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携带一颗消沉的心进入梦乡。
在梦里,我构造了一个与我无关,又紧密相连的世界。
我与梦里的一群人一样,风尘仆仆,行色匆匆,面容紧张。
梦里我以为我是一个看戏的观众,矗立在密不透风拥挤的人群中。
我在人群中看向他们,又看向我自己,感觉我与他们相隔万里,但又同样深陷在一个用虚无编织,但又紧紧束缚的大网里。
世界里的人群像是在赶路,赶去一个遥远的他乡,也像是遇到了无法抵抗的大事,必须要快马加鞭的逃离。
此行一出,他们与生活的故土将是永久的别离。
有三五两只的孩子在前行的人群中嬉笑,也有脚步沉重的老人在人群中忧愁,他们只管跟着人群前行,却不知要奔向何方,更不知遥远的尽头何时休止。
一个小女孩独身一人站在马路中间,所有人都与她背道而行,她站在茂密的人群里,无助,落寞,形单影只。
我不忍她的孤凉,向她伸出手去,握起手后的她,身体颤抖着哭泣。她望向我,泪眼婆娑的说她在家门口种下了一棵果树,那棵果树还未发芽强壮,她就要舍它而去,而它只有她一个朋友。
她问,如果没有她的陪伴,那棵果树会不会停止发芽,停止长大?
如果,它悲痛欲绝,会影响它的生命吗?
她无比悲伤的说,我又能为它做些什么呢?
它只有我一个朋友,而我竟要舍它而去。
我会终身为它哭泣,永远不会停止。
她看上去如此悲痛,如此长情,如此不可撼动。
我对她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手前行,她擦擦眼泪,又低声啜泣后,抬起头来,一步三回头的向前方密集的人群走去。
她走进人后,拥挤便让她忘记了哭泣。
她走后,她的果树沉默不语,风来时它随风摇动身体,雨来时它伸展枝叶汲取,不卑不亢。它在她种下它的地方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不停的生长。
多年以后,果树也忘记了是谁将它埋在泥土里,忘记了,它为何沉默不语。
进入人群后的小女孩,像是一个在人群中穿梭多年的行者一样身手矫健,等她多长大了十岁二十岁后,也忘记了有一棵果树是被她种下,忘记了她曾因离别而深深悲痛。
一个苍老的老人,孤独的坐在一旁,晶莹的泪珠挂满松垮的眼眶,泪水浑浊到无法独自流出。
他的老态龙钟,是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前兆。
我望向他的眼睛,除了苍老,我无法看出,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还剩什么。
他的固念,藏在了他的苍老之后。
他告诉我,他不想出走,可他却无力保护他的肉体。
他恐惧晚年在外流浪的躯体,会像戈壁的石头一样,终年经受风雨的蚕食,在雪霜鞭打中无处安放。
而他的灵魂也会像枯树垂下的残叶,掉落到陌生的泥土。
可是,他眼中的人群,他生活的人群呀,都在挤压着他的身体前行。
所以,他悲痛,他流泪。
他用浑浊的泪水,掩饰他笨拙到无法移动的身体,以此来换取短暂的停留。
可是,人群始终在前行,而他在人群里。
看到孩子的遗忘,看到老人的哭泣,看着拥挤盲行的人群。我拼命挣脱大网的束缚,挣扎着逃离人群,爬上了一座白色的房顶。
我坐在房顶上看继续有哭泣的孩子,继续有悲凉的老人,继续拥挤着前行的人群。逃离人群后,我终于呼吸到了别样稀疏的空气,空气里再也没有了别人身上被挤出的,落在地上又捡起的腐朽味道。
我日复一日的坐在房顶上张望,日复一日的看太阳升起又落下,看月亮暗淡又明亮。
终于,我发现除了月亮,除了张望,我没有一丝信仰,我只是像失了心的树一样独自生长。
直到我看到我盘坐了半生的房顶,砖瓦竟然没有摆放整齐,一个角还缺失了一块瓦片,缺了瓦片的角戳痛了我的心。
我决定,就算是耗费余生精力,也要把所有的瓦片都填补整齐。
于是,我拆掉了所有瓦片,准备一块一块精心布局。
待瓦片拆完,我还未来得及喘息,又发现瓦片下的木头安放的歪歪扭扭,镶的有紧实,有松懈,龇牙咧嘴,尽差人意。我只好又把木头拆掉,把弯的捋直,直的磨平,把漂亮的放中间,丑陋的放边缘。
我在房顶上终日忙忙碌碌,拆了装,装了又拆。等终于把不平整的房顶,修缮整齐,发现我还是没有真的找到可信仰的生命,只是用拆了卸,卸了装占据了寻找信仰。
我在房顶寻找信仰的余生,也半个世纪已过。
太阳和月亮都不曾劳累,而我已渐渐快要衰落。
我老到了白发苍苍,肢体缓慢,脸上布满沟壑。
哪怕坐在整齐的房顶,也已无法看清远处的人群和风景,僵硬的躯体限制了我的移动,星星和月亮撒在我的身上,发丝在夜空中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终于,我的眼睛也像那位松垮着眼眶的老人一样浑浊,浑浊的泪水也浑浊到,无法独自流出眼眶。
月光裹挟着风,穿过发丝顺着头顶而下,回想我起初逃离人群爬向房顶,最终也还是在自己的熙攘中,背道而驰,耗尽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