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凌晨四点过钟,母亲就早早地起来做好饭,三番五次地喊我起床,直到说,“再不起来,别个都走了,冇得人跟你做伴了”。我才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匆忙洗个脸,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了。我吃饭的同时,母亲为我准备好了要带的饭菜,出门看看我头天约好的同村小伙伴们是不是也都吃完饭了,有时是别的小伙伴的母亲来我家,看我吃完了没有。如果大家都准备好了,就扛上“冲担”,几个同伴一起,往龙潭冲方向进发。“冲担”上挂着装了午饭的饭袋、小铝锅、草绳、草帽、“哈扒”(一种竹制或铁制的用来抓取地上的稻草、柴草的工具,有的地方叫“抓扒”)和砍刀。这个时候,往往天还没有亮。
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笔下的龙潭冲
这里说的“冲担”,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叫什么。与通常能见到的扁担不同,这是一种常用来挑担子的农用工具。用厚实坚硬的木料做成,两头包有尖尖的铁质的“矛头”,用来“刺杀”进“稻捆”、“麦捆”、“柴火捆”等,再挑起来。
上图为“哈扒”,下图为“冲担”。
我出门后,母亲或者再小睡一会儿,或者干脆就不睡了,开始忙里忙外,扫地、喂猪、喂鸡、洗衣,收拾家务,直到一家人吃完早饭,再下地干活。
这是我十七岁上大学前几年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出现的生活场景。就算是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家等候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也是如此。这么早起外出,是要进山去砍柴。不只是我,那个年代,我父亲、哥哥和姐姐都会进山砍柴,通常都是母亲这样早起后,为我们准备好早餐和进山要带的午饭。
语言学上我老家方言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但我感觉是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的混杂。我老家把砍柴叫做“舞柴”,做饭叫“舞饭”。这算是方言中一种奇怪的词汇,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这个“WU”字该用哪个字写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么个说法。
印象中,小时候老家的农村,什么都缺,缺衣少食、缺医少药、缺钱少油……就连农家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要用到的柴火也缺。故乡的农村,世世代代都用那种自己砌的土灶。直到现在,即使很多人家已改用了煤炉、液化气炉、电炉,甚至据说很快就要统一供应天然气了,但传统的土灶依然被保留着,虽然式样和功能上多少有所改变。通常的土灶,大都前后分别镶嵌着两口大锅,中间有火道相通,前面灶膛上的锅煮饭炒菜,后面的锅则借着前面灶膛里火的余温烧热水。两口锅隔断之间的灶面上一侧略宽处,留有一个与灶膛相通的洞口(现在基本都不用这个了),可以放上一个陶罐,也是利用烧柴火的余温,平时用来烧热水,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还可以用来炖肉、炖排骨。
这是非常典型的慢火细炖,这样做出来的藕炖排骨、海带炖排骨等,食材在小火的持续缭绕下慢慢变熟的同时,分解着各自的元素,在陶罐里长时间相互撞击,能把食材的味道、养分充分激发出来。藕炖排骨,是很多湖北人的心头最爱,也是湖北人拿得出手的地方菜。炖的方式五花八门,但我老家的这种炖法,从小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炖的过程中,排骨的肉香混合着饱含淀粉糖分的莲藕的清香,随着从陶罐里蒸发出来的水汽,溢满一整个屋子。
哎哟喂!怎么写着写着,莫名其妙就写到了吃的。没办法,虽说过去穷,但也正因为穷,儿时的很多记忆,才总是跟故乡难得的美食分不开。还有一个原因应该是,居家过日子,除了取暖,柴火大概多数时候总是和吃联系在一起的。
那时候的农村,一年除了种两季水稻、一季小麦,勤劳的老家农民还要种红薯、黄豆、豌豆、花生、芝麻、油菜、棉花等等农作物。农民辛苦一年,除了粮食常常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农作物收割后留下的秸秆,也不够用来做煮饭炒菜取暖的柴火,因此,每家每户几乎都需要进山砍柴。
我小时候出生成长的乡村,坐落在一片断断续续间杂着一些平缓丘陵的平原上,那是江汉平原延续到武汉以东以北方向、向大别山过渡的地带。在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面前,我们那里都没有资格称为平原,但那片土地被老家人赋予了一个低调含蓄、内敛谦逊的名称——“平畈”。
