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悠远的1975年,时代之风轻拂过每一寸土地,带着“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深切呼唤,我踏上了初中的求知之旅。永进大队,那片曾孕育我童年的沃土,仅能提供小学的摇篮,而初中的知识殿堂,则位于邻近的永胜大队的永胜中学。说是邻近,实则相距一公里有余,中间隔着一条宽约八九米的蜿蜒的小河,宛如一条银色的绸带,在南端缓缓汇入泰东河的怀抱,北端则绕着永胜大队的东北角,与庄后河交织成一幅水乡画卷。它虽不张扬,却默默承载着农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是社员们撑粪船、挑粪施肥的必经之路,亦是农忙时节装载着麦把、稻把等丰收果实的喜悦航道。然而,对于我及永进的学子而言,它似乎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昔日,河面上曾有一座简陋却实用的桥——盖沟桥,四根圆木桩如同忠诚的卫士,两两对称地屹立于水中,长短不等的圆木将它们紧紧相连,斜撑稳固,桥架之上,横担着涂满了桐油的木板,岁月悠悠,木板却逐渐朽坏,最终被旧棺材板所替换。然而,风霜雨雪的侵蚀,年久失修的无奈,终使这座桥轰然倒塌,成为了一段尘封的记忆。永进通往永胜的唯一通道,就此中断。
面对困境,永进大队的社员们并未退缩,他们提议在此设立无人渡船。不久,一条约四米长的旧水泥船,承载着希望与梦想,出现在河面上。船头船尾各系一根长绳,用树桩将其牢牢固定于两岸,再沿着河坡铲出台阶以便上下,整体一来,全当通往彼岸的桥梁。每当有人过河,便沿台阶而下,手拉绳子,将船缓缓靠岸,上船后再拉另一头的绳子,将船拉至对岸,上岸后沿台阶而上登至围堤。这看似简单的渡船过程,对于携物、抱孩的妇女,或是雨雪风霜中的行人来说,无疑是一场考验。但无论如何,它终究解决了永进大队社员及路过群众的交通难题,更让包括我在内的学生,得以每天往返于这条求学之路。
清明时节,悄然降临,广山公社的初中及高中学校,每逢此日,皆会组织学生参与一场庄重而神圣的全公社集中缅怀活动——祭扫马广山烈士墓。
马广山,这位江苏东台的英雄,出身贫寒,却怀揣着对党的忠诚与信仰,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他历任唐庄民兵中队长、唐泽乡民兵大队长等职,在严酷的斗争中,他英勇无畏,声东击西,打击敌人,令敌人闻风丧胆。然而,英雄的命运总是多舛,1947年初夏,他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被叛徒所害,光荣牺牲。为表彰他的卓越功绩,地方政府将唐泽乡命名为广山乡,并在乡大会堂前庄重地建立了烈士墓。随着时代的变迁,在火红的岁月里,所有乡都改成了公社,广山乡也没例外。1973年,东台人民又在广山公社广山大队的烈士墓前,巍然矗立起了一座雄伟的马广山烈士纪念碑,让后人永远铭记这位英雄的名字,传承其不朽精神。
4月5日上午,班主任王绍广老师正式通知全班同学参加祭扫马广山烈士墓活动,要求我们上穿白衣服,下穿深色裤子,下午提前一小时到校集中前往。上午第三节课未上,我们初一班便放学了。我与尤家墩子的同学们,浩浩荡荡地一同奔向渡口,分两组先后渡到岸边,各自回家。
归家后,我缓缓掀开了尘封已久的衣箱盖,指尖轻轻滑过一套全棉白衬衫与蓝裤子。尽管它们略显褶皱,袖口与裤管还巧妙地接上了补丁,却仍保持着那份难能可贵的整洁与清新。我从水缸舀起一瓢清冽之水,倾入脸盆,仔细把头发和脸颊洗了又洗。王老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缅怀烈士,需整洁以对,这是对他最深的尊重与怀念,方能传承其不朽遗志。”
我揭开锅盖,锅里温热的粥正散发着淡淡的米香,灶台上,蒸胡萝卜虽已凉了,但那股诱人的香气依旧缭绕。我独自品味着这简单的午餐,心中满是感激。餐后,我换上了那套平日舍不得穿的套装,脚踏二姐亲手千针万线做成的合脚黑布鞋,步履轻盈地迈向学校,准备在缅怀烈士的庄严时刻,以最诚挚的心,向英雄致敬。
中午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绸缎,温柔地铺洒在大地上,我踏上了前往学校的路途。或许是因为太阳的热情过于炽烈,或许是因为我步伐的急促,又或许是因为全棉衣衫的透气缘故,更或许是因为心中那份对烈士的崇敬,当我抵达渡口时,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仿佛刚从一场春雨中穿行而来。
沿途,我独自一人,未见同窗的身影,只有野风与我为伴,鸟鸣为我奏乐。我拉着渡船的绳子,轻盈地跃上船身,手习惯性地在水面划动几下,捧起河水,轻轻拍打在脸上,那份清凉瞬间驱散了周身的躁热。正当我沉浸在这份惬意之中,一条大鱼突然从河面跃起,如同银色的闪电,划破水面,掀起层层涟漪,最终消失在芦竹荡的深处。我低头细看,河水中鱼儿众多,它们欢快地游弋,仿佛在与映入水中的云彩共舞,那画面美得令人心醉。
然而,正当我沉醉于这份美景之时,猛然间意识到时间的紧迫,连忙跑到船尾,拉起绳子,却因一时的慌乱,方向弄错了,又跑到船头费力地向对岸拉着。最终,我急匆匆地跃上岸,却因脚下的泥泞,踉跄几步,险些落入河中。衣肘、裤膝、鞋面,都沾满了泥土,如同被大自然的画笔随意点缀,而我却无暇顾及,只恨自己未能保持那份最初的整洁。
抵达学校,同学们已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课室门前,他们穿着几乎统一颜色的服装,白上衣与深色下装相映成趣,如同初绽的花朵,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班上的“假小子”王龙凤一见我,便捂嘴偷笑:“张扣洪,你抢到元宝了吧?”我这才想起身上的泥土,急忙揉搓、掸落,却无济于事。
