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云南人,居上海。写小说,也写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动物园》《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一本书上每多一个公式,就会减少一半读者。)甫跃辉,云南人,居上海。写小说,也写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动物园》《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一奶奶过世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这么多年来,奶奶一天一天活过来,连前几年摔了一跤,小腿流血了,她都能慢慢好起来。而今,她无病无伤,竟然过世了。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自己都觉得很虚诞的想法:奶奶是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就如一棵干瘦的老树,活得气息微弱,活得似有若无,但确实用枝头那挣扎出的几片绿叶活.....
甫跃辉,云南人,居上海。写小说,也写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动物园》《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一
奶奶过世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么多年来,奶奶一天一天活过来,连前几年摔了一跤,小腿流血了,她都能慢慢好起来。而今,她无病无伤,竟然过世了。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自己都觉得很虚诞的想法:奶奶是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就如一棵干瘦的老树,活得气息微弱,活得似有若无,但确实用枝头那挣扎出的几片绿叶活着。但奶奶竟过世了。
我昨晚三点半才睡,早上八点半醒来,拿过手机看,有阿爸用微信打来的两个未接视频电话。家里是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的,我心中有些不安,第一反应不是回拨电话,而是打开手机上的“米家智能摄像机”——大概五六年前,我在家里装的这个,那时就想,如果哪天看到家里人来人往,肯定是奶奶不好了。当然,每次打开看,大多看到的是妈一个人待着,偶尔有邻居或亲戚来聊天。
这一次打开,竟然真出现了想象中的画面,家里人来人往,堂屋当中放着一张床。打电话回去,说是奶奶早上起来没多久,靠在门边,虚着虚着就过世了。又说奶奶已经生病好几天了。问怎么不早说?说是奶奶经常这样生小病的,怕说了么又没什么事。我重复道,你们应该早点儿说的。
但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我很想再问问别的细节,但我有些害怕。
上一次我有类似的“害怕”,还是好多年前家里的黄狗被打死的时候。那是家里养了好多年的一只黄狗,鼻尖儿有一块儿黑色,我们就喊它“黑嘴”。黑嘴很听话,只是胆小。要说最常陪伴奶奶的是谁,那真是非它莫属了。我电脑里还存着好几张它和奶奶在一起的照片,奶奶靠在石阶上扭麻绳,黑嘴就躺在她脚边。奶奶像对小孩子似的对它,时常拿饼干啊火腿肠啊给它吃,我见过奶奶将白砂糖放在手掌心,让它舔着吃。舔净了,抬起头,眼睛黑黑地看着奶奶。奶奶拍一拍手,说没有了。它才哼哼着到一边去。然而,这么乖顺的黑嘴,六七年前就死了。
村里有人被狗咬了,几个月后狂犬病发作而死。县防疫部门来到村里,要求将所有的狗毒死。如果不愿意,就得签下保证书,保证家里的狗伤人了,自己负全责。没人签这样的保证书。村里的狗被集中到寨子门,很多小孩跟自己的狗感情很好,都哭喊着不让杀狗,然而他们的意见能起什么作用呢?妈说,防疫部门来的人往地上扔了有毒的肉饼,村里的狗都挤上去吃。黑嘴自然也想吃,回头看着爸妈,爸妈朝它摆一摆手,它便只是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别的狗狼吞虎咽。不一会儿,那些狗纷纷倒下,死了。防疫部门的人见黑嘴竟然没吃毒肉,就用木棍砸向它的脑袋,一棍,又一棍,它没跑,倒下了,死了……当我知道这些,我问爸妈,为什么不把给黑嘴打狂犬疫苗,然后把它放到楼顶呢?放楼顶它就下不来了,就伤不到人了。妈说,黑嘴老了,它最近一直在掉毛,弄得家里到处是……我不忍再问什么。等我回家,我看到奶奶一个人待在大院子里,我也不忍问她知不知道,她的黑嘴已经死了,已经和村里的几十条狗一起埋在山里的大泥汪塘边了。奶奶昏了好多年了,她并不知道的吧?我多希望,她是真的不知道。
现在,我又在害怕。或许得等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装作很随意地问起,奶奶最后那几天是怎样度过的。现在是不可能的,我仍然为没能在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奶奶身边深感愧悔。我去年八月初在山西参加完诗刊社的青春诗会后,本来是想过要回家一趟的,如果那时候回去了多好?!再如果,这阵子我多看看家里的摄像头,或许会发现家里和往日不同,那样我就肯定会提前几天回去的……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奶奶身份证上写着,1924年7月14日出生,到今天——2021年9月1日,用村里的算法(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算法),应该是九十九岁:在人世间活了整整九十七岁,吃了九十八岁的饭一个半月,再加上娘胎里那一岁。这样的算法当然不准确,但我愿意相信这不准确。
往常我回家,总会和奶奶说笑,加油啊,要活到一百岁以上啊。前些年,奶奶会笑着说,阎王爷先定死后定生,活得多少岁,哪个晓得?这些年,奶奶听了我鼓劲儿的话,是不说什么了,只是豁着嘴笑。终究,奶奶没活到一百岁。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啊,无论怎么算,都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数字强迫症,生死之间,无论多少年岁,都是一生。
飞抵保山机场时,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奶奶过世了。按村里的算法,占着九十九岁了。每次回家都跟奶奶说,加油啊,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以上啊。以后没得说了。半年前拍的这张,是和奶奶最后的照片了。”配图是我和奶奶最后的合照。对我来说,朋友圈是为记住一些重要时刻,这一刻无疑是极其重要的。
人生九十九,奶奶是否满意,是否还有什么愿望没能实现?
每次我回家,问奶奶最多的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奶奶只说,你爸你妈拿给我的葡萄、橘子、桃子或西瓜还没吃完呢。有时候,我也不问她,直接将水果递给她,譬如将橘子剥开来递给她。黄的橘瓣挨到她布满老人斑的干瘪的手,她的另一首手摸过来,两只手笼住橘瓣,咧开嘴,露出嘴里孑遗的两三颗牙齿。她将橘瓣塞进嘴里,瘪陷的脸颊鼓起来了,嘴里发出汁水淋漓的声音,有时,果汁顺着嘴角流出来,她发觉了,便抬起手背擦一下,若未发觉,那黄黄的果汁便滴落在暗色调衣服上。日光如泼洒的淡糖水,薄薄地覆在她荡着笑意的脸上。
有时候,也不局限于问吃的。我出门时会问,奶,我下午要去街上,你有什么要买的?奶奶总是先推辞,说没什么买的,想了想又说,要买么,就给我买个打火机,买盒藿香正气水,再买包头痛粉。每一次,差不多都是这几样。这些东西不需要到街上买,只需到村口阴阳先生家开的小卖部就能买到。
我没买打火机,妈让我给了她一个旧的。奶奶经常在她屋内烧火,墙壁都熏黑了,有一次她半夜烧火,火势太大,把邻居都惊醒了,家里就不怎么敢让她接触火源了。其他的东西,我各买了两份给她,她用两只手笼着这样东西,豪富似的笑得合不拢嘴,又有些可怜巴巴地说,阿奶就靠这些东西“渡”这条命了。
——有时候,奶奶会故意示弱,显得特别委屈,特别无助。而有时候,奶奶又会比划着手势,大声骂着那些早已过世的人,显得特别泼辣,特别强悍。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我发现不独奶奶是这样,很多人其实都会这样。
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大概是一个人在这世间过活所必须的两面吧,只有这样,才能无所畏惧,也才能在历经种种劫难后,还能让自己得到某种安慰。而死,真正让一个人无所畏惧,也无须安慰了。
很多年了,我们仿佛都在为这一天准备着,但我没想到,这一天忽然就这样到来了。去年过年回家,2月10日那天,我还在大院子里跟奶奶自拍。太阳很好,大院子空旷无人,奶奶戴着粉色毛线帽,穿一件紫色厚外套,微微张着嘴,略带笑意地盯着镜头。当天,我将这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记下了这一刻,“和奶奶说,明天大年三十。奶奶说,现在阿是三月了?”时间在奶奶这儿,已经混沌了。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是奶奶生前和我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了。
此时,我从摄像头里看到,奶奶躺在新房子的堂屋中央,周围是她的晚辈在来来往往。死,就是这样一回事么?
