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神头街就这么一个买卖人。他人长得瘦骨嶙峋,佝偻着身子,满脸的皱纹,就像一朵开败了的金丝菊。走路拄着拐杖,说话一副公鸭嗓子。街坊们冲着他的长相,暗地里都叫他“大虾米”。他在住房的外间屋,迎门用土坯垒了几层货架,上面摆着酒坛子、盛着咸花生米、炒瓜子的搪瓷盆、芝麻粘糖,还有洋火、豆腐皮等。二千多人的神头街上,谁家来了客,都要到“大虾米”那里去打酒、买花生米什么的。小日子没人赶上他过得滋润,街坊们对他羡慕得不得了。
他家从老辈子就是做买卖的。据说“大虾米”的祖父开百货店,一时很是兴旺。四里八乡算是数得着的大财主了。可他父亲是个吃喝嫖赌的全面手,把他爷爷的家底糟践的屌蛋精光。看起来混得不怎么样,可是碰到了好运气,那时候正赶上土改划成分,冲着“大虾米”家的景象儿,顺理成章划了个贫农。
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运三枪打不着。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们都得按时到生产队去干活,不干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公分就分不到粮食。可“大虾米”那身板到生产队里能干嘛?队长也懒得叫他。久而久之,“大虾米”身上做买卖的血液就活跃起来。按说,那年头是不允许随便做买卖的。开始,他偷偷摸摸地干,招呼邻居说他家里卖什么东西。瞅准下雨阴天的晚上,他就把队长叫到他家里,热上一壶酒,俩人磨着闲牙,一直啁到深更半夜,队长见人便说,大虾米煮的那花生米可香了,卖的那酒,喝多喝少都不上头。慢慢的,到大虾米家买东西的人多起来。
渐渐的,他开始大白天到大街上摆摊了。
人们最佩服“大虾米”的,还是他那卖东西不用称的绝活。打酒叫“一提香”,卖花生米叫“一把准”。再加上那公鸭嗓子里冒出的熨帖话。哄得街坊邻居让他把钱赚了,心里还挺舒服的。
打交道长了,明眼的街坊邻居瞅出了花活:你人一进门,“大虾米”就出声了:“看来今个儿准来了贵客了,是不是有人来咱给小子说媳妇了?那得多打二两啊。”来买东西的人一乐和,“大虾米”顺手拿起了酒提,“有贵客,咱得打酒头给人家喝,这样咱的媳妇才成的快啊。”
是不是打的酒头呢?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用的酒提把儿,比酒坛子略高一截,如果“大虾米”的手捏着酒提的半截处,那酒提进去打的就是上面的酒,如果他的手捏着酒提把的头儿,把酒提按到底,那酒提就到了坛子底。人们都明白酒坛子里“上酒下水”的道理。他往往就是趁你最乐和的时候下提,酒提往下猛地一按,随着迅速提起来,灌进瓶子里。那酒怎么样,就得到家里去品了。
再看他抓花生米的“一把准”。据说这一手还是让他爷爷逼出来的,整天叫他在盛满黄豆的坛子里练习抓,直练的手指头露出血丝,爷爷说一把抓几两几,放到称盘上就是几两几,这时爷爷才饶了他。街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们试过,几次都是买两毛钱的花生米,用十六两的称一称,保证每次称都是高高的。东邻传西邻,前邻传后邻,人们也就对他的一把准深信不疑了。可是那些穷里邋遢的街坊买花生米,“大虾米”的“一把准”就有花活了。那时候盛花生米的包装,都是用一张尺把大小的方纸,卷成一个圆锥型,把花生米放进去,再把上面敞着的口折叠好。
他一边手卷着纸,一边嘴里白话:“你看这爷们长的多富态啊,大了一定有好日子过。没外人,多来点”仔细看他的手,先是把五个手指头都张开,在往花生米里抓时,手指头迅速收拢,到手出搪瓷盆时,只有三个手指头捏在一块。
接着又说:“自家吃,再搭上几个。”嘴里很大方地说着,其实只有两个手指头下去捏。就算又搭上几个,回家一称还是不够称。
日子长了,街坊们都有议论,说是你别听“大虾米”嘴上说的多么好听,该赚你的赚你,该蒙你的蒙你,天生就是商人的种儿!把他归结为商人,大虾米的举止行为就都解释通了。
后来,这话传到了“大虾米”的耳朵里,没想到他自有他的理:“商人?商人?弄不伤你我还是人吗”!
不管你怎么说、怎么看,“大虾米”的小日子,还是比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的人家富裕多了。人们还都抽自己用手卷的“喇叭”烟时,他已经率先扔掉了半米多长的大烟袋锅子,抽起了“大丰产”烟卷,后来很快又抽起了带嘴儿的烟卷。街坊们的吃的、用的、喝的新鲜玩意儿,大多都跟着“大虾米”跑。这时候最让人们眼红的,是他一集(五天赶一次大集)必须吃一顿饺子。这在当时,让好多街坊一听说,馋的就要咽吐沫。
他有他的理论:能挣会花命富贵,光挣不花窝囊废。每集吃一顿饺子不假,可他有个规矩:每次只能是他吃多少个,就让老娘们给他包多少个。家里其他人该吃么吃么,不准一块都吃饺子。
日子久了,光包饺子摸不着吃饺子的老娘们就馋不住了。那天头晌,“大虾米”的老娘们半晌不乏就动手包饺子,提前包得够了一碗,把筛面箩放进了开水锅里,然后把饺子溜到箩里面,紧烧快煮,看差不多熟了,端起箩连饺子一块放进了水缸里,站在水缸边儿狼吞虎咽起来。恰好在这个时辰,“大虾米”在街里把洋火卖完了,回家来拿货。一看老娘们正在偷吃饺子,抡起拐杖就是一顿臭揍。邻居们听到哭喊声赶来劝架,把挨揍的原因看了个明白。从那,“大虾米”的老娘们就有了外号“一箩端”。
还在“大虾米”的身体没病没灾的时候,他就请来木匠,亲自监工给自己做成了一副柏木棺材,板材厚,做工精。有人来他家,他总会拍着棺材盖炫耀一番:最好的柏木做的,等我死了躺在里边,对得起我这一辈子了。那天夜里,他真的一命归西了。“一锣端”请来“揍热活”(专门打棺材的木匠)的,急力忙活打了一副柳木棺材,装殓了老虾米。她拍着那副柏木棺材,哭哭啼啼着给街坊说:老头子疼我一辈子,说嘛也要把这副柏木棺材留给我,说他自个用个杨柳木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