暗高兴。殷贵生心想,经常摸黑走夜路的人迟早要碰到鬼的。他盼着徐镇长栽在那个女人身上。旁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李瑰芬太过分,完全不顾马约伯医生的面子。她跟徐镇长偷情出轨的行径,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据理发匠何师傅的情报。说最近一段时间,马约伯医生经常是半夜起床在卫生院门前的篮球场上转悠。有一天晚上,马约伯医生还偷偷地跟踪李瑰芬。马约伯医生躲在徐镇长的宿舍墙外,蹲了半宿。但马约伯医生从来都没有声张过,原因很复杂。是因为爱李瑰芬?还是因为害怕徐镇长?还是有碍于知识分子那点可怜的情面?或许都兼而有之吧。总之,马约伯一直忍着。后来,不只是何师傅,很多春山镇的人都发现,马约伯医生半夜不睡觉,喜欢在外面四周晃悠,像梦游患者似的。马约伯医生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悄悄地离开李瑰芬,离开这个世界。幸亏被马欢颜及时发现。
医生们一边摘手套和口罩,一边从急诊室里走出来。王毅华医生过来,对尹慧梅说了几句悄悄话。尹慧梅又走到李瑰芬身边,悄悄对李瑰芬说:“李医生,这个时候马医生最需要的就是你在他身边。你念在过去爱情的份上,念在儿女们的份上,赶紧到马医生身边去,安抚安抚他吧。”
李瑰芬说:“不去不去,老不死的东西,他有本事,他不需要我,他一个人能行。”李瑰芬尽管嘴上硬,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同时,她也确实有一丝愧疚,外加也有一点心软,便起身朝隔壁的马约伯走去。
马约伯躺在那里,眯缝眼轻轻地闭着,表情很平静。马约伯长着一副“微笑脸”,即使没有表情的时候也像在微笑。见到李瑰芬,马约伯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刚刚醒过来,脸色有些苍白,宽宽的额头和挺拔的鼻梁,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英俊。李瑰芬接过二女儿马欢颜递来的水杯,让马约伯喝水。马约伯说:“阿芬,很抱歉,让你受惊了。我这一生,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一生。如今我已是知天命之年,四男三女,儿女成群,也算是功德圆满。本想自己了结,没想到老天爷还要留我在这世上。”
李瑰芬想起了当年在野战军医院时的情景。那时候的马约伯院长四十岁,年富力强,医术精湛,一表人才。他像将军一样,走在路上,盒子枪在左边臀部上下欢跳,牛皮公文包在右边臀部上下欢跳,身边围着一群小护士。性格强悍的苦孩子李瑰芬,年纪小,野心大,懂得捷足先登的道理。为了吸引马约伯院长的注意,她从不扎堆,故意形单影只,或在小路上缓缓而行,或者河边发呆。总之,尽量设法让马约伯院长注意她。终于,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比她大24岁的院长马约伯。
李瑰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对马约伯说:“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这么狠心,要把我和儿女们抛在世上,自己一人跑掉。我们以后怎么办?当初在野战医院,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感激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说等我老了就给我自由,让我随心所欲。你把对我说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你现在对我,全是怨恨。你要用死来惩罚我,让我不得安生。”
马约伯抓住李瑰芬的手说:“阿芬,真的很抱歉,我以为我死了你就轻松了,就没有压力和负担了。既然老天爷不同意让我死,那我就不死,我就执行第二方案,把离婚手续和退休手续一起办了,我回马家塆去养老。马欢颜总是让你不开心,就让她跟我回马家塆。”
李瑰芬没接话,也不知说什么好。马约伯跟自己离婚?马约伯办退休手续,马约伯带着马欢颜回马家塆养老?这些不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这些不都是自己难以启齿的吗?马约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说出来!