大别山从稍稍偏西北一点的位置再顺着东南方向,在我老家附近突兀地斜插而过。上文提到的“龙潭冲”,是离我家三四公里外大别山的一个山谷,家乡人把这样的山谷叫做“冲”,山谷的入口,就叫它“冲口”。从冲口进入龙潭冲很长一段的两边山上,几乎都是一片只有小片小片低矮灌木丛、少有高大树木的石头山。听老人讲,以前龙潭冲两边山上树林密布,长满了很多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在1958年全民“大跃进”“大炼钢铁”的年代,山上的树木被无休止的砍伐、植被破坏殆尽,造成水土流失,就变成了后来只有低矮灌木丛的石头山。从冲口沿着山谷里溪流边起伏的山路,再往山里走五六公里甚至十来公里,在离“冲口”更深更远的崇山峻岭中找一处合适的山坡停下来,才是适合我们砍柴的地方。
远处山体的那个豁口就是龙潭冲的“冲口”。冲口两边山上已有了松树林,但一些地方仍是无法恢复的石头山。
上大学期间的1983年秋天,有一阵我听到同寝室一位来自广西的室友,进进出出的时候经常欢快地哼唱着一支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歌词唱得含混不清但旋律非常好听的歌。过了好多天我才搞清楚,那是当时开始在大陆流行的罗大佑的《童年》。后来有一天,我去重庆沙坪坝街上闲逛。沙坪坝公园门口,有很多小贩摆着地摊,贩卖那种红红绿绿、非常简单的铅印流行歌单,我顺手就买了一张记不得是五分还是一毛钱的《童年》,歌词里有一句“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我很惊异也非常佩服罗大佑的想象力和文字刻画的功力,毕竟是知名的流行音乐才子,他的这首流行歌曲,写尽了他那一代台湾人童年生活中好奇和顽皮、情感和童趣的心理活动,以及一些极具现场感的、鲜活的日常画面……又或许,我和罗大佑的童年生活有着无以言说的天差地别,才有他的童年困惑或想象,是“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而我的童年和少年,山里面的世界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从来不曾困惑于“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更没有他的小学生时代、生活中那些日本漫画、游戏、水彩蜡笔、万花筒和期待经过窗前的隔壁班那个心中暗恋的女孩,有的却只是那么多现实、重复、无趣的红尘琐事,美好或不美好的一大堆鸡零狗碎。
当少年的我们走进山里,停下来砍柴的那片山坡,就是我们进山后要待上大半天的地方。砍柴的季节,通常是在春末、整个夏天和初秋阳光充足的日子。多数时候,都是用砍刀砍掉山上的茅草、一些灌木枝,还有拾起那些从松树上掉下来的干枯树枝和松针,有时候也会挑着箩筐专门去山上捡松球。因为砍下来的这些柴火,大都是青绿的茅草和新枝,需要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才能挑回家,不然,一担柴火的重量,死沉死沉的,没有人会这样直接就挑回家。所以,到了冬天,就很少进山砍柴了,要去,也只是找一处松枝、松针掉落得比较多的树林下,用抓扒抓取地上的松针。以至于成年后工作了,有时外出到山上游玩,见到山上铺满厚厚的松针和遍地的松球,我还会跟妻子打趣说:如果我当年砍柴时能碰到这么多的松针和松球,那一天的活路简直就不要太轻松了!足见我对上山砍柴的记忆有多么深刻。夏天砍柴砍够量了,就会把这些青青的茅草、树枝等等,薄薄地铺在有充足阳光晒照的坡地上,慢慢晒干。等待柴火晒干的一两个小时里,就在山上找一个树荫下阴凉的地方,拿大地当床,石头做枕头,草帽扣在脸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弥补一下早起耽误了的瞌睡。
砍完柴累了,仰面八叉地躺在山上,听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林中众多知名不知名的鸟儿和树丛中各种虫子的鸣叫、山下小溪的潺潺流水,这些交替变换地传入你耳膜的声响,宛如在某种超自然力量指挥下、大自然奏出的和谐乐章。夏日酷热的阳光,透过树林枝叶的空隙,斑斑驳驳地洒在身上,已经失去了那种没有任何遮挡下才会有的灼人的威力。山间微风轻轻吹过来,时不时温柔地拂过脸庞,像是老天爷在怜惜和爱抚劳累的少年。
今天的社会,相信会有很多城里人在经历了被生活一次次粗暴摩擦、身心俱疲后,非常羡慕这样在山林下置身大自然、融入大自然的休闲与惬意。但在那个时候,这是一个与休闲完全无涉的劳作后的必要休息。
在这样一个劳作过后的夏日,哪怕是躺在山上,也是很容易让人轻松入睡、使人放松和满足的。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劳动过后安静地睡在山上的时候,心中有没有梦想,如果有,又是什么样的梦想。平畈长大的孩子,总是期待有一天,再也不用进山砍柴了。而每一个进山砍柴的日子,最现实的想法则是,希望今天千万不要下雨。老家的夏天,雷阵雨说来就来,经常弄得人猝不及防。雷阵雨的天气,是进山砍柴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恶梦。
