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没有风,没有阳光,没有水,却还活着。周遭一片黑暗,浑身只感到有规律的振动,越来越快。不是地震,是心跳,一个人的心跳!
想伸展手脚,却好似被捆着不能动弹。努力睁开眼,拧亮灯看闹钟,才凌晨两点。倒下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工作能否顺利?那么远的路怎么去上班?女儿学习没人管行吗?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乱如麻。
因为那堂送教下乡课,在一所名校当副校长的我,做出了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
那天,当我一路颠簸,来到那所破旧的农村小学,全校教职工——六人列队站在校门口欢迎,脸上堆着淳朴谦恭的笑;两个年级加起来才17个学生的复式班,一位穿蓝卡其中山装的教师小心翼翼将地上豆粒大的粉笔头捡入盒中,然后恭恭敬敬递给我一包崭新的彩色粉笔;孩子们穿着整齐而发白的校服,齐刷刷地端坐着,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扑闪着。兀的,我的心里竟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冲动。
云水激荡中,我开始了上课。渐渐的,我忘了自己在课堂,忘了自己是教师,仿佛回到了儿时,和孩子们一起尽情地徜徉在课文的意境中……
课在“请把你的歌带回我的家”的歌声中结束,我跟孩子们说“再见”,十几双清亮的眸子噙着泪花,有人轻唤:“别走,老师!”两个、三个,全班同学都呼唤着……
禁不住泪目了。很久没有这样动情了。不知从何时起,工作的繁琐将曾澎湃的激情愈冲愈淡,心渐而麻木,不再那么容易感动,理想渐行渐远,陷于世俗的泥沼中……
此时,内心沉睡很久的东西突然醒了,仿佛一个埋在哪儿的宿根,让风踢一脚,慢慢摇动着身子冒出了绿色……
半年后,我提交的申请得到了批复,被派往长风乡临江小学支教一年,任挂职校长兼毕业班语文教学。今天,是我赴任第一天。
02
我们一行三人身佩大红花,登上去长风乡临江小学的汽车。汽车行驶了1个多小时后,突然颠得很厉害,胃里翻江倒海,感觉马上要喷薄而出了,忙叫司机开车窗。司机说,“再忍忍吧,不能开,你看看窗外灰尘多重啊!”是呀,漫天飞扬的黄土已遮蔽了视线,只是一片昏黄混沌。只好努力将胃里翻上的东西压下去,闭上眼睛,忍着,忍……
“哐当”,车停了。到了吗?打开车窗,不见学校呀!乡中心学校的程校长指着荒野中一道残缺的围墙说:“这就是临江小学。”一看,土黄色墙垛上用白漆写着“安庆市临江小学”斑驳大字,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斜着。一位穿灰布衫,黑脸堂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恭敬地候着。程校长介绍,这是教导处汪主任。
握手,进门。抬眼打量,东面是一幢二层的教学房,八间屋子,外墙已是灰白“花脸”;北面一块空地应是操场,但荒草已一尺多高,像未开荒的“南泥湾”;西边,杂草丛中掩映着两座灰瓦房,一座摇摇欲坠,房顶的瓦已掉得七零八落,房梁令人提心吊胆地塌着,这是座废弃的屋子;另一座瓦屋还在使用,是教师食堂、灶房与柴房,还有一口枯井。我想洗一把灰蒙蒙的脸,一拧水龙头,竟拧不出一滴水,一根生锈的自来水管却斜躺在地上,懒洋洋地冒着水。
来到教学房,这幢坐东朝西的房屋正在西晒中炙烤。全校唯有的两台吊扇开到了最大档,室内仍像个大蒸笼。汪主任介绍,全校93名学生,9名教师,每位教师周课时22节,且都兼任了三、四门学科。“这里的老师真辛苦呀!”我们感叹着,汗水不停地往下滴,不到十分钟,前襟后背都湿透了。
汪主任带我们去教室,学生齐刷刷坐在教室里,汪主任请我给同学们说几句话。毫无准备的我尴尬地想推辞,看到孩子们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却坐得笔直,扑闪着眼睛,静静等待着。心一颤,脱口而出:“孩子们,从今天起,我就要成为你们的伙伴……”
03
第二天,当我摸黑从家里出发,转两趟公交车、再骑行五里赶到学校后,炊事员劈面就嗔:“校长,自来水要赶快搞好,否则没法烧水做饭!”
赶紧联系自来水厂。一会儿,自来水厂的厂长亲自带人来了。他们看了一下自来水管,说是水表坏了,要换,但材料费归学校付,并说学校还欠了18个月的水费,要付清。
一番讨价还价后,终于解决了水的问题,长长舒了口气。可当我拨打学校电话时,听筒里传来“您的电话已欠费,请续交话费”。还有电费、书本费都欠了,而学校账户上却分文也无。得先保证学校的正常运转啊。钱,钱,钱,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筹钱!