马约伯医生身体恢复正常之后,闪电般将协议离婚手续和退休手续都办了。马约伯医生净身出户,二女儿马欢颜判给了马约伯医生。小儿子马欢笑和在林场劳动的三女儿马欢畅判给了李瑰芬。大女儿马欢心已经成家。李瑰芬如释重负,一边通知马约伯老家两个大儿子过来接人,一边安排马欢颜陪父亲回马家塆生活。离开春山卫生院,由女儿马欢颜陪着回到故乡,不是什么坏事。但把心爱的儿子马欢笑留下,马约伯医生实在是于心不忍。他也想过把马欢笑带在身边,但又怕影响他读书,只好忍痛割爱。
李瑰芬的自由之身
李瑰芬成天不着家。马欢笑一人孤孤单单。爸爸和妈妈离婚,接着是爸爸带二姐离开家去了马家塆,这一切都突如其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如今妈妈更忙,经常深夜不归。爸爸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自己整天就在爸爸怀里滚,大声喊着“老头子”,还学妈妈那样对待爸爸,一口一个“老家伙”。爸爸从不生气,总是笑脸相迎,用胡子去扎马欢笑的脸。不知道爸爸在马家塆过得怎么样,有时候想他想得睡不着。想起很久没见到爸爸和二姐,马欢笑突然萌发到马家塆去看望爸爸和二姐的念头。
马家塆村离春山镇十几里地,中间还隔着一道山梁。翻过山梁就能见到马家塆村口的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树下有一口古井,村里人喜欢坐在井边的石凳上闲扯。马欢笑曾经到过马家塆,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大哥的家。父亲戴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一个放大镜,正坐在院子里读书。二姐马欢颜在晾晒衣服。见到马欢笑,马欢颜惊喜万分。马约伯一把抱住儿子在院子里转圈,还笑着说:“你这个淘气鬼啊,你不在我身边胡闹,我还有些不习惯呢。”爸爸看上去过得不错,有人做饭,有人洗衣,但没有人骂他,还有闲暇读书。有时候给村里老乡和周边的村民看看病,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听说小弟弟来了,大哥马永新和二哥马永亮,连忙吩咐自己的女人下厨准备吃的。
爸爸马约伯,大哥马永新,二哥马永亮,二姐马欢颜,带着马欢笑在村里走家串户。他们又穿过村庄,翻过一个小山包,到村庄背后马家塆的祖坟山去祭拜。大哥提着竹篮,里面装满食品,二哥拿着草纸、线香和鞭炮。几个人踏着弯曲的山间小路,在坟茔中穿行。路边的树林里长满又瘦又高的栗树,被风吹落的深褐色栗子,跌落在铺满小路的落叶上。几只松鼠惊得窜上树梢,好奇地朝下张望。
马欢笑跟着自己的父兄,还有二姐马欢颜,在几棵大松树边停下。松树下面立着两块大石碑。马约伯指着墓碑对马欢笑说,这是爷爷和奶奶的坟墓。大哥将食物摆在爷爷和奶奶的墓碑前,点燃草纸和线香,跪拜了一阵。二哥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小山谷里回荡。马欢笑和马欢颜,也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叩首跪拜。马约伯指着坟墓边的一块空地对马欢笑说:“我死后就葬在这里,陪伴着你爷爷和奶奶。”
说到死,马欢笑想起医院门前银杏树下的太平间,还有农妇深夜幽幽的啜泣声。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有些害怕,连忙抓住爸爸的胳膊。马约伯抚摸着马欢笑的头说:“这块空地,原来是为两个人准备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用,很宽敞,很奢侈。”
马约伯对马欢笑说,你妈妈胆子好像很大似的,那是白天,其实她胆子很小,一到晚上她就害怕。你妈妈不怕枪林弹雨,不畏权贵富豪,你妈妈怕鬼。马约伯让马欢笑要有点男子汉气派,好好在家陪着妈妈,为妈妈壮胆。马欢笑抓紧父亲的胳膊说,我不怕天黑,也不怕鬼,我怕死,爸爸不要死……