当我写下这些,当我一次次从摄像头里看家里,我已经从浦东机场来到昆明长水机场,又来到保山机场了。奶奶始终只是躺在那儿。
但奶奶其实已经不在那儿了。
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
死,是多大一件事。如此轻易就发生了。
之前奶奶会听得到“死”渐渐从山间墓穴走近的脚步声么?会感觉得到“死”在大院子门口探头探脑么?会看得见“死”灰扑扑的身子立在大院子中间么?草尖新鲜的露珠和秋虫清亮的鸣声簇拥着它。“死”,是沉默的,是不苟言笑的,但它的威严,我想只能吓到别人。奶奶应该是不怕的。奶奶肯定是不怕的。奶奶床头藏着刀,她给我看过,虽然锈蚀了但仍足以毙命。奶奶胸口还挂着剪刀,她不用特意给我看,只要她颤巍巍地走动,那绿塑料柄的剪刀就随之颤巍巍地晃动,白铁的刃口一张一合,像是一尾搁浅岸边努力呼吸的鱼。
是整整一年前的国庆假期了。我和奶奶在大院子里说话,说了一会儿,奶奶要回屋。她的手在地上虚虚地扫来扫去,很快碰到身边那根粗笨的拐杖,两手攥住,摸一摸,仿佛要看拐杖是否光滑。然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住地面,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了。她的腰弯着,比拐杖高不了多少。她探出拐杖在皲裂的水泥地上扫一扫,嗒嗒有声,往前挪一步,又探出拐杖,在地上扫一扫,如此重复多次,奶奶终于走到石阶边了。要上石阶,是更大的工程。我赶紧伸手去扶——多少个日子啊,眼前一片朦胧耳中一片迷茫的奶奶,就是这么在大院子上上下下的啊。我慢慢把手放开一些,还是让奶奶自己走,又挪了两步,忽然,奶奶身子往后一倒,倒在我身上,我也往后一倒。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我们奶孙俩一起后仰倒在水泥地上。万幸的是,什么事都没有。我笑了,奶奶也笑了。如果是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面对这样的场景,奶奶一定是要哈哈大笑的。但她一年前的笑,已经很轻了,犹如一束晒干了水分的稻草。
奶奶是爱笑的。有时我觉得她笑得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前年夏天了,似乎我刚从惠通桥回来?想起奶奶很多年前跟我讲过,她小时候躲避日军飞机的事。那时候我还太小,完全不了解保山的历史,只是那么随便听听。现在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了。1942年,日军占领缅甸后,攻至怒江以西。远征军炸断惠通桥,在怒江东岸阻击日军。奶奶之所以能见到日军飞机,那应该这一年五四保山大轰炸时,有些日军飞机误将施甸由旺镇当做保山城,飞抵此处后投下不少细菌弹。我问奶奶,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奶奶说,当年日本人的飞机啊,三架三架来了,飞得低啊,连飞机里头的人都瞧得见。我们儿儿娘娘的,就往田里头跑,躲到麦子地里头,只要一抬头,就看见日本人的炮弹叫着掉下来……奶奶说的这些,和我看到的有关资料是相符的。
但说着说着,面对如此苦痛的历史,奶奶却笑起来了。她笑的是谁谁谁把鞋子都跑掉了。她继续讲,讲到大轰炸过后好多天,说村里的谁上山找柴,远远看见一处山坳里白花花的,以为是堆着干树枝。那人心想发财了,一路往山坳里跑,跑到边上才瞧见,是一大堆人骨头!奶奶笑起来,笑声像是肥白的泡沫,推拥着挤过她的喉咙,在她的嘴边爆开。笑声太多了,将奶奶的脖子和脸都堆满了,只露出两只眼睛,而那眼睛似乎受不了笑声的刺激,都闭住了,流出泪来。我站在边上,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而且有些担心起来了,奶奶可别这么笑着笑着就过去了……她那小身板,被笑的大风撼动着,啪啦啪啦响,就如一盏在大风中摇摆着的红灯笼,我看得到破裂的灯笼纸里那曳动的火苗,看得到奶奶苍老的肋骨里那颗全力跳动着的绯红的心……
奶奶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而她平静下来的面容,仿佛风波之后的湖水,比平静还要更平静一些。
现在,奶奶比更平静还要……怎么说?不能说平静,是沉静了。我赶在这一天的最后几分钟进了家门,在奶奶灵前跪下,点三炷香,磕三个头。
奶奶九十四岁时拍的照片立在我面前,而九十九岁的奶奶躺在照片后用两条板凳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我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在我还没到家时,先到家的弟弟已经拍了一张奶奶的照片发给我了。
我心里停顿了一下。是怕看到陌生的奶奶么?好像不是。那是因为什么?我掀开奶奶脸上的黑布,奶奶的脸浮现出来。
比活着时,更干瘦了。眼窝凹下去,脸颊凹下去,嘴巴微微张开。我伸手去碰一碰奶奶的额头,再碰一碰奶奶的脸颊。凉的,紧绷的,皮肉紧贴着骨头。奶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这倒是和以往不一样的。以往回来,每次拖长了声音喊她:奶……奶奶总是拖长了声音答应:吽……现在没人答应我了。我也没那么拖长声音喊了。似乎怕她真的不答应?我只是小声喊了几声。
我往火盆里添纸钱,每一张纸钱都烧得太快了,好几次烫到手。
人渐渐散了。到处都是静的。我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几颗明亮的星星悬在头顶,一弯残月在东南边的天上。
夜很深了。刚才出租车拐进村路后,我几次跟师傅说,这一路没人的,可以开快点儿,总算在9月2日零点前十多分钟回到家里。现在,十二点过去了,意味着奶奶过世一天了。昨天我三点半睡,早上八点半起。现在却还没丝毫困意。
往火盆里再添一些纸钱。往香炉里再添一些香面。香是三炷三炷地添。火在纸钱上,在香面里,在香炷头,持续地燃烧着。这些死寂之物,有着无生命的灼热,且以自我无生命的消耗,来祭奠另一生命的消亡——那么,生命是什么?
生者往死地去,死者又往何处去?
那么小的躯体,在这九十九年里,吹过多少世间的风,淋过多少世间的雨?我所能想象的,必不足其万一。我忍不住好几次去揭开奶奶脸上的黑纱看一看,甚至让弟弟给蹲着的我和躺着的奶奶拍了一张照片。我不免又想,如果我八月回家,肯定还会和奶奶拍好几张照片。
我又伸手碰一碰奶奶凉冰冰的脸,与火的炙热截然相反。一种冷静。一种客观。这就是死啊。一种无可置疑的现实。我忽然觉得不真实。
往常回家,这会儿应该该听到奶奶用木棍敲板壁,听到她在自说自话。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粒火星儿,手中木棍的每一挥舞都是一次开拓。无论她怎样,围绕在她身边的仍是浓厚的黑夜和孤独。
孤独或许是奶奶近二十来年经受的最大磨砺。阿公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到如今,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奶奶可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起初,大院子里四家人很热闹地面对面过日子;奶奶在村里有不少同伴,她们一起一起上山摘茶叶,一起搓麻绳;还有不少同辈亲戚,柿子园奶奶的后亲家,鹭鸶树脚大姑太家,这两个村子,我和奶奶一起去过好几次。一年一年过去,大院子里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各家空洞的老房子,村里相熟的老人过世了,那两个村子和同辈亲戚也过世了,而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学走了。
那么大个院子,少有人影,多是奶奶一个人待着。
起初,奶奶还经常出门,我还不时和奶奶出门挖药——记得有一次,我们要去找一种叫做“小狗响铃”的药,似乎是有人告诉奶奶,就在隔壁勒平村以南某条小路边有很多。我骑摩托带奶奶走了挺远一段路,终于在一条偏僻小路边,发现一截铁篱笆丛都被小狗响铃爬满了。奶奶眉花眼笑,一副发了大财的模样。在那片荒废的遍布杂草的地里,我和奶奶各据住一蓬铁篱笆,我们的手刚伸向小狗响铃,小狗响铃的火苗便燎灼到我们手上,那是藤叶间密布的细小锯齿和暗藏的铁篱笆尖刺。我们没退缩,不断伸出手去,仿佛从满坑满谷的珍珠宝贝里随意撷取,富足,恣意,生活真有无限可能……
多少年转眼而逝,想起来,仍觉得那是无限美好的下午。那天回到家里,日光正盛,奶奶在大院子里铺开两张尼龙口袋,坐小板凳上,小狗响铃蓬松如云,堆拢在奶奶身边,蒸腾着忧愁般的气息。奶奶耐心地将这些绿色火苗切作散碎的火星儿。我蹲在边上看,问奶奶,这些够用多长时间?奶奶笑着说,两三年,甚至三四年都够用了——那时觉得,这真是足以托付任何期待的漫长日子。
明天——严格来说,此刻已经是明天了——将要簇拥在奶奶身边的是另一种火。火是一种平均,平均了人间的寿岁修短、美丑善恶、地位高低、贫富多寡。火还是一条道路,从生到死、从实到虚、从人间到阴间——确有“阴间”的话。火亦是一门语言,将人间的黄钱白纸翻译成阴间的真金白银,将人间的喃喃祝祷翻译成上苍的风雨雷电。火,以灼热、纯澈和虚空的姿态,让实有之物进入空无。
奶奶现在仍是我们认识的模样,陌生却又熟悉。躺在用两条板凳和木板临时搭起的床上,头朝里,脚朝外,身上盖着黑被子,被子外露出脑袋,头顶裹着蓝布包头,脸上盖着黑纱,揭开黑纱,看到脸上薄薄的肉皮紧贴骨头。我说,有人说,看到死了的亲人,也会害怕的。我怎么一点儿不觉得害怕?
