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月饼,对今天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你看,未到中秋,超市中、地摊上、街巷旁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月饼:有五仁金腿啦、双黄莲蓉啦、七星伴月啦……还有金桔味啦、水果味啦、奶香味啦……琳琅满目;纸盒的、铁盒的、塑料盒的.….….应有尽有;本地的、外地的、香港的..…不一而足。
但是,如放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月饼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珍稀食品。听父辈说,那时候老百姓吃的月饼一般都是自制的,有用糯米做的、有用面粉做的、有用鸡蛋煎巴的等,这是取“相”;还有直接用芋头、番薯、木薯切片制成的,这是取“形”。
记得小时候一年中秋节,我刚上一年级,我们几兄妹一改调皮捣蛋的常态,各自乖乖做完家务早早就守在家里的禾地堂上,因为每到中秋节晚上,爹娘都会用月饼来拜祭月亮神的,祈祷晚造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中秋夜渐凉,到了晚上七点许,父母种地还没回来。那时,由于我兄弟姐妹多,家里成年劳动力少,大哥、二哥还在读书,一家八口的重担就压在父母亲身上,家里总是超支,记忆中父母经常东借西挪过日子。为挣多点工分,父亲总是挑生产队里最苦、最累的活干,每逢生产队挑东西时,别人挑一担,父亲总是两担叠起来一起挑,这样就可以拿到双份工分,以此来缓解家里的超支压力。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父母亲回来了。只见爹高大的身躯全是泥巴,一个裤脚卷得高高的,直到膝盖以上,一个裤脚兴许被树枝桠勾裂了长长地耷拉着,放下身上的扁担,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儿,甭说爹刚给晚稻打虫(即杀虫)回来。中等身材的母亲显得很疲惫,坐在大门口的门砧上不停地搧凉。见状,我飞快地从大铝煲里舀上两碗热米汤,一碗给爹、一碗给娘。爹站着接过“咕噜”声就吞下了,我接过碗又把另一碗递给娘。说:“娘,喝碗米汤吧。”娘说:“嗯,灶生(乳名)乖,待会儿娘给月饼你吃。”我一听见娘说要给月饼吃,那个高兴劲儿不亚于过新年!我两只小手举起爹娘喝完米汤的碗,就像士兵刚从战场上打胜仗回来一样,大声喊:“弟弟妹妹,快来咯,娘说快要分月饼啰。”清脆的童声兴许宫阙上的月亮神也听见了。
说归说,等到父母亲忙完家务后,夜色已深(那时没有钟表,应已八点多了吧)。父亲从里屋搬出一张八仙桌,母亲一手提着香纸茶、一手捧着一个簸箕,簸箕里面赫然盛着一封用红色油纸包装的外层绘有嫦娥奔月图案的月饼!未等父母把供月亮神祭品摆放好,我们几兄妹便“呼啦”一声团团围了上来,娘点着了一炷香,念念有词,拉过我们兄妹几个拜月亮神。我们乖巧地模仿大人拱手作揖了一番。娘说,月亮神还没出来,我们还不能把祭品收回。
天!这时我才注意到今儿天色特别朦胧,俗称“水浸月亮”,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按照我们本地农村风俗,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月亮越明亮,就预示晚造越是个好收年。人们不把月亮神请出来,谁也不敢擅自收回祭品的。祭品不收回,就意味着我们几兄妹今晚白等、将吃不上月饼。因为家里唯一的一封月饼就在供台上,谁也不敢动啊。弟妹们双手平方在八仙桌上,齐齐端坐围住桌子盯着月饼,眼珠都快要蹦出来了。虽然我们早已垂涎三尺,但是看见父母亲神色凝重的样子,只能伸长脖子不停地偷偷吞口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却趴在长板凳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八月十六)一大早,父亲把我叫醒。我才意识到昨晚自己根本还没吃到月饼。小嘴正想翘起诈嗲呢,爹转身从米缸里拿出一个又圆又大的月饼对我说:“灶生,拿去吧,做早餐慢慢吃。”我晃了晃脑袋心想,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啊,这不会是在做梦吧。但是,那月饼散发出来的喷喷香味儿那么浓烈呢。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仰着头怯生生地问:“爹,这,这是给我一个人的吗?”爹说:“是啊,你们几个皮蛋每人一个。”我“倏”声接过爹手中的月饼,生怕爹会突然反悔一样,飞也似的向学校方向奔去。
我家住在山区农村,离小学足有3里多路。那时还没有通公路,全靠步行走山路去上学。我光着脚叉小跑一段来到村口小黑(我的同桌)家,叫上小黑一路结伴上学去。走不到十来米,小黑就忍不住问:“哎,灶生,你爹给你月饼了吗?”小黑一边说一边扭过一副不屑的头,探手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只见小黑“嘶”声撕掉外面一层彩色同样印有嫦娥奔月的油纸,高举着虔诚地对着月亮神,仿佛手中拿着的是月亮神赐予的馈赠,翘着头又剥离一层乳白色的内包装纸。哗,只见切得平平整整的半边月饼散出同样诱人的香味。小黑把月饼故意在我面前飞快的愰划了一下,可能生怕我抢了吧,一口就咬掉了一大半并三下两下就吞进了肚里,最后,剩下一小摄往嘴里一塞,只见胀鼓鼓的腮帮凹入去的嘴角边还露出一点点饼酥儿。