这一天下午,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尖叫着从人们身边飞速驶过,朝春山镇卫生院的方向奔去。路上行走的人都知道,在这穷乡僻壤,那辆车门上印有红色十字架的白色救护车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有人重病,重到快要死。是哪个村的农妇喝农药找死吧?是谁家女人生孩子难产吧?上一次见到这辆白色救护车,还是马约伯医生吃安眠药那一次。
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噩耗:李瑰芬医生病死了。突如其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春山镇,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李瑰芬的死因,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她是突发心脏病而死的。有人说她是被毒蛇咬死的。有人说是她的部下江丁生医生急于夺权将她害死了。也有人说,徐镇长怕影响仕途而抛弃李瑰芬,李瑰芬负气而自杀的。
镇治保主任殷贵生正告村里的长舌妇,不要传播谣言,要等县里来人检查之后再说。县公安局的侦查员和法医也来了,他们检查了尸体,又对死亡现场和李瑰芬家的周边进行了勘察,包括门窗、房屋周边花园和草丛,通往小河边木板码头的小路。他们初步认为李瑰芬是中毒身亡的,可能是某种来自周围草丛不知名的毒虫的毒,至于到底是什么毒,是哪种类型的毒蛇或蝎子、蜈蚣或蜘蛛,还不能肯定,需要送样品去进一步化验。法医的结论跟何家小儿子何缽得的说法也相吻合。
何缽得是这么说的:“前天晚上,李瑰芬医生张罗了一个牌局。徐镇长临时赶到县里开会去了,没能参加牌局。李医生三缺一,就临时拉我来顶徐镇长跟她搭对,江丁生跟舒漫娥一对。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哈欠想睡觉,李医生说再打几把就散。那天晚上我手气不好,牌很差,老是输。对家李医生不服输,总想打平为止,一直打到十一点多钟,还没赶上对手。这时候,李医生突然哎哟一声大叫,便蹲到桌子底下去捂住脚背。我觉得李医生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江丁生让李医生脱掉鞋袜,用手电筒一照,李医生右脚背已经红肿了。我跟江丁生一起扶着李医生去医院。李医生说,赶快去叫王毅华医生来。江丁生说,是被毒虫咬了,不用叫醒王毅华医生,他说他一个人就能处理。我等李医生吃完药,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才回家去。第二天下午,我去卫生院看望李医生,只见江丁生慌手慌脚的样子。这时候王毅华医生才开始接手,并且立刻打电话给县医院,叫了救护车。”
江丁生医生的描述跟何缽得差不多,认为李瑰芬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毒蛇或毒虫叮咬后中毒身亡的。王毅华医生私下里对妻子尹慧梅说,那个不学无术的江丁生医生,一开始就用错了药,耽误了治疗时间,属于医疗事故。但王毅华医生不敢声张,公开场合只是说,要以县里专家的意见为准。
李瑰芬的遗体被抬到银杏树下的太平间。季卫东和徐芳兵也赶到了现场,协助殷贵生指挥处理后事。马欢笑站在旁边哭泣。马约伯和马欢颜半夜也赶了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徐镇长乘坐吉普车,载着马欢畅和马欢心夫妇赶了过来。一儿三女,还有马约伯和大女婿,六个人围着李瑰芬嚎啕大哭。马约伯哭得最伤心,他扑在李瑰芬身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连累了李瑰芬,让她丢掉了军籍,漂泊在异乡。不但断送了她的前程,还断送了她的性命。“阿芬哪,你还不到四十啊!”