由旺街大姑妈说,怎么会害怕?这么小一点儿人。说着从垫子上起身,掀开黑纱,理一理奶奶鬓边的白发,说这么一小绺头发,瞧着多可怜。我也低头看那绺白发。奶奶头发很少了,真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就在今年,我先后被两个朋友和妈发现了三根白发,一条隐约的雪线,正连接起相距遥远的两座山头。
奶奶平静地仰面躺在堂屋中间,不拒绝,不回应,任由我们不时来看她一眼,不时对她说两句话。我有时会觉得,奶奶说不定会忽然动一动,哎哟两声,或说两句话,就像她以前生病那样。但我盯着奶奶看,许久,奶奶只是固执地不动。
只有火光明暗变幻,让奶奶的脸呈现出死亡的莫测高深。只有看不见的风,似乎轻轻地吹动她鬓角轻若细雪的白发——又似乎,那只不过是我的心在动。
奶奶脚边竖着一块纸板,纸板外放着小桌,桌前搁着火盆。火盆里的纸钱和桌上的蜡烛和香炉,都在不断制造烟与火。袅袅腾腾,香气萦绕。我盯着看,心想这些动着的烟,是否附着了奶奶的精神?
家族里的二哥上楼睡觉了,大表哥守到四点多,回县城去了。我也有些困了。奶奶两侧的地上各铺了一排紫红色沙发垫子,我在东边那侧的垫子上躺下,头靠外,脚靠里,和奶奶头脚颠倒,隔着一臂的距离。奶奶在高处,我在低处。死亡在高处,活着在低处。这么说,活着是沉重的,死亡是轻飘的。此时,奶奶和死亡是合而为一了。我想象着,盖着黑被子的奶奶是一朵黑暗的云,而这朵云,就在我边上,就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边上。终有一天,这朵黑暗的云,也必将被岁月的大风吹到我的头顶,并降下死亡的雨滴,熄灭我躯体里最后的生命之火。
但现在还早。
现在,我的时间还算年轻。
我想起更年轻的时候,那是十来年前了,那时奶奶已经昏了。那天,我在写一篇小说,奶奶一直在敲锑盆,无论怎么劝说,她都不听。我说奶奶,那我帮你敲吧,心里一发狠,把奶奶使用多年的锑盆敲破了。奶奶忽然清醒过来似的,说怎么破了啊?啊,怎么破了?我愧悔不已,骑摩托到仁和街上想买新的却没买到,只能买两只塑料盆回来。那晚,奶奶拉着我的手,说阿辉,你今晚和奶奶睡吧。但我没留下,只是陪奶奶在屋里坐到很晚。
这件事我在散文集《云边路》里的《岁月晚》一文中具体写过——我写到奶奶的文章,粗略算一下,《云边路》里收录的还有《奶奶的茶园》《上山拾菌子》《大院子》《清明天》《崖子寺》《汉村寺》《野花》《野果》《一天》《甜夜》《大云》等,前阵子刚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发表的《〈五楼村志〉序》,也是从奶奶写起——《岁月晚》里还写到,小时候我有好几年是和奶奶一起睡的,就挤在阁楼靠土坯墙的小床上。那时的阁楼还没装修,屋顶常常漏雨,隔断是用劈柴堆起,而屋里没电灯,用的是油壶照明。白天不点油壶,屋里也很昏暗,我喜欢看月光从瓦缝间楼下,喜欢看劈柴间漏进下午的日光……可是啊,那时候写《岁月晚》,怎么会想到,我最后一次挨着奶奶躺下,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境呢?
在之前这些短文里,我是写到过“死”这件事的。在《大云》的结尾,我问奶奶怕不怕死。奶奶笑着说:“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死么,不就随睡着了一样?”现在,奶奶确实像睡着了一样,而我辗转反侧一个小时了,仍没睡着。
爸妈几次让我上楼睡会儿。我想接下来几天还有很多事,还是睡一会儿吧。上楼在床上和衣躺着,仍然迟迟睡不着。又想起每次回家这么躺着,窗口都会传来奶奶在大院子制造的各种声音。现在,那些声音仿佛还在。它们像一些小小的兽,埋伏在墙角,在门后,在院子里高高的仙人掌树下,也埋伏在走村串寨的小贩的叫卖声里……只要把我的意识放松了,任其流水似的淌下去,不知不觉的,这些小兽就从这些犄角旮旯溜出来,撞进我的耳朵。我忽然惊醒过来,小兽们猝然退去,只剩下小贩的叫卖声反复回响在村道上。
我刚才是睡着了吗?我不确定。起身出门,天蒙蒙亮了。
三
行文至此,是9月11日傍晚了,而我要写的是9月2日早晨。十个白天和十个黑夜,如此迅速地飞驰而去了。回想那天早晨,许多事情已经漫漶不清。仿佛一片白地。一些鞋子,在走来走去。一些声音,在此起彼伏。唯一不动,也不响的,是躺在新房子堂屋中间的奶奶。
新房子是奶奶陌生的。新房子老房子紧挨着,不过是前者朝北后者朝南。以前她坚持要在大院子里用小炉子自己做饭,最近很多年,是爸妈每天给她送饭了。奶奶不曾踏入新房子一步,始终一个人住在老房子,每天出门后,拖着个海绵垫子,在大院子和老大门通道里,随着日光的移动,慢慢地挪过来,挪过去。偶尔有人经过,站下和她说两句话。好几年前她就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了,后辈们能有多少话跟她说呢?如今她躺在新房子里,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后辈,奶奶会感到局促的吧?也有可能,她会喜欢这样的热闹?艾青在为大堰河歌哭的诗里说,“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而奶奶,是做了让她死去的时间的新客了。
一片白地。仍然是。
我仍然没想起来多少细节。哦,对了,一些知道消息的朋友来了——按施甸的风俗,白事所请的客人,只是亲戚和村里人,是不会告诉朋友的,而朋友们若知道了,会相互告知后到来。不过这些朋友并不认识奶奶,奶奶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到来,是为分享艰难,也是为相互温暖。
之后,又是一片白地。
具体来的朋友是谁,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今想来已经有些恍惚了。我只记得乱哄哄的人群,安排人,安排车,安排鞭炮纸钱香烛红布诸物。要带奶奶去火化场了。闹哄哄,急匆匆,原本久等不至的火化场的车忽然就来了,原本说好的接骨灰回来的车,忽然开走了。在这白光一样耀眼的时刻,声音的漩涡转动着,一张脸和一张脸重叠着,人人都在忙着,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事。
来了火葬场的一位工作人员,看样子比我小几岁。他和家里几位亲戚,将奶奶抬起,放进蓝色尸袋,拉上拉链,再将尸袋用带子系了几道,抬到一张银色金属担架上。两个人还是四个人?抬着担架出门了。应该是两个人吧。因为我记得那小伙子说,这是高寿老人了,这么瘦小。奶奶被抬起,就如一束轻飘飘的干稻草,被轻飘飘地塞进灵车。咣当一声,车厢门关上了。
车头有四个座位,我和阿爸都坐在后排。我看着那小伙子上车,将车从大门口的窄路开出去。别的人坐别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我也不记得一共跟了几辆车。
这车里面怎么灰土土的?我半抱怨半调侃地说了一句。小伙子说,忙不赢清洗啊。我两手扳着前面两个座位靠背,从空处望出去,灰色的云推挤着从西边赶来,路不断在眼前展现。路两边是半黄的水稻,打了尖的烟叶,初现枯凋的荷叶,还有正在挂果的葡萄园和梨园。天上地下,一切都现出洁净的样子。
渐渐的,天阴下来了,堆积在西山头的乌云镶嵌着金边。
我故作轻松,和工作人员说起闲话。或许出于写作者的本能,我问起他火葬场有几个焚化炉,每天要火化多少人,老人年青人大概比例如何等等。他两手把着方向盘,回答我,有三个炉子,每天火化少则七八个,多则十来个,老人年青人都有。为此我们得先去排队,万一人多,还得等好一会儿。
我想起前阵子过世的高中同级的奚继松,他是木老元乡副乡长,我们两家父母年轻时即交好。记得有一次去他家在县城边的木材加工厂,刚下过一场大雨,太阳格外暖热地照着,一堆堆黄色的木料和铺满地上的黄色木屑明晃晃的,散发着木头浓郁的清香。我踩着木屑铺满的路面,每一脚下去,都陷落一个印子,印子里汪着新鲜的雨水。小松站在路尽头的平房底下,笑笑地望着我走近。多少年了,这副画面,仍是如此鲜活。