随着同学们的陆续到来,王老师健步走来,开始清点人数,并叫班长杨小萍带大家到操场集合。王老师手腕上的手表,如同时间的守护者,记录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当他宣布即将出发时,大家纷纷准备就绪,只待那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这时,王维金同学气喘吁吁地赶到,他穿着略显潮湿的衣服,显得有些狼狈。这一幕,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王老师走上前,低声询问原因,王维金则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
仇校长见状,连忙出声提醒,让同学们切勿交头接耳。王老师高举红旗,初一与初二的同学们迅速列队,前后有序,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前往烈士墓的路。阳光下,我们的脸庞泛着红晕,汗水与庄严交织,共同见证这个特殊的清明节。
我们步行约4公里抵达广山大队,在烈士墓前,大家肃穆之情油然而生,低头鞠躬,深切缅怀为国捐躯的马广山烈士。
然而,当我们返回教室里,王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一顿严厉训斥。他责问我:“为什么解开了渡船的绳子,导致王维金同学险些错过祭扫活动?!”我连连摇头否认:“我没有解开渡船的绳子,真的没有解开……”但我的辩解似乎毫无作用。王老师的愤怒与失望,如同倾盆大雨,瞬间淋湿了我的内心。
同学们对此一阵躁动,反应不一,有的为我感到惋惜,有的则坚信我并非那种人。而“假小子”王龙凤更是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但无论我如何解释,王老师始终认为我有错。我无奈地走出教室,心中满是委屈与不解。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的身上,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那份对真相的执着与对老师的敬畏交织在一起,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我,只需保持那份最初的纯真与善良。
后面, 三五成群的同学,追了上来,与我一起沐浴着夕阳的余晖,结伴在回家的路上。此时,我仿佛温暖了许多,他们有的轻声细语,劝慰着我那颗因被误解而略显沉重的心。“张扣洪,你别生气,我们深知你的为人,那绳子,一定不是你解开的。”许永莲安慰道。不一会,渡口悄然映入眼帘,只见渡船的绳索已焕然一新,换上了粗壮而坚韧的尼龙绳,渡船也好像闪烁着新的光芒。
对岸,许永莲的父亲,许常根伯伯,正忙碌地整理着那些刚换下来旧绳子。我们迫不及待地相继跃上渡船,小小的船舱因同学的欢声笑语显得拥挤而温馨,仿佛承载着青春的梦想与希望。许永莲缓缓走到船头,轻轻拉动新换的尼龙绳,渡船便悠悠地驶到了岸边。
踏上岸的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聚拢在许伯伯身旁,那些旧绳的残破景象——它们或断裂丝连,或接头斑驳,仿佛诉说着过往的风雨与不易,更让我心中五味杂陈。许伯伯的话语如同冬日暖阳,温暖而坚定:“现在好了,队长吩咐我换上了新绳,再也不用担心风大时绳子断了,尼龙绳结实耐用,虽然价格高了点儿,但为了你们的安全与便利,一切都值得。”言罢,我们相视一笑,心中那份莫名的释然,如同晨曦初照,驱散了胸中的阴霾。
夜幕降临,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于语文作业本的最后一页,用吸墨钢笔,写下了一份特别的检讨。字里行间,既有对自我的反省,也有对师长的感激,更有对友情的珍视。我深知,每一次挫折都是成长的契机,每一次误会都是心灵的磨砺,并将这份检讨又抄了一份。第二天刚到校,就将一份贴上黑板,以让同学们知道我的警醒;另一份,则悄悄置于王老师的办公桌上,带着忐忑,寄托期待。
时光荏苒,转眼间,初中毕业的日子悄然而至。王老师于繁忙之中,将我唤至办公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精致的日记本,赠予我手,言语及眼神中满是期许:“愿你收下它,这份小礼,并非人人可得。”我满心欢喜,连连道谢,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动。
那本日记本,我一直原封未动地珍藏着。直至入伍之日,一个全新的征程即将开启之时,我才毅然决定将它随身携带,作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渡船。
我轻轻翻开已经泛黄的扉页,王老师那遒劲有力的字迹瞬间跃入眼帘,犹如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击心灵:“你是好样的,我由衷地欣赏并深深佩服你这样的学生,你必将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成为我永远的骄傲!”那一刻,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但这并非源于离别的伤痛,而是源自内心深处被认可的深切喜悦与无尚自豪。
家人和接兵的首长,或许误以为我是因即将踏上军旅生涯而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只有我自己深知,那泪水是对过往渡船岁月的深情告别,是对那些无私奉献、言传身教的好老师,培育我不懈追求的日子的深切怀念。同时,它更是对未来无限可能的热切憧憬与坚定信念,是对即将在军营中锤炼自我、书写新篇章的豪情壮志的生动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