这时,我豪情满怀地拉开书包的拉链,像极一位小绅士登台演讲一样,又不紧不慢地拉开书包内层拉链,小黑探过又粗又大的黑脑袋来瞧着,好像在观看我耍魔术呢。我把小手探进书包内层的底部,迟疑了一下“嗖”声掏出一个又圆又大的月饼,为了让小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一整个月饼,我故意把月饼两层包装纸一次性全部剥掉,放近鼻子嗅了嗅,作香味状。然后,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上一半,月饼在嘴里反复咀嚼,随着月饼的香味反复刺激着舌尖上的味蕾,幸福感在脑海中刷刷的爆满。根本顾不上小黑投来诧异的目光,还有他两个嘴角流出的像瀑布般的口水线,我一边细细地嚼着,一边享受着突如其来的泼天的快感,那怕一粒小芝麻也不放过,这才是一年一度月亮神赐予的味道啊。不知不觉,我俩已来到反基塘(山名),前面一翻过反基塘就可到学校了。我看了看紧紧握在手中的小半块月饼,思想突然复杂了起来。心想,是一口把它吃掉,还是留着待会儿再慢慢吃?思想正激烈斗争中。小黑分明不高兴我独自享用一个月饼而没分一丁点给他吧,他突然像使出100米全力跑的劲儿拼命往学校方向跑。
小黑真跑远了。要知道,这个反基塘听说以前曾闹过鬼的。我忽然有点惊怵了起来。权衡再三,我决定把手中剩下的月饼分给小黑一半。于是,我在后面拼命大叫:“小黑,别跑,给你月饼!”小黑以为听错了,却又不好意思问,就故意放慢脚步扭过头侧着耳听。我又重复喊叫了他。他确认听清楚了才像得了嘉奖令似的,没命的往回跑。我如约将剩下的月饼分给小黑一半,小黑扭过头欢快地说:“哗,茂仔,你的月饼特别香啊。”“是吗?我爹娘就特疼我!”我把最后这小块月饼放到嘴边,十分不舍地用舌头舔了舔,生怕一咬就要吃完了。这不,一吃完就得等到明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才能吃上了。
小黑看见我在舔手中的月饼,他也用舌头舔,大家都在开心地舔,好像吃的不是月饼而是冰糖葫芦一样,口水完全淹没浸透了这一点点月饼了。我把手中这小块月饼一会儿舔成圆形、一会儿又舔成长方形、一会儿又舔成尖头形……一会儿吮吸进去,一会儿又舌顶出来,就是舍不得吞下肚里。走着走着,已看得见学校了,于是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就要到学校门口了这小块月饼还没有下决心吃掉。多么希望这种香味儿能多停留一会,足以缩短与下次吃月饼的距离。
但是,如果再不吃,一旦让老师发现,根据学校的规定就要被没收!也许因被口水浸透时间太长了吧,手中这小块月饼更像是芝麻糊了。我拿到眼前再次看了看,就像第一次学跳水一样,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头一昂,“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到了第三天,即农历八月十七日一大早,爹照常叫醒我上学。我胡乱洗刷一下就准备上学去。爹叫住了我:“灶生,你洗脸怎么这么儿戏啊?脸是一个人的门面,洗脸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长大了能成什么事啊?”我辩驳:“快迟到了,我赶时间呢。”“你还想吃月饼么?”“想!当然想。只是那得等明年的事儿了。”只见爹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跟我昨天一模一样的月饼来。“爹,你哪来的啊?”“只要你认真做事、好好读书,这月饼就给你。”我惭愧地重新洗过脸,低着头转身正想走,正好与爹撞个满怀。爹说:“偌,灶生,月饼给你拿着,当早餐吃。”我愧疚地接过还有父亲体温的月饼,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不敢吃,我只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月饼放进书包里。因为,爹这月饼来历不明,疑云重重,大有跷蹊,我决计要弄清楚来。
午间放学回家。我挨着娘身边坐下,试探地问:“娘,中秋节爹明明只买了一封月饼,为何今早爹还有月饼啊?”娘用小指头轻掐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爹八月十四趁圩买了一封,昨天(即农历八月十六日)一大早赶去岭下圩又买了一封,两封共八个,全家刚好一人一个。”未等娘说完,我已泪流满面。娘继续说:“你别说呀,八月十六买的月饼就是合算,与八月十四买的一模一样,价格却只有上一封的三分一……”我含着眼泪,从书包里拿出沉甸甸的完好无缺的月饼放在八仙桌上,挪过爹那边坐去,低声说:“爹,你吃吧,我吃一个了,这月饼吃多了会上火,我就快要参加学校国庆节诗歌朗诵比赛了,吃多喉咙痛影响比赛。”边说着,我偷偷咽了一口涎沫。“还是你吃吧,爹不爱吃月饼,爹喜欢吃你娘做的糯米籺,哈哈……又甜又香!”爹强装把目光移开,刻意不去看八仙桌上的月饼。
就这样推来推去来回了几回,谁也不让谁。
最后,娘开腔了:“唉,这样吧,孩子他爹不喜欢吃,灶生也不喜欢吃,那就大家一起分吃吧。”
弟妹们听说还有月饼分,“呼”声一阵风又向八仙桌围了上来。只见娘用如炬的目光快速测量着把月饼小心地精准地切了四刀共八小块,娘用纸包起其中两小块说留给两个大哥星期六回来吃,我也分到一小块。我把分到一小块月饼送到爹嘴边,说:“爹,给你……”。爹颔首张大了嘴,额头上的皱纹也露出了甜蜜。爹拿过他那一小份,也要我吃。
我接过来,拿刀学着娘的动作切了两刀再次分成三小小块,用牙签插住分别分给三个老弟老妹吃了,弟弟妹妹张嘴接到月饼,舔着嘴角说:“生哥真好,生哥真好……”
那次吃月饼,放现在来说就是我人生第一堂思政课,使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奠定了尊老爱幼、团结友爱、勤俭节约的朴素理念,涵养了我自力更生、团结协作、厉行节约、奋发图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