高考后,我们各自走向各自的道路,几无联系。再后来,也就是前几年,我好几次去木老元,他刚好都不在乡政府。那时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时候再见,哪里会想到,他突然就出事了。个把月前,他夜间独自从乡政府开车出门,说是去查看道路塌方的情况,迟迟未归,第二天才被发现连人带车翻在悬崖底。木老元那些路,想想就让人发怵。没多久,在网上看到相关报道,配图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抱着小松的遗像走在前面。就在昨晚,我更听说,他妈妈瘫痪在床好几年了,奚继松一走,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我说起这件事,那小伙子有些讶异,说他是你同学啊?我说是啊。他感叹了一句什么。我记不得了。
车到公路口了。我说,慢慢开啊,可别吓着我家奶。小伙子说,你放心吧。我们的车往前开。我说,这些地方,我家奶还从没来过呢。没人说话。我想着奶奶就在我身后,她躺着,也不说话。
转眼过了施甸街,一直往南,爬坡上山,山路越来越窄,路边的松树上,挂着不少红布。这时候,雨终于落下来了,滴滴答答,手指尖似的敲着车窗玻璃。穿过这迷蒙秋雨,下到一处院子,停在一处建筑的边上,调整了一下,车屁股刚好和建筑中间长长的通道无缝衔接。
小伙子打开车门跳下去,他刚进入通道,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听得,砰一声巨响,头顶整朵乌云里的雨水犹如一整块铁板,齐齐砸下来。
长长的通道,在我面前伸出去。左手边是几间办公室,右手边还有一条垂直的通道,两条通道,连同刚才停车处的道路,构成一个“上”字。阿爸去办公室里办手续了。我和奶奶待在“上”字的竖和短横的交接处。
奶奶连同担架,搁在一辆小推车上。
推车银白,金属冷硬的静默。奶奶就在裹尸袋里,如微微起伏的山峦。我伸手摸一摸,确实在里面,冷的,硬的,静默的。只是从外面看,太瘦太小了。九十九年的光阴,是这么干瘪的一束。
害怕么?我想起昨晚在堂屋里说过的话。不害怕啊。我在心里回答自己。时隔多日,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想象自己置身那样的情境,或许多少是会有些害怕的吧?但当时真是全无所惧。只觉得安静。大雨滂沱,从通道的前后直直泼下,雨水溅起,有细微的水雾从通道两端涌进,水磨石地板湿漉漉的。奶奶躺着,我站着,我们和地板也构成一个“上”字,仿佛可以嵌入那个大大的“上”字内。
我轻喊了几声,奶!奶!她活着时,我也是这么喊她的,只是声音要大得多。她听到了,先是带着一丝懒散,随即满是惊喜地答应我:吽……总是长长的一声。然后会问我,阿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总是说,才回来呢。奶,你想吃什么?……而现在,奶奶沉默着。我说,奶,你阿害怕?奶奶仍然沉默着——我想起好多次问过奶奶,奶,你阿怕死?奶奶总是笑着说,不怕,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死如此具体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一道无可跨越的鸿沟。可是死在哪儿呢?伸手触碰不到,睁眼寻觅不见。这儿只有奶奶,她仍是我熟悉的,就在那蓝色的薄薄的袋子里,小小的,真如一束干稻草般。
死是如此……
如雨声贴近人心,如雨雾无法看透。
事后想来,这几天我仅有的和奶奶独处的时光,就这这短短的十多分钟了。通道两端的暴雨不停,水雾渗进得越来越多,潮湿而微苦的空气弥散在我们之间。
过了一会儿,阿爸从办公室门框伸出头,问我要不要进去。我说不进去。我心里想的是,怎么能进去呢?难不成把奶奶一个人搁这儿?万一待会儿找不到了或者跟别家的人搞混了怎么办?现在回头看,这想法是古怪的。但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得陪着奶奶。我一直在跟她低声说话。又问一遍,奶,你阿害怕?我指的不再是虚无的死,而是那具体的火。奶奶仍然沉默着。我说,奶,不要怕啊,不要怕……我感觉心脏难受得收紧了。
又过了一会儿,阿爸办完手续,和两个工作人员出来了。
后续车里的人来了。由旺街大姑妈、二姑妈和阿娘这三姐妹,还有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大表哥和弟弟,还有家门间的一些人,都来了。静寂的通道内,涌入了太多声音。声音落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板上,清寂而明亮。
工作人员推动推车,拐了个弯,走到上字那短横处,眼前就是焚化炉,一共三个,其中最左边一个有一堵墙隔开。所谓焚化炉,表面和电梯门几乎毫无二致,“门”前一个长方形的略微下凹的平台。奶奶连同担架被抬起来放在最右边的平台,头靠近门,脚靠近我们。一位年长的工作人员站在奶奶右侧,让我们将带来的香烛等放在奶奶脚前的靠背椅上。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遗像竟然忘记带来了。一种巨大的丧失感。可是来不及了。不可能等着让家里人送来。我们只能让摆放遗像的地方空着——我现在忽然想,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可调出手机里奶奶的照片,将手机放在椅子靠背上当做遗像呢?当时,我们十多个人只能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在空白面前跪下。
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如今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吩咐我们磕三个头。我们就磕头。同时,听到鞭炮声在身后院子里响起。还听到大姑妈她们的哭声。哭声很快停了下来。我们起身,围绕在奶奶身边,尸袋拉开了,我们看奶奶最后一眼。经过这一路——当然,也就是十多公里,奶奶并没什么变化。脸色黧黑,颧骨深陷,双眼闭着,微微张着嘴,嘴里含着一只黄铜口铃。
门打开了。银色电梯门似的门,打开了。奶奶缓缓进入。我们都站着,看她一个人进去。是怎样的火将在她身边燃烧?
四
雨小多了。众人无事可做,三三两两散在通道里或院子边。有人让阿爸到院子另一边的屋子办火化证。阿爸说,阿辉,你和我去。我们找了一把伞撑着,经过院子,爬上一段台阶,来到一间屋子。
屋内空旷,玻璃柜里放着各种骨灰盒。只有一个戴口罩的女人在办公。我们闲聊了两句,关于疫情,关于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有没有必要戴口罩……她一面开具火化证,一面交代,过几天要带火化证去村委会、派出所等地办理销户、取养老金等事宜——葬礼过后,这些事也是我陪阿爸一起去办的。同时,她还让我们选骨灰盒,说骨灰盒有赠送的,价值三百块,如果要选别的也行,不管选的价值多少,仍会从中扣除这三百块。
记得外婆过世时,我们就讨论过这个,说是表哥表姐他们给外婆选了挺贵的骨灰盒。记得我当时说,没必要嘛,活着时好好活,死了,就是一包灰,骨灰盒贵了还是便宜了,有什么区别?那次还由此讨论到施甸街大姑妈大舅爹购置墓地的事。他们在县城边买了两穴公墓,就在火葬场对面小山上。最近几年,县里殡葬改革,非但不能再土葬,不能再用棺材,也不能再私自砌坟。奶奶的棺材打好三十年了,就放在她屋里,常年用蛇皮口袋盖住。奶奶常说,她是守着自己的老寿木,有时,她甚至就睡在上面。这老寿木三四年前却给劈了,幸而那时奶奶昏了,不然她会很难过的吧。奶奶的坟也修好三十年了,是跟阿公的合葬墓,若非如此,定然逃不掉被夷为平地的命运。今后,无论城里还是村里,是彻底不能再私自砌坟了,只有买公墓一途。那次爸妈在电话里跟我商量,记不清楚是他们先提的还是我先提的,说是等他们过世了,不埋公墓里了,干脆就把骨灰盒放家里。我觉得这一点儿问题没有。我还说,这不是还能帮着守家么?再后来,他们和人提起这安排,别人自然是不赞成,说要入土为安。他们还曾经担心我听了别人的说法后不同意了。我说这有什么嘛,我觉得就是把骨灰放我书房里种盆花都行……不过这些还是很遥远的事情,说回现在。
现在,阿爸问我,要给奶奶选哪种骨灰盒。我说,就用火葬场提供的吧,不必再另花钱买一个了。骨灰盒封装在一个泡沫箱里,拆开来,两手端起,挺重的。然而,还需要红布和黑布,我们只带来黑布,就从殡仪馆买了一块红布。
办完这些事情,雨更小了。
我又回到奶奶刚刚进入的那道门前。从门上一扇小玻璃窗往里看,看不见烈焰,看见的是焚化炉冷冷的银白色外立面。窗边的墙上有个东西,两粒小小的红灯在闪烁,大概是在计时吧?