一周后,当我筹到了第一笔钱,学校步入正轨时,就决计对付校园的荒草了。一同来支教的小卉和小余总说,学校像《聊斋》中的别苑,一到黄昏,学生放学了,阴森森的,让人害怕。
是呀,操场上野草长得一尺来高,西院更是杂草丛生,野枝蔓延,再配上那两幢摇摇欲倒的老房子,真像“聊斋”。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心里怎会没有失落感?难怪老师们总打不起精神,办公室里沉闷得让人感到压抑。
“得改变它!起码做到破而不落!马上就来个大修整——割草开荒、披荆斩棘!先动员,再动手,全校师生一齐上!”我暗下决心。
师生们在操场上集合。在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感召下,全校师生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大家劈枯枝,割野草,挑土块、拾砖头,烧树叶、搬桌子……
三个多小时后,校园焕然一新。夕阳西下,眼前的一切都处在逆光之中:学校的小池塘波光闪闪,田地像金色的地毯,教学楼静静地伫立着,夕阳用金线给它勾勒出黄晕的花边。村小独有的清秀之韵显现出来了。师生们淌着黑汗的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愈发显出劳动后的快乐。
04
车门打开,风,卷着雪花猛扑进来,禁不住打个寒噤。公交车把我丢在乡公路上,裹挟着积雪哼哧而去。
双脚一落地,满头青丝刹那霜染。积雪盈尺,远山近村都被层层包裹了,心里一阵发紧:去村小,还有五里不通车的乡间小路。我裹紧雨披,跺跺脚,从中心学校取了自行车。骑车进入那条通往学校的羊肠小道后,我后悔了。这方圆五里杳无人烟的野地,到处白茫茫一片,已辨不清哪是田野,哪是池塘,哪是路了。车轮,被雪整个儿淹没了。
只好推车沿着路边林木前行。雪越下越猛,雪花随着野地里呼啸的风劈面而来,脸上、颈脖像被无数利剑击中般刺疼。回身望去,茫茫雪地徒留一行深沉的脚印和车轮印,瞬间,又被雪淹没了。这荒野,杳无人烟,前方路漫漫,后方无退路。平生第一回,我感到自己陷入了绝境。别无他法,唯有向前!意识到这点后,我抛开一切杂念,专注地推车行进,内心竟壮了。索性放下雨披,大声吼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路边的萧萧林木,都成了我的同类。我们同行在人间,顶风冒雪,把骨骼放在寒冷里锤炼。我们是白雪生的,终要在天地间磨一磨骨骼的!
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近两小时,终于到校!停下车,我直奔教室,走廊上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孩子们真棒!风雨无阻!”推开教室门,读书声戛然而止,孩子们睁大眼睛望着我。窗外飘着鹅毛大雪,世界那么白,那么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下课到办公室,老师们立即围上来,搬凳子、挪火盆、倒热茶,又费了好半天劲,帮我脱下皮靴。这才发现,皮靴外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棉裤自大腿以下全湿透了。新添的炭火烧得很旺,热烘烘的由外而内直抵心底,冻木的双腿很快恢复了知觉......
大雪封路,午餐的菜买不到了。幸好,朱老师预备了几颗大白菜和豆腐,用酒精炉炖着吃;郝老师也提前挖了校园的野生植物——拉拉草,腌制成咸菜,配上红辣椒炒,每人吃下一大碗灶火饭和锅巴。
大雪终是停了。雪地闪着一层晶莹的光。老师和学生要送我过村道,我坚绝不让,推车就跑……
乡道就在前方了,我长长舒了口气。回首一望,呆住了!只见白皑皑的荒野上,一队大大小小的身影站在两百米开外,像一株株松。原来他们在悄悄护送我!
我停下车,朝着那队“松”用力挥了挥手;那边,也同时伸出手臂挥动着。我一扭头,一股热流,从脸上悄然滑落。
05
当我从挤成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上奋力钻下来,一脚踩进路边水洼时,就预感到今天是我的凶星高照日。
果然,一进办公室,就见几位女教师神色紧张地围着小余说着什么。小余的脸色蜡黄蜡黄,像一张黄裱纸。
老师们见到我,赶紧围上来:“不好了,小余肚子疼,见红了!”
小余可是有身孕的人啊!我赶紧问她咋回事。
“我早上坐公交时就感到不舒服,后来骑车时肚子就疼了,到校后就流血了!”小余紧张得哆哆嗦嗦。
我握住她冰凉冰凉的手,立即安排车送她去医院,并通知了家属。
由于送得及时,小余的孩子保住了,但医生得知她上班要转三趟车、每天颠簸四个小时后直摇头,“不能上班了,要卧床保胎。”
一颗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小余是班主任,教语文,还兼任英语。她不能上班,就意味着每周22节课要安排人代,更头疼的是,没人会教英语。我急得一时没了主张。没容我细想,乡教委就来电通知去开会,简单交代几句后,马不停蹄赶往五里外的乡中心学校。
傍晚,汪主任来电,说下午体育课,两个学生打闹,致使一人手臂摔断了,必须住院,可能还要动两次手术。
真是祸不单行!
