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童年都有色彩的话,我的色彩一定是绿色。
小的时候我很顽皮,是那种令大人头痛的孩子,但绝不是所谓“害群”的一类。顽皮的孩子在成人的眼里总是不得安分,爱做一些出格的事。这样的事做多了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当然这也都是寻常的。只是有那么一次,我险些死于非命,这样就是不寻常的事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家乡陵阳一带有很多的驻军,如梅山,曹家湾、沙堤、陵阳,到处都有。镇上的“洋桥”头不远有一个“联营站”,站里就住有一个连的队伍。“联营站”不是兵营的名称,它是一个农特产品收购加工站的单位名称,只因站内房屋多,空间大,就成了部队的临时驻地。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有一个经验,人们对军人的崇拜和热情,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年轻人对军人都怀有一种神圣与向往,梦想着能穿绿军装,戴红五星,当然,还要配一根令人干练的军皮带。于少年的我,这些梦寐中不能实现的向往,唯一的释放方式便是乐此不疲地去镇上观看战士们的活动,像今天的追星少年——看他们出操、站军姿、打靶、文艺表演。文艺表演团体叫文艺宣传队,军队里有,地方上也有。工厂、学校、大队、公社都搞过。小学时我也曾是学校里的宣传队员,表演过小歌舞,表演唱,诗朗诵什么的。这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化,也是人们主要的娱乐方式。
镇上部队里的宣传队差不多每天都要排演节目,节目形式并不多,“三句半”、“快板书”和“表演唱”。在今天的人看来,都是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表演,而这些简单的节目,于一个寂寞的少年,也能百看不厌。我经常坐在一旁一看就是老半天,直到演员们累了休息或吃饭去了,我还怃然良久才肯离去。那些内容、唱段、曲目已记不得了,毕竟那时年纪太小,况且真正令我景仰与痴迷的,还是他们身上的绿色军装与飒爽英姿。这样的军营生活对我影响很大,也曾暗自鼓励自己,希望将来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虽然最终我没能走进军营,但那确是我最初的理想,梦寐以求。
没有宣传队排演的时候我就看战士们“出操”,或去河滩看战士“瞄靶”。“出操”都是在队屋的场基上,那是队上在夏秋时用来晒稻晒谷的地方。喊操的班长嗓门很宏亮,挺着脖子,每一句口令都像是喉咙里吼出来的,南腔北调的方言普通话,听起来别具韵味。他们把口令中的第一个字喊得又重又长,像是为了着意提领,比如“立——正!”“立”字的腔调会拖得相对较长,甚或还拐着小弯,京戏念白一样。后一个字则是珠子落在钢板上,短促利落地嘎崩脆,铿锵有力。战士们脚上的橡胶底黄军鞋虽踏不出皮鞋的响亮,但左转右转开步走,齐整划一,“欻欻”有致,雄壮得很。我在后来的体育课上能自如应付步操,恐怕也是受益于这一时期的启蒙教育,尽管是无意识的。
看战士们“瞄把”训练相对枯燥,不能引起我多少的兴趣,想那些战士们也一定一样吧。战士们排成一行趴在河滩里,或收割过的田塍上,托着半自动步枪,对着远处的木靶,睁一眼闭一眼地瞄着,良久,再扣动空枪的扳机,“咔啦”,“咔啦”,“咔啦”……一排下去。放完空枪的一拨战士爬起来转向一边,另一排原先立着的战士再补到卧位,俯下,如此循环。这样无趣的地方之所以还能吸引一些孩子,是因为有时也会在这里得到好处。那些战士有时经不住围观孩子的请求,会从口袋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弹壳分发。发弹壳的时候孩子们被要求站成一排,然后挨个分发,一人一颗。我不是地道的镇上人,属镇上的乡下,彼此间都很生疏,每次站队我都被排挤到最后,常常因为弹壳不够分发,眼见快要轮到自己却没了,为此很懊恼。偶有一位发弹壳的战士忽然有了兴致从队尾发起,得了弹壳也就跟发了财一样,得意地晃着手中的宝贝,觉着出了一口平日被排挤的怨气。