中午,马约伯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还有十几位马家塆的壮年汉子,抬着一口崭新的黑漆棺材来了。那是马约伯为自己准备的寿材,现在只能先给李瑰芬用了。徐镇长这才突然想起来,李瑰芬的下葬地点是个问题。徐镇长把殷贵生、季卫东、何罐得几个人,叫到一起来商量。徐镇长和季卫东不是春山彭家人,没有发言权。何罐得是春山镇的民兵连长,但他既不是春山彭家的人,又是毫无话语权的理发世家,不便表示意见。殷贵生说,这不是小事,谁都不敢做主,要跟春山彭家的几位老长辈商量一下,看看能葬在什么地方。
徐镇长和季卫东一起来到春山镇彭家族人中间,找了几位老长辈开会协商,并提议将李瑰芬葬在春山彭家的祖坟山上。几位老长辈异口同声拒绝了这个提议。徐镇长说:“李瑰芬医生是江苏射阳人,也不可能把她抬到江苏老家去吧?再说,她是革命军人出身,全家都为革命事业光荣牺牲了,家里没什么人。”春山彭家的长老们说:“镇长说得都在理,但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也不好破。你把这个女人抬到你们徐坊村去也可以啊。我们还听说,湖滨县城那边的苍山上,有陵园公墓。”
她跟随马约伯魂归故里
李瑰芬的葬身之地成了一个大难题。马约伯医生得知消息,对着大儿子和二儿子厉声喝道:“走,抬到马家塆去!”两个儿子一时愣在那里,他们也想不通,凭什么把李瑰芬抬到马家塆去?她既不是我们的妈妈,也不是你的老婆。马约伯又大声吼叫起来:“抬走!”两个儿子和马家塆的十几位汉子,只好抬着棺材往马家塆去,同时派人飞速到村里报信。
抬棺队伍快到村口的时候,远远见到一大群人簇拥在老樟树下。坐在正中间太师椅上的人,是一位穿着黑色对襟衬衫的白发长须长者,他就是马智茂,马家塆最年长的、德高望重的人,实际上就是族长,队长都畏他三分。只见他伸出右手,手掌朝前对着抬棺的人群,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抬棺者就将棺材停在了村口的大路上。
马约伯走上前,喊了一声“智茂叔”,正要接着说话,也被马智茂举手拦住了。马智茂指着马约伯说:“德诚啊,你看上去闷声不响,一副老实相,其实还蛮有主见啊!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马智茂一阵剧烈的咳嗽)马家塆待你不薄啊!(马智茂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年轻的时候,你出门在外,花天酒地、娶妻纳妾,我们没有看见,那是你自己的事。庚辰年,你被日本人撵得鸡飞狗跳,半夜逃回家来,马家塆也接纳了你,还派人护送你上了怀玉山,后来一去无消息,念你跟着国民党打日本,村里人帮你照料你的发妻,为她送终,还帮你养大了两个儿子。癸卯年,你隐瞒历史,遭到共产党的查办,被撵了回来,马家塆又接纳你。刚开始的时候,你拖家带口住在村里,后来你又去了春山卫生院,买屋安家,也是一走无消息。接下来,你又被老婆撵出了家门,还是马家塆接纳你。你是进出自由,来无影去无踪啊。为什么啊?马家塆该你的啊,因为,你是马家塆的儿子。今天你又擅自做主,把一个外乡女人的棺材,抬到马家塆,这是何道理?你得有个说法!”
马约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朝族叔马智茂磕了三个响头,悲声说道:“智茂叔,众位父老乡亲,我马德诚是马家的儿子,我在马家塆,所得甚多,所给太少,我愧对祖宗。马家塆的大恩大德,不孝弟子马德诚没齿不忘,今生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万一。(马约伯医生停下来抹了一把泪,接着说)今天,我马德诚,还要斗胆请求马家的父老乡亲,再一次开恩,再一次高抬贵手,放过这个躺在棺材里的女人,江苏射阳人氏李瑰芬。是的,按照法律,李瑰芬的确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咱们马家的媳妇。但是,她是我四个儿女的娘!她十六岁嫁给我,照顾我、陪伴我,二十多年了,为我生下了一男三女,为我们马家生养哺育了四个后代……”
说到这里,马约伯一把拉住小儿子马欢笑的手,往地上一拽。马欢笑咚的一声跪下,马欢心、马欢颜、马欢畅,大女婿卢复兴,都跟着跪在乡亲们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哀嚎。
马智茂见状,气得左手拂胸,右手乱挥,不停地摇头叹息。