我像陀螺一样转起来:去医院看孩子,找专家会诊,自己照常上课外,还要安排人代小余的课。不巧的是近日学校要与城区学校合作开展野炊活动,自己还要上一堂全乡公开课。所有的事都撞到一块了!
更严峻的是,受伤孩子没买保险,他家经济很困难,缴了“门槛费”就再拿不出钱了,医院在催款。我估算了一下,住院费、陪床费、车费等大约要七千多。这一大笔钱由谁出?学校吗?这对一所一学期总收入不足七千元的学校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第二天,受伤孩子与肇事孩子的家长七、八个人,脸色阴沉地来到学校,口径一致地说:“我们把孩子交到学校,就应该由学校负责任。”任我如何耐心地给他们解释:学校无过错,只承担补充责任等法律知识,他们一句也听不进,说我欺负他们不识字,糊弄他们。
谈话陷入僵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突然,受伤孩子父亲一掀桌子,上前就要对我动粗,老师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开。他抡起椅子,猛砸教室的门,震得整座教学楼都在颤抖,学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汪主任一边叫人保护好我,一边向乡派出所求救。家长被干警带走了,我瘫软在椅子上,拨起了乡政府领导的电话......
孩子住在医院急需手术,拖得越长,孩子受的痛苦越多,住院费也越高。我找了村主任,达成了口头协议:暂不谈责任,三方都尽力去筹钱。
正在忧心似焚的当口,另一位支教教师因宫外孕住进了医院。又一个晴天霹雳!
我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抓狂了!上班、去医院、筹钱、要人......
所幸,经过这场事故,老师们的心拧得更紧了,每人超负荷工作毫无怨言,对我更添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爱,自发轮流护送我上公交车。
一个多月后,父亲的单位市检察院伸出援助之手捐助贫困生,八位同学得到了捐助,其中包括那位受伤的孩子,家长羞愧地领了钱,走时千恩万谢......
06
总是放不下那颗心——那笔危房改造资金一波三折。
学校教学楼渗漏。雨天,室外下大雨,室内下小雨。雷阵雨时,老师还得撑着伞上课;雪天,雪水从屋顶顺着墙壁往内渗,原本就四面招风的教室,加上雪水的渗漏,似一个大冰窖;夏天,炎炎烈日无遮无挡地炙烤着房屋,教室里连一部吊扇都没有,像个大蒸笼;地面坑坑洼洼,围墙多处豁口,门柱严重倾斜,西院的D级危房,随时要倒塌,存在很大安全隐患。可是每次动议维修时,考虑到学校将来要拆并,最终都作罢。
而这所生源很少、资金匮乏得无法正常运转的学校,今后也不可能靠自己来改善环境,老师们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支教上了。每次,我进城要经费,回来后,老师们总是偷偷打量我的脸色,那期盼又担忧、感激又愧疚的眼神令我心疼。
这里的中老年教师是民师转正的,非科班出身,却十分敬业,午饭后从不休息,在教室里给路远不回家的学生辅导功课;年轻教师皆师范毕业,上进、爱学习,小潮是只“书虫”,总是捧一本厚厚的书,走路看、吃饭看、上厕所看;大潮温厚内秀,颇有古风;小吴跟我搭班,任班主任,教两个年级数学还兼出纳,所有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汪主任能力强、多才多艺,处事果敢有担当。
面对这样一帮人,还有一群纯朴可爱的孩子,作为挂职校长的我,总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教育对每个学生来说应是公平的,地处偏远薄弱学校的孩子也应享受相对平等的教育资源,所以,不管将来怎样,现在,我们要对这里的学生和教师负责。”我在局党委会上的动情叙说,最终赢得了领导支持。
两个星期后,拿着签好的基建合同,我不禁感慨万千:270多天的牵挂与期盼总算尘埃落定......
07
走在长风江畔,心中怅然。还没来得及收获秋的果实,回归的号角已悄然奏响。江水依然潺潺不休,像是在跟老朋友道别,哗哗的叮咛中,夹杂着缠绵与别愁,向着远方蜿蜒而去。
遥望长风沙,不禁想起昔日江畔野炊的欢娱、“31脚”竞赛的激动人心,还有学校教研开放日、城乡师生大联欢、检察院助教捐赠仪式等,轰轰烈烈的情景历历在目。
村书记和主任来校送别,说真想联合村民写信给上级,把你留下,但想到你一个女同志,不辞劳苦地在这待了一年,付出的太多,又不忍心挽留。
送别的宴席吃了一顿又一顿,今天你请,明天他请;祝福的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总也说不够……
是啊,短短的一年,我与这里的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常常,下班时,我的自行车篓里,不是躺着几个南瓜,就是一捆蔬菜。我不知道是谁搁的,但我知道,是淳朴的师生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他们最真诚的心意。
当散学的钟声敲响离别的心门,视野渐渐开阔:苍穹之中,一群翱翔的大鸟,挥舞着强健的翅膀,搏击长空,向着广袤的乡野播撒着种子——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