由旺街大姑妈在我身后挨着墙站着。她是奶奶的大女儿,我们虽然见面并算多,但还是觉得挺亲近的。我退回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在一起。大姑妈絮絮地说起一些往事,比如说奶奶的指甲特别硬,每次给她剪指甲都很艰难,后来,又说是很多年前家里失火的事。这是我从小就听说的,这件事对家里影响极大,但我对具体的情形并不了解。大姑妈说,失火那年,横沟头二哥刚刚几个月,她也还很小,村里大多还是草房。火是从隔壁邻居家起的,很快蔓延开,连续烧了一二十家人。大姑妈说,那时奶奶和她、阿爸只能远远地看着起火的房子哭。而那天二姑妈和大爹去地里,路上远远地看到了,说火烧房子了!大爹说,不要瞎说。二姑妈说,就是我家的房子……大姑妈反复渲染,那真是一场惊人的大火。隔了六十年的光阴,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繁盛的火苗在背后山前着魔似的疯长,甚至能感受到那炽热的火光扑在脸上,把脸都烘热了,烤红了——就在此刻,围绕在奶奶身边的,是另一种火。火洞穿了六十年的光阴,沟通了一个人的壮年和死亡。
这些事情,遥远得像是遗失在阴暗角落里被汗水脏污的镍币。有多少情节是真的,有多少情节是由记忆重新架构的,已然难以厘清。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后,家里原本艰难的日子,更艰难了——但还有更艰难的。
我是早就知道,奶奶有儿女早夭的。我所确知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是由旺街大姑妈的哥哥。我反复听奶奶叹息着讲过,她在大院子里洗衣裳,他拿了一条裤子,步履蹒跚地去龙潭边,说要帮着涮洗。好一阵子不见回来,奶奶发觉不对劲,赶到龙潭边,他已经攥着裤子浮在水面了……奶奶一遍遍讲述,如祥林嫂一遍遍讲述她的阿毛。奶奶不认识祥林嫂,她们的愧悔和疼痛却是一样的,就连讲述的细节都异曲同工——祥林嫂的阿毛死后,攥着的不是裤子,是小篮子的柄。但时间是比龙潭水更凶猛的水,奶奶讲述的更多的细节,我记不起来了。
事实上,奶奶早夭的孩子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四个。一个接一个再接一个,直到四个。四个孩子,都在三四岁前到来又离开了。这些孩子都埋在哪儿?似乎听奶奶讲过,前面所说的那小男孩是埋在小娃坟的,那另外三个呢?他们的埋骨之所在哪儿?这一二三四座小小的坟茔,只是小小的土堆,必然早已荒草蔓生,被人世遗忘了,就连奶奶,和我上山那么多次,我也从未听她说过要去看一看他们。得有一颗怎样坚硬的心,一对夫妇才能忍受他们的孩子接连死了四个,然后,又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生下另外四个?
我听到大姑妈的哭声。我们都靠墙站着,她的哭声就在我的左耳垂底下,凉丝丝地攀上来,像是小时候用山药藤做的凉丝丝的耳坠。我想我该安慰一下她的。说两句宽慰的话,或者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但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站着,盯着奶奶将要出来的那道门。门紧闭着,隔开外面的风雨和里面的烈焰,更隔开生死,隔开彼此两不相知的岁月。
大姑妈抽噎着,说起她记忆中的那些艰难岁月。说奶奶性子倔,容不得别人说一两句难听的话;说爷爷如何赶马到崖子头驮木头回来盖新房;说爷爷经常背着老小的阿娘,很亲昵地喊她“阿老”、“阿老”;说奶奶如何在自留地种南瓜,让一家人渡过饥饿的难关——我想起奶奶跟我讲过,她发现好不容易长大的南瓜被偷了,站在地边骂了半天……我想象着,现在那些炽烈的火,已经将那饱经磨难的躯体吞噬了多少。
现在,当我在手机上打出这些字的现在,已经是10月1日了。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这三十天里,我离开云南,去了岳阳,回到上海,又去了铜陵,如今再次返回云南。现在,我是在昆明南站,等着坐动车去丘北,去麻栗坡,再返回施甸,为奶奶“献六七”。回想起来,一个月前的那些火,仍然鲜明而灼热,但我的记忆,已经缺失多多了。比如,我完全想不起来,大姑妈是怎么离开的,在她的位置,不知何时换作阿娘了。
阿娘是奶奶的小女儿,她也和我说起种种往事。不过她的语调是轻快的,她说,你小时候真是调皮,胆子又大。这和我的记忆是不大相符的,我总记得我小时候胆子挺小的,又特别内向。阿娘又说,你小时候翻墙上树,什么都不怕。有一会我和你家阿花姐在墙边架起梯子,你光着脚爬上去,从墙洞里掏小麻雀。为了掏小麻雀,我们还特意去小娃坟边找来倒钩刺。阿成不敢爬,就站在梯子边望着你。还有一回,你爬到枇杷树顶上,摘最上面的大枇杷吃,阿成在树下仰头望着你,你吐了好多枇杷核下来,半天也没扔给他一个。还有一回,我打摆子,盖着被子,还冷得发颤,你坐在我被子上说,不要抖不要抖,还连声喊你家奶,阿奶阿奶,阿娘为什么一直在抖?……
阿娘的话一句连一句,她说的这些事,我是一件都记不得了。应该都是我四五岁时候的事吧?三十多年的时间,如一块粗糙的砂石,将记忆的镜面磨得晦暗不明,再无法辨认出自己清晰的面影。
我所记得的阿娘在家里的最后一件事,其实是挺不愉快的。那时候我应该是五六岁吧?大姑妈、二姑妈早出嫁了,阿娘住在家里,似乎是从哪儿专门学了缝纫技术后,给人裁剪衣服?我拿她的三角形彩色画粉玩儿,是画坏了衣服呢,还是把画粉弄坏了?我记不得了。隐约记得的是她揪着我的耳朵下楼梯,或者是类似的画面。她和妈为此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以至于后来她搬走了。她还没结婚,搬去哪儿呢?是独自去打工了?再后来,渐渐知道她和隔壁村的人结婚了,到芒市一带去打工了。她和爸妈一直没来往,哪怕她儿子都长到十多岁,会自己到家里来看奶奶了。后来怎么又来往了?听妈说,似乎就是偶然见到了,叫了一声,就重归于好了。将近二十年不来往啊!就连我这当事人,都早已忘却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了。这些年,阿娘似乎想要加倍对我们亲近,总想着给我们些什么。
2019年10月,我去缅甸曼德勒,回国时降落在德宏芒市机场,村里的老帅刚好开车到机场送人,我们一起吃了宵夜后,去接上阿娘,一起去逛了大金塔。阿娘约我住到她家。房子是租来的,装修和陈设都很简陋。我躺在空荡荡的屋里,想要用被子蒙住全身,只消十秒钟,就全身大汗淋漓;想要撇开被子,不消十秒钟,浑身的皮肤就狼烟四起了。全世界的蚊子,都盯上我了!我几次下床,想要去宾馆,又咬牙忍住了。我半夜跑去宾馆,若阿娘知道了,心里肯定不大好受的。总算熬到天亮,她带我去她干活的地方,原来是德宏农业科学研究所。她要给我摘大树菠萝带走,我拒绝了,她要给我什么什么,我都拒绝了,后来,她从工友那儿拿了几块百合的根给我。我将它们带到上海,种在阳台外的花盆里,年年发新枝,年年开黄花,花枝繁盛,至今已历三年……
时间回到眼前,阿娘说,你小时候么,天天粘着你家奶,和她上山找菌子啊,摘黄果儿啊,挖草药啊。你家奶到哪儿都和人说,我家大孙子,我家大孙子……阿成和你不一样,他倒是不粘你家奶。你家奶和你最亲了……这些事,我倒是记起来了。一个个画面,扑到眼面前,发生过的似乎仍在发生,发生过的即是永恒。
这时候,我们右手边隔一个位置的焚化炉前,新来了一家人。遗像里的男人很年轻,灵前立着一儿一女,女儿十三四岁,儿子不过八九岁。想来那躺着的人不会比遗像里的年长多少。工作人员让他们跪下磕头,他们便都面对着遗像跪下,跪下即痛哭不止。尤其是那女孩儿,一声声喊爹,哭得噎住了。
这是毫无章法的哭,不是哭丧调那般程序化的哭。我们跪在奶奶面前,是没人这样痛哭的。此时听到旁人如此痛哭,我竟不由得喉头哽咽,几欲落泪——后来,我好几次和人讲述这件事,没有哪次不如此。这年幼儿女的悲哭,让我更强烈地想起奶奶。那么多好时光,那么多鲜活的画面,是再也不可得了。而身边的阿娘还在絮絮地说,你家奶最心疼你了……
我快步走到奶奶进入的那道门边,再次透过小窗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窗边的红灯仍在闪烁。泪水蒙住眼球,我只看见一片虚幻而遥远的红。