镇上有驻军的好处还不只以上,还多了很多看戏、看电影的机会。县里有一个黄梅戏剧团,隔段时间就会来镇上的“大会堂”演出。“大会堂”原本是公社开大会的地方,有主席台,可作戏台用。会堂内一次能容纳一千余人,需要买票才能进入,一角或一角五分。只是大家口袋里都缺钱,所以逃票的人也多,翻窗越墙各显其能。家里是不会有闲钱让我糟蹋去看戏的,翻墙越户的事我个子太小又作不了,只得另谋出路。当时规定1米以下的可以免票,我那时差不多一米二左右,这是我自己悄悄在售票口比着红杠杠自测的。小有小的好处,像李白说的,“天生我才必有用” 。为了逃票,我就在检票口附近“猫着”,趁着昏暗的夜色,瞅准一个相貌厚道的中年看戏人,抢在他检票进入的当口迅速切上去,用手轻轻牵着他的衣摆,低头佝腰就混了进去,且屡试不爽。做这件事要做得巧妙,不能让他前面人察觉,又要让检票人误以为与前面人有关系。所以,一定要选择身份匹配,相对安全的对象。当然,这点耍小聪明的少年糗事已是无伤大雅,只是作起来真的需要一点胆量,尤其于一个孩子。所以我说我是一个顽皮的,爱做一些出格事的孩子。再次回想,恍若隔世,又犹然于昨。
“会堂”中央有一个原木圈定的长方形空场,那是留给驻军部队看戏的,一般群众挤站在四周。部队要到戏开演前的十几分钟才进场,排着队,唱着歌“一二一”地排在中央席地而坐。我个子太小,与其说看戏,不如说是人窠里看人背。大多数时间是在人缝中乱钻,偶然挤上一个窗台,方能看清台上人的做派,翻筋斗打八字马。舞台上的声音永远都被台下的嘈杂淹没,像看一场哑剧。半悬在窗台上看戏并不舒服,腰腿都支撑不了多久。当然,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成为一时的窗台“占领者”,同样,不久我也会主动放弃已占据的窗台,另一个人又快速补上。有时查票员会捉住一两个逃票的,双方便发生争执、扭扯。这时旁边的人就借机起哄,发泄不满。于是人浪波湧,“会堂”像沸了锅一样,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看戏只是一种寻求娱乐的方式,究竟能看到什么,看懂什么都是次要。在精神荒芜的世界里,哪怕能长出一丝绿意的草色,都足以让人觉出满足,相信生命的鲜活。这时会堂里尚能保持平定的惟有“会堂”中央的部队方阵,战士们永远是规规矩矩地端坐着。遇到这种情形,我这样没有大人带领的小孩很容易吃亏,裹挟在骚动的人群里,像一片落在漩涡里的树叶,横竖不能自己。那一次我真的被这汹涌人浪打倒在地,尽管我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手脚并用,还是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爬起来。我想喊,但来于四面的压迫使我出不了声。只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像要炸开一般。换而言之,在那样嘈杂中谁又能听得到你的呼救呢?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我要被踩死了。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感到两胁被人钳住,呼啦一下,身体像萝卜似的被人从人群里拨了出来。身体忽然地轻松,呼吸也畅快起来。原来我被看戏的战士发现,是他们把我从险境中救了出来。受风瀑拍击的小舟忽然泊入到港湾,我脱离了险境。眼前的戏台多么开阔、明亮,戏台上演员的眉传眼笑都清晰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我这样被一群平日崇拜的解放军战士包围着,询问着,还坐在他们的腿上舒舒服服地看戏,无论如何,小伙伴们是不会相信的,却又十分的真实。散场的时候,那些战士们怕我一个人夜间走失,纷纷邀请我随他们住在军营里。尽管我很想,因为那会让我更有炫耀的资本,但如果我不能按时回家,家里人就该一夜无眠了。
那次我虽然受了很大的惊吓,却因祸得福,看了一场,也是儿时唯一的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戏,还得到心中景仰的“解放军”的亲近与保护。相去四五十年了,这个秘密一直完好地保存在我的心中。当时不敢说,是怕说出来令家人担忧,也怕自己从此失去瞎逛的自由。长大了,后来又淡忘了,再后来又慢慢习惯了一个的享有。零几年的时候,曾有一位山东籍老战士在我的博客上留言,他七十年代曾在皖南当过兵。我不知他可曾在我的家乡陵阳驻足过,我很感念他们。他们不仅带给我童年许多的欢乐,也救过我的命,真心希望他们像我认识的那位老战士一样:在后来的日子里过得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