如果一定要说困惑或想象,我也有一个如罗大佑那般关于山的、但更现实无趣的困惑:我们都已经走了十几二十几里地了,却还身在深山里,那么一直往里走,会走出这座山吗?山的那边又是哪里?那里住着的,是和我们一样生活的一群人吗?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从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了,有一次去合肥出差,从我工作的城市坐火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长途汽车经过我家乡的县城穿过县境到合肥,就需要穿越大别山。从武汉到合肥,是一次400公里左右、当时需要大半天时间的长途旅行。经历这次旅行后,曾经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终于知道,穿行大别山并不是只能在山间小路上两脚行走,还可以坐在汽车上、在通衢大道上疾驰前行。
一觉醒来,差不多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捡几个石头垒起一个简单的炉灶,下到山下小溪里舀一锅山泉水,捡一些山上随处可见的树枝,烧好开水,再把从家里带来的米饭和菜、有时是面粉做的有馅的火烧粑,用开水泡一泡加热,就可以开吃了——呵呵,在现在的城里人看来,这几乎就是外出游玩时标配的野炊——吃饭的时候,除了少年之间漫无边际的谈天说地,小伙伴们也会相互交换各自带来的饭菜。
吃饱喝足后的下一个劳动项目,通常是用自带的抓扒收拢已经晒干的柴火,捆扎好,就准备挑着柴担回家了。捆扎柴火是一桩需要在劳动中反复练习、不断提高、逐步趋于娴熟的技术活儿。两根草绳间隔一尺五左右摆放在地上,草绳上放上几根一米左右长的树枝,相当于“经”条,把晒干的柴火一层一层、最好交错码放在树枝上,码放中和码好后也要放一些树枝,以增加柴捆的稳定性,然后勒紧草绳捆扎好,用抓扒把柴捆四周的柴火扑打扑打,避免散落。
挑着捆好的柴火,翻山越岭回家,龙潭冲沿着溪流的山间小道,很多是高低起伏的石条铺就的台阶,只能肩挑着步行,无法借助任何人力畜力和机械的工具。有人进山砍柴时,家里通常都会有父母或兄弟姐妹带着水去半道上接一下。我们小时候总是期待着自己的哥哥姐姐能早一点进山来接自己。
除了自用,也有很多人偶尔把上山砍来的柴火挑到市场上去出售,换来几块钱的零用钱贴补家用。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多少挣钱的机会,砍柴出售算是难得的挣钱方式了。印象中,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家,生产队每年都会允许有一小部分人可以选择不用参加集体劳动,双方签一个简单的协议,自己外出挣钱,叫做“搞副业”,生产队也不给你记工分。但因为你是生产队集体的一员,你得上缴给生产队规定数量的钱款。如果赚钱了,上交集体后剩下的就都是自己的;赚不到钱,生产队也不管你,这也算是那个年代里难得的一种自负盈亏的激励机制吧。有底气外出“搞副业”的社员,一种是脑子比较活络、有点生意头脑,自信外出做生意比在家里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更能赚到钱的。还有一类人是年轻、有力气,凭着力气干活就能赚到钱,比如上山砍柴卖出去;也有专门进山到山里人家里买来柴,再到平畈的集市上出售,老家把这叫做“挑柴卖”,主要是赚取山里山外的差价。更有一类钻生产队制度空子的精明能干、身体强壮的青壮年社员,明面上并不跟生产队签协议“搞副业”,以避免给生产队交款,但参加集体劳动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向生产队请假,其实是进山砍柴卖、“挑柴卖”,“搞副业”去了,这样赚来的钱全都是自己的。这类人大多是生产队干部管不了、惹不起的“刺头”。
老家的山上,春夏之交的季节长满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那种苦不堪言的岁月,疲累如牛马的劳作,也难以消磨掉人类爱美的自然天性。上山砍柴之余,经常会砍来一些开得火红的映山红挂在柴火担子上,回家后找一个瓶子、缸子,甚至更大的陶钵陶罐插在里面,或扎上草绳子挂在墙上。简陋粗糙、平淡无奇的农家,顿时就有了色彩、有了生气、有了美感。
早在世纪之交的年份里,老家人就用不着进山砍柴了,既不必砍柴自用,也不需砍柴出售。更不要说从我生活的城市、从武汉、从我的老家,都可以方便快捷地乘飞机、坐高铁直达大别山另一边的合肥、甚至于国内更多的大城小市了。现在老家人工作和生活的轨迹,早已经从东边几公里的大别山和西边几公里的县城,转向了西南方向一百公里外的华中重镇、省会武汉,转向了更遥远的东部沿海江浙沪闽,转向了劲吹南海开放之风的广东珠三角地区。同是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着厚重农耕传统的鄂东土地上的那些农民,过去缺衣少食、缺柴少油,如今却鲜有人以种地为生,更不会有人爬坡过坎、步行进入大别山的深山老林里砍柴,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于徒步进山锻炼身体、观赏风景了。
这一切的变化,仅仅就发生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间,仅仅就因为国家果断抛弃了以往过度的人为管制、一切皆由计划控制的治理模式,选择了一条简政放权、市场配置资源的发展道路。故乡的山里面没有住着神仙,人世间也没有救世主。还是《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选择了正确的发展道路,就可以使蕴含在每一个人身上的巨大潜能得以尽情迸发,在促进整个社会发展进步的同时,每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