马约伯接着说:“我们是离了婚。谁让我离婚?是我自己,跟李瑰芬没有关系。没有人能够逼迫我马德诚做任何事情。我上过私塾,读过大学,做过医生,当过土匪,还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国民党,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谁能逼我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因我觉得,跟李瑰芬离婚,就是对她陪伴我半辈子的最好报答。尽管离了婚,但在我心里,李瑰芬从来都是我的妻子,是马家的媳妇。现在,她不幸离世,无家可归,成了孤魂野鬼,我不接纳她谁接纳她?我不接纳她,怎么面对这些她为我生育的儿女?我不接纳她,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你们要是不答应,今天我马德诚就死在这里!”说着,马约伯长跪不起,哭声感天动地,头在干硬的泥土上磕得咚咚响,前额开始流血。
旁边围观的马家塆女人们也跟着哭起来。马约伯医生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二儿子和二儿媳两家,也跟着父亲一起,跪在乡亲们面前哭泣求情。面对眼前这十几个长跪不起的人,马智茂老人气得一边咳嗽,一边站起来离开,口里连连说:“造孽啊,造孽啊,我不管了,我管不了啦,我也是快进土的人了,由你们去吧。”马智茂说着,站起身来,在晚辈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离开了村口。
李瑰芬的灵柩停在马约伯家的院子里。家里摆起了流水席,供操办葬礼的村人享用。大儿子问要不要请和尚做法事。马约伯说,李瑰芬尽管胆小怕鬼,但她毕竟是唯物主义者,她不信佛菩萨,一切从简,明天就下葬。马约伯想,李瑰芬平生喜欢热闹,便吩咐晚上请个说书的过来,点名要听《薛刚反唐》。来了个年轻的瞎子,说他师傅拉肚子拉得浑身没劲,不能出门,他来顶替。《薛刚反唐》还没学,刚开始学《薛丁山征西》,也不熟练,只能讲《薛仁贵征东》,便敲着小鼓讲了一晚的高句丽、盖苏文、混海驹、柳叶刀。只见那小瞎子击鼓拨弦,讲到薛仁贵,语调平淡无味,讲到盖苏文,激动得直打哆嗦,嘴角冒泡,好像打赢的不是薛仁贵而是盖苏文似的。
墓地是马约伯早就为自己看好了的,在马家塆祖坟山的东南角,松树林中坐北朝南的一块小高地,墓地背后是小山坡,正对着前方是一条小溪。马约伯医生将妻子李瑰芬安葬在这里,并为自己在旁边留下一处空穴。马约伯催促两个儿子,赶紧给他重新打造一口棺材,并留下遗嘱,将来要把他跟李瑰芬葬在一起。
秋天快要结束冬季即将来临时,马约伯的棺材也完工,散发浓郁芳香的黑漆风干了。马约伯每天都在院子里翻检李瑰芬的遗物,翻检自己的记忆。他们两穿过枪林弹雨,从苏北到南京,从江苏到湖北到海南岛,又从南方海滨返回内地的皖南,再从皖南回到家乡。甜蜜和欢乐的记忆,早就铭刻在儿女的名字里面:欢心、欢颜、欢畅、欢笑,是自己跟李瑰芬爱的结晶,也是后半辈子生活的写照。马约伯觉得,自己的一生很幸福,很值当。儿子马欢笑还小,有些不放心,但他有善良的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还有三个姐姐,都会照顾他,自己也就无牵无挂了,只求早点去那边跟李瑰芬相见。
初冬的一天,曾经的悬壶济世者,曾经的绿林好汉,曾经的戎马英雄,曾经的离经叛道者,曾经的情人丈夫和慈父 —— 马约伯医生,躺在自己的床上,安静地离开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世界,用的还是老办法,吞吃超量的安眠药。儿女们遵照马约伯的遗嘱,将马约伯和李瑰芬合葬在一起。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墓碑,正中刻着“马德诚李瑰芬之墓”几个字,左下方是一长串儿孙的名字:
男:马永新马永亮马乌斯马欢笑
长媳:马蒋氏次媳马陈氏
女:马欢心马欢颜马欢畅
长婿:卢复兴
孙:马小明马小勇马小花
马约伯医生陪伴着李瑰芬长眠地下。马家塆却舆论四起。马家塆人一边被马约伯对那个外乡女人的仁义和深情所打动,一边又批评马约伯不跟发妻马黄氏合葬,而是跟一个离了婚的外乡女人合葬。作为儿子,马永新和马永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装聋作哑。遇到必须回应的,他们就说死者为大,遵嘱办事。时间长了,村里的议论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马约伯和李瑰芬坟墓四周的野草和灌木,长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很快就将墓地覆盖起来了。高大的青石墓碑,矗立在小山坡上,正对着山下的小溪。小溪汇入春水河,春水河又流入大湖,大湖流入长江,长江向东流入大海,长江入海口的北岸就是李瑰芬的故乡。菩萨保佑李瑰芬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