过了不多时,一位中年工作人员过来,说时间到了。
是的,时间到了!大家从四处聚拢过来。中年男人让我们跪下,我们就都在刚才跪过的位置跪下,磕头,磕头,再磕头。
时至今日,我不记得奶奶是怎么从火炉里出来的了。我只记得,当我们起身,看到的平台上的奶奶,不再是熟悉的了。零散的骨头,白色的、疏松的、脆弱的、轻飘的骨头,雪一般散落在地,这儿厚一些,那儿薄一些。那窄长的平台,犹似广阔的大地。大地上的奶奶,无处不在,静默着,接近永恒的姿态。
五
现在是10月17日了。昨晚在复旦热闹的酒局上,我独坐一隅,继续在手机上写这篇文字,刚写到奶奶最后呈现的情状……刚写了几个字,又搁下了。在这段时间,我回到云南给奶奶献六七后,又到北京石景山区参加中国作协的活动,再回到上海。想不到这篇未完成的文章搁置在手机里,随着我走过了这么多路途。现在,又十来天过去了,我去了南京一趟,回来后连续两夜梦见奶奶。
梦里的奶奶,是八十多岁的样子。具体梦见的什么?我却不记得了。但我明确记得,我没问奶奶,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奶奶也没和我谈论“死”。在梦里,我是现在的我,奶奶却是十多年前的样子。梦是虚幻的,时间也是虚幻的。
回到近两个月前,9月2日那一天。
奶奶变得陌生了,将全部的死,无比具体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多想握一握那些骨头,我想象得出它们无比真实的粗砺、松脆和轻。但我并没这么做,而那未经验证的触觉,仍旧长久停留在指尖。
是那位中年男人阻止了我们。他说,因为和人体一同烧化的还有石棉,用手触碰了,会很痒。大家就都站在边上,看他戴着手套,仔细处理奶奶的骨灰——我用了“处理”这个有些不尊重的词,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清理,二是整理。所谓清理,是要从骨殖里清理掉一些不属于奶奶身体的东西,比如一小截裹尸袋的拉链、一小块圆球状的烧化的金属——中年男人用两根指头捏住它,对我说这是放在你奶奶嘴里的口铃;所谓整理,要比清理复杂一些,须将奶奶头颅部分的骨头搁在一边,再紧挨着放进躯干和四肢的骨头,在骨灰盒的红布衬里上,这些洁白的骨头相互碰擦,发出轻微的声音——但骨头也不完全是洁白的,比如有一小块头盖骨现出淡淡的粉色。中年男人说,你奶奶高血压吧?他还捏起一块大腿骨说,看这儿,你奶奶这只脚痛。又捏起一段脊椎骨,看这些小孔,你奶奶应该经常觉得身子痒……身体的秘密,竟然在烈焰之后暴露无遗。我深感羞愧,奶奶在日夜里的辗转,是我不了解的。
最终,奶奶本就很小的身体变得更小了,刚好占住整个骨灰盒。头颅,躯体,四肢,整整齐齐,蜷缩在一起。我想起奶奶平日里就喜欢蜷缩着,坐在她门口的沙发上,或者坐在屋里我给她买的躺椅上——面对空的屋子、空的大院子,奶奶总是以无限缩小自己的蜷缩的姿态。偶尔有外人走进大院子,忽然发现空寂里这小而又小,且老得连她自己都忘记寿数的人,免不得是要吓一跳的。
现在,奶奶蜷缩的姿态,是她在这人世间存在的终极姿态了。
有过一瞬间,我还想过要留下奶奶的一小块骨头,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奶奶扭一扭身子,调整舒服了,蜷在小小的咖啡色骨灰盒内。骨灰盒盖上了,在脑袋那端贴了一张小纸条,又用黑布将整个骨灰盒包扎起来。
中年男人说,这要是在上海(刚才他说,你们两兄弟看起来是在外面工作?我说我在上海),这样整理骨头,得要一两千块钱,而在施甸,是免费的。阿爸忙递上一包烟。他挡住了,说刚才已经给过一包了。阿爸将烟塞进他手里,说拿着拿着,各是各的。但我如今竟想不起来,他有没有接下这包烟了。
现在是11月8日了。我在去上班的地铁上。两个月时间过去了,这篇文章仍然没写完。我仍要不断回忆,努力抵御时间的流逝,不断重返9月2日。
那日下午,奶奶蜷在咖啡色骨灰盒里。骨灰盒阖上后,用黑纱布裹缠了,且在顶上结了一朵黑色大花。骨灰盒和这一朵大花放进阿爸怀里,黑纱的两端绕到他背后,大大地打了一个结,这让我想到一只巨大的湿漉漉的黑蝴蝶。
阿爸转身。屋外的鞭炮响了。
我跟在阿爸身边,撑起一柄很大的黑伞,遮住奶奶,也遮住阿爸。出了大厅,下台阶了。姑妈她们朝我们身上撒米,大姑妈喊,妈,下坎儿了。很快,面前是一座小小的拱桥。大姑妈又喊,妈,过桥了,不要怕,我们先慢慢上桥,再下桥。这一声声喊,就如我们簇拥着奶奶,搀扶着奶奶,走在这陌生的院子里。这时候,风停雨住,日光乍现,到处是新鲜的世界。奶奶还是奶奶,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如日光底下,水蒸腾聚为雾,为云,降而为雨,为雪,消融奔腾为江河,为大海。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奶奶还在那儿。
亲人们的面孔清晰无比。阿爸他们那一辈,头上是白包头,我这一辈,头上是红包头。红的,白的,还有独属奶奶的黑,各种各样的色彩在院子里聚拢,聚拢又分散,回到各自车里,回家了。
到这儿,还没两小时。和来时一样,我仍旧和奶奶一辆车。同车的自然还有阿爸,还有大表哥。车开上陡坡,拐出火葬场。路边很多树上挂着红绸花。我们车上也有一团这样的绸花。大表哥下车,将花挂在树上,挂了几次,花都掉了下来。大表哥放弃了。我打开车门下去,捡起地上的绸花,找了一根小枝,将其拴在了上面。这次,绸花没掉下来了,仿佛长在了松树上。
转眼间,又很多天过去了。现在是12月12日,我正乘坐东航的飞机,从上海虹桥机场前往首都机场,参加第十届全国作代会。奶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她没坐过飞机,更没到过北京——在我毕业几年后,我曾经天真地想过,要带奶奶坐一次飞机,带她离开施甸到外面看看。对我来说,完全就是交通工具的飞机,对奶奶这样的老人,几乎是天外来客一般的存在。奶奶何止没坐过飞机,也没坐过火车、轮船,就是客车也很少乘坐。奶奶这一生,就如一颗钉子,被命运沉重的铁锤旷日持久地敲打,最终以锈蚀的躯体,深陷于脚下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土地,土地吞噬了她,她融入了土地,再也分不开了。
好几年前的夏天,我在大院子里和奶奶聊天,提议要带她到村里走走,奶奶拒绝了。走不动咯,我哪点儿都不想客了。奶奶说。语气里似乎也没什么失落,有的只是彻底的坦然。回想起来,骑摩托带奶奶穿去找小狗响铃,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到“远方”。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最近好多年里,奶奶的活动范围就在大院子和老房子,且只局限于大院子的一角,且只局限于老房子的其中一间。每次回家,我要么见到她在房门边沙发上半躺半靠着,要么在墙角看着晒太阳,要么在大院子入口处晒太阳说话看来来往往的人。我去上厕所,总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奶奶在说话。我有时会拖长了声音大声喊,奶……奶……她大概是辨不清声音从哪儿来的,但她总是拖长了声音回答:吽……吽……我从厕所出来,就会去找找她,在她旁边或坐或站,听她说说闲话。好多次啊,我忽然意识到,她讲的这段是非常独立、完整的啊,赶紧拿出手机想要拍下来,可总是晚了那么一会儿,或者拍摄结束早了那么一会儿。还有好多次,我靠近奶奶坐着,将手机调成自拍模式,对着我们一阵拍。奶奶有时会停止说话,侧过脸来,看着镜头。有时甚至会问一句,给我们俩奶孙拍啊?她这话让我吃惊,奶奶并没很昏啊。这几年,奶奶确实是越来越老了,可她似乎反倒越来越清醒了。比如,每次我回家第一次去看她,她会问,阿辉,你阿有好好的?媳妇和小娃阿有好好的?大家都以为奶奶昏了,但这些对话,可见她头脑很清楚啊。
写到这儿,想起我好几次试图抱着小朋友跟奶奶拍一张照片。但奶奶太老了,那脸上皱缩的、黧黑的皮肤,在小朋友眼里,是可怖的。小朋友看到了就往后缩,就哭。我一直想着,等小朋友再大些吧,大些就不怕了——写下这些字时,我甚至想到这样的画面:奶奶的手和小朋友的手握在了一起。苍老的、稚嫩的手,干瘪的、红润的手,只拥有过去的和拥有无限未来的手,这一握就握住了九十多年的时光……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现在,这张合影再无可能了。
等小朋友长大了,她也基本不可能记得奶奶,对她来说,这位“老祖”只不过是遥远的懵懂岁月里一团幽暗的影子。她完全不可能理解,她的父亲,对自己的奶奶,是有着怎样的感情,怎样的遗憾。
六
现在是2022年月1月20日。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了。再有十天,就连农历牛年也要过去了。奶奶过世四个多月后,我仍然在这篇文章里跋涉。前面说过去北京开会,会议结束后,我乘机前往四川,参加第五届成都国际诗歌节。回来后,写了三首有关成都的诗,第一首是《杜甫和奶奶》:
“……句子聚拢成盖棺定论的散文,文字里/散乱地堆叠着奶奶的细碎生活。生活里/细碎的闪光,反复灼痛我的眼睛——我该/怎么继续这艰难的叙事?还有多少句子/等着我去讲述?句子里将有一棵棵草药/分岔处有淡绿色闪光,也有一块块骨头/孔隙里有苍白的死寂——而地上有一座/草堂空空等我千年,发动机再怎样轰鸣/我也无法在今日抵达了;我再怎样叙述/也无法抵达奶奶离去那天,她最后的呼吸/在我抵达之前吐向人间,只存留遗容/枯槁而慈悲,一如杜甫笔尖列队走出的/黎民:黎民是无声的,无名的,无尽的/他们不用相识,就已彼此熟悉;他们离开/一次又一次,却仍活在这空旷的人世间/奶奶和杜甫,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他们/一个在地上筑起草堂,一个在天上走向/一篇文章的终点——必有什么在这无关的/叙事间建立起联系,必有什么在大风吹尽/根根茅草后,在这人世建造出恒久的屋檐”。
去年底的最后一天,参加朋友主持的“盐铁诗歌24小时”线上活动,我读的就是这首诗。奶奶是不知道“诗”的,也不知道我写过那么多篇有关她的文章。奶奶常说,她“斗大的字还不识一筐”。事实上,我完全不确定奶奶识得几个字,在我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的……我又搁笔了,转眼,现在是1月27日,我从午睡中醒来。梦里刚好从阴阳先生家的老院子边走过。
我看见村里老阴阳先生的妻子躺在青菜地里,头朝向我,我并未意识到她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我隔着矮墙喊她,阿祖?她略略动了一下头,答应了一声。我说,你在睡觉啊?那你接着睡吧。我继续往家走,路过她家后院的竹林,一座峭拔的山崖上(现实里并没这山崖),奶奶正俯身采药。我仰脸看她从这儿走到那儿,不时在黑石头间蹲下,离我很近,又很远。我喊她,她没答应我。我知道她死了,但她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赶紧拿出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回到家里,我站在楼梯边问爸妈,我奶奶真的死了?爸妈说,这还有假?你看她不是躺在你面前吗?我低头看到奶奶穿一身黑衣黑裤躺在地上。我说,我刚刚看到她在挖药啊!我打开手机给他们看,可手机死机了……
我从这焦灼的梦里醒了。许久,我在半梦半醒间躺着,试图找到一条小路,回到那片现实里并不存在的山崖底下。
经过了前一阵的“空白期”,我现在又频繁地梦见奶奶了,就像她还没过世的那些年一样。不同的是,我在梦里往往明确地知道,奶奶死了。我多想奶奶还活着,但我就算在梦里也知道,奶奶死了。
我需要用文字继续回溯,回到9月2日下午。
车子很快来到横汉路口,在葡萄园边,停下了。我们下车,在路口插了几炷香,点着了。二哥说了几句话,我记不大清了——大概是说,让奶奶的魂灵别迷路,跟我们回家?奶奶的骨灰就在车上,她的“魂灵”在哪儿呢?我到处看看,身后大公路上车来车往,左右的果园里,梨树、葡萄,都在它们成熟的季节里。这些都是近几年的变化,在我小时候,两边都是农田。于我来说,那旧日的风景仍然时时浮现,我想对于奶奶来说,她的记忆一定更深地徘徊在过去的时光里。
想起来,奶奶是十多年前忽然间“昏”了的。据说起因是村里修家门口那条路,快修到大院子门口时,不修了。奶奶和主持修路的本家争了几句,后来脑子就不大清楚了——现在,这条路当然是早早修通了,但当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确实看到了一条修得半拉拉的路。常说农村人质朴、厚道,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那年,我见到奶奶时,奶奶昏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要出门到横汉路口接弟弟,她忽然就不让我出门了,说我骑摩托出门就会撞到人。我自然不会相信。如果我不去接弟弟,他得拖着行李箱走挺远的土路才能到家。我开玩笑说,又不是别人撞到我,怕什么嘛。奶奶仍然拽住我不放手。我很执拗,非要出门。忽然,奶奶就妥协了,她说,那你把这个揣兜里。奶奶环顾四周,捡起院子里一根树枝——似乎是桑树枝?又似乎是她晒的跌打药的树枝?砍了几刀,截选出一段,母枝上面两个分叉,形如弹弓。奶奶将它塞进我手里,我是完全不信神佛的人,但我没有拒绝。我把那小树杈揣进蓝色牛仔外套的右衣兜里,骑摩托出门了。骑出去一会儿,用左手从衣服里面摸一摸,小树杈硬硬的在那儿,莫名地让我心安。如今回想起来,我仍然能想起那日的阳光和迎面吹来的风,路边的梨园和葡萄园刚刚建起,梨树和葡萄藤都还没开始挂果……时间流转到十多年后,梨园已经显露出荒败的模样,葡萄园正硕果累累。
我们上车。奶奶就在车上。仿佛当年我执意要出门,不是去接弟弟,而是跨过十多年的光阴,来路口接奶奶。现在,奶奶随我回家了。
这一夜是有些混乱的。尤其是随着时间的飞速消逝,很多东西淡去了。时间是最好的筛子,细碎的漏掉了,粗重的留下了——这让我想起奶奶筛粉子面,那是用糯米磨成面,用水调和、阴干再敲碎后晾晒的米面块儿,最后捣碎时,柔细的面粉从筛子眼里漏下,筛子内剩下的是没碎的大块儿。或许,时间更像簸箕?小麦粒在院场里晒干后,最后收回的一点儿搁在簸箕里,须迎着风将麦壳和杂草扬尽——只要说起这样的劳作,我想起的总是奶奶。现在她终于停下了一切的劳作,蜷在一只木匣内部的黑暗里,以尚带温热的洁白和轻巧,看着这人间的忙碌。
骨灰盒被安放在新房子堂屋内的一张小桌上,头朝里,脚面前立一块挡板,挡板外是灵幢,那是一座五彩棉纸糊的三层房子,房子边有男女小童侍立。灵幢前是遗像,遗像跟前,是香炉,底下是火盆。香炉的香不断,火盆里火也不断。
有人从村里阴阳先生家拿来纸扎的马、鹿和象等等,空空地立在灵堂前的小院两边。院子很小,此时更显得小了。
渐渐有各种人来了,搬锅碗瓢盆的人来了,搭布棚的人来了,烧开水的人来了,买菜买肉的人来了,做饭帮厨的人来了,还有亲戚、家门、村里相熟的人来了。阿爸嘱咐我,来人到灵前磕头时,我得跪下向来人磕头做为回礼,但我总是忘了,更多时候,跪下磕头回礼的仍是阿爸。
渐渐的,又有爸妈的朋友、我的一些朋友来了。阿爸让我去陪他们。在老房子底下,摆了两桌,大院子里也摆了两桌。做饭菜的锅灶安置在大院子西侧,只消几步路,饭菜就能从锅里端到桌上。无论喜事还是白事,杀猪杀鸡,热烈闹腾,都是一样的。悲伤只是亲人的,外人永远只是来吃饭,喝酒——我后来才知道,白事是不兴喝酒的,之前我竟从未注意到这一点,而且,来的人似乎也忘了这一点,总有人约我喝酒。比如张叔,他和家里交往多年,喜欢打牌,喜欢喝酒。我陪着他们吃了饭,也喝了几杯酒,听到院子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敲打声了。
我和张叔他们说了一声,起身去看。阴阳先生站在灵前,家人和亲戚跪在院子里。我凑过去,在后排阿军哥、老帅等同辈身边跪下。地上有两张席草垫子可以让人跪得舒服一些,更多人只是随便抓一张厚纸壳或者一只塑料袋,在地上一铺,就跪上去了。我跪在厚纸壳上,跪不多时,膝盖被硌得生疼。阴阳先生和他的助手站在遗像两边,俯瞰着我们,念一阵,唱一阵,再敲敲打打一阵。偶尔停下,俯身在香炉里点一炷香,或者往火盆里添一些纸钱。火苗冉冉,烟气缭绕。黄昏的光变得毛茸茸的。我一直在仔细听阴阳先生念的是什么,也确实听清了一些,只是如今全忘了。过了一会儿,膝盖更疼了。我慢慢将屁股坐到脚后跟上。只坐了一小会儿,我便将身子挺直了。之后两天,一次又一次跪下的仪式里,我始终保持着这姿势。我想,若奶奶真有魂灵,她只需抬眼一望,就能看见人群里的我的——从不信鬼神的我,这寺后,倒真希冀鬼神的存在了。
仪式结束,阿爸说,你去陪他们吧,一会儿绕棺再叫你。我回去喝了几杯酒。过了一时,有人喊,绕棺了,我再次起身回到院子。
家人和至亲们跟着阴阳先生绕着灵堂中的骨灰盒走了一圈又一圈。阴阳先生一手执铃铛,一手举手鼓,敲敲打打,念念有词。记得很小的时候,大院子西边的阿祖死了,我们一帮小孩也这样挤在绕棺的人群里。那时奶奶不到七十岁,正是带着我山上摘黄果儿、找菌子、砍柴的时候。光阴折叠,如今棺材换作骨灰盒,装入奶奶九十九年的岁月。仪式倒仍然是那仪式,只是,一大帮子人绕着小小的骨灰盒转圈儿,悲伤的分量似乎也减轻了。
好一阵子,仪式结束了,我又回到老房子里。饭菜撤去了,有人打牌,有人喝酒,有人先走了,还有人陆续到来。王局、老娥、永华夫妇、永平、庆坤夫妇、建康、龙包、冰凌等人,前前后后来了,他们去灵前磕头,再回到饭桌边。有人继续打牌,有人继续喝酒,有人聊会儿天,用信封包一份礼金递给我。这些习俗,我是这两年才知道的。我送几位朋友们到村口,这时候,太阳落山了。
我刚从村口回来,蒋磊来了。蒋磊是我高中同学,几乎每次回家,我们都会在一起喝几场酒。他今天在山里喝酒,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他一定要来的。等他来到,开车陪他来的朋友说,他已经喝多了。他去灵前磕过头,来到老房子,看到桌上的半钵头散酒,就坐在桌边接着喝。我只是陪着举举酒杯,他却是一杯一杯真喝。还好村头的老帅下来,可以陪着他喝一些。只要小院子那边想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我就起身去看看。渐渐的,天黑下来了,所有仪式都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守夜了。蒋磊原本说要陪我守夜,只是此时已经醉得不行了。我们都不想再让他喝,他攥着酒杯不答应,最后,我们拖拽着他来到东边路口。他被进进车里,还想着下车再喝。我厉声说,我是认真的,不能再喝了!他仍然不答应。我硬关上车门,车子立马开走了。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喝多了,听说是你把我掉了的鞋子扔进车里的。
我和老帅回到老房子,在小桌子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地闲聊。老帅小时候经常到大院子,和奶奶是熟悉的。他家住在半山腰,门前一棵很高大的白鹭花树,我在散文《野花》里写过,奶奶怎样用他家给的白鹭花做菜。他家后院还有大片蔓生的“泥山药”,一种灰黑色的小果子,是一味中药。我好多次随奶奶到那儿去,从一处树木和藤蔓构成的缺口爬下去,抬起头在遮天蔽日的藤蔓间找寻。奶奶总说,你的眼睛尖,帮阿奶瞧瞧。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心形的绿叶微微颤动着,叶片间的罅隙闪烁着光亮。盯着看一会儿,有一种置身船上的眩晕感。我找到那小果子,指给奶奶看,然后想办法找一根长的竹棍或木棍,将它们敲下来;若找不到,便找一些小土块、小石头,将它们砸下来;若那小果子靠近树枝,我就会爬上树去,伸长手去够。奶奶总要站在树下抬起头看,一叠声喊,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每得到一颗小果子,我们都会体验到一种获得人间珍宝的欢喜——过了很多年,奶奶在大院子东边开辟了一小片中药圃,十多年下来,当初的一片仙人掌已经长到两人高,还有很多我说不出名字的中药。我经常站在仙人掌下看一看,看到缠在仙人掌上的藤蔓叶腋间生着卵形的小珠子,这不就是我和奶奶在老帅家屋后找寻的“泥山药”么?这不过是山药豆啊,薯蓣科薯蓣的珠芽。
但有一种东西,是我至今没弄清楚是什么。在前面所说的那藤蔓和树木构成的缺口处,生长着几株灌木,叶子状如花叶青木,用热水泡了喝,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这药我喝过,有没有效用是不记得了,那浓绿幽暗的苦味,是至今记忆犹新的。如今回想起来,就连这苦味里,也藏着美好的时光了。
这些事情,是老帅所不知道的。我们小时候的最大交集,是他到大院子来玩儿,总是很大声地喊这个喊那个,声音如日光般明亮。那时候大院子好多人,年长的、年轻的,还有我们这帮小孩。现在所有年长的那一辈,随着奶奶的过世,全部归入尘土了。年轻的那一辈已经变成年长的了,而我们这些曾经的小孩,已风吹云散,走在这世界的千万路途上,各有风景,各有冷热。
老帅结婚时,我到他家白鹭花树下吃喜酒,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后来生子,离婚,单身至今,多年来在德宏打工。这两年因为疫情,德宏日日被烈火炙烤,老帅亦置身其中。在德宏相遇那次,我们聊过大院子里的种种,都很感慨,此时,两人却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儿,老帅说他要走了。
送走老帅,回到院子,没几个人了。大表哥说起近十年前过世的二表哥——竟然十年了,真是让人心惊。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晚,头天我们才去看过二表哥,他还自己起床去上厕所。第二天家里正杀年猪,就接到电话,说二表哥不行了。我骑摩托带着弟弟,一路风驰电掣去往永平村,刚进外婆家的院子,看到院子里人来人往,堂屋里灯火格外明亮,我们就知道来晚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守到后半夜,我和表姐到施甸街买小笼包给大家当宵夜,找了好几家店,才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在等小笼包时,表姐望着头顶的月亮说,怎么都没法相信这是真的。十年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表哥说,你要是当官的,这会儿家里肯定还有好多人陪着守夜。我说,大良兄你阿有听过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天,好些人赶往某县长家吊唁,说是县长他妈过世了。这时候有人从前面传来消息,说不是县长他妈过世了,是县长过世了。大家一听,掉头就走散了。大表哥笑。
将近十二点,大表哥走了。亲人们也各自找地方睡了。夜色深沉,灵堂寂寂。村里的夜晚总是格外静的,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偶尔听见背后山上,某一种鸮发出孤寂的叫声。我按亮墙壁上的灯,沿着墙根走去上厕所。厕所是借用老房子后檐墙盖起来的,往常无论白天黑夜,在厕所里总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奶奶说话——奶奶总是睡得很少,总在自言自语。我拖长声音喊:奶——她会拖长声音应:吽——后来她耳朵越来越背,我喊了,听不到她答应了。现在,我站在厕所里,仿佛又听见她在一墙之隔的屋里,蜷在黑暗之中的椅子上,絮絮地跟自己说话。我不由得喊了一声:奶……没有回应,就如这几年一样。
和昨夜一样,我在灵堂边的垫子上坐一坐,躺一躺,再到灵前火盆里烧一些纸。黄色纸钱无声地蜷曲,收缩,腾起火苗,吐出青烟。我盯着看,似乎能从这燃烧的过程,发现人间的秘辛。看着看着,不觉脑袋沉重,眼皮酸涩。到边上垫子上躺了一会儿,看一眼堂屋中间那被黑布包裹的骨灰盒,闭上眼,许久却未睡着。如此反复多次,浑身难受,后来,不记得是谁跟我说了几次,到楼上睡一觉吧。我昏昏沉沉上楼,躺到床上,很快睡熟了。
没梦到奶奶。什么都没梦到。正如前面所说,在这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怎么梦到奶奶。——当我行文至此,已经是2022年4月,我又好一阵没梦见奶奶了。上次梦见奶奶,还是元宵节。醒来后,我记了这段文字:“我和奶奶在山坡上走着。奶奶说她能活到一百岁。我说,我也觉得能……梦见我去小卖部买东西回来,老屋边上长出一株比两层楼还高的向日葵。奶奶仍然躺在她屋前的沙发上,我高声喊她,奶!她睁开眼看看我,眼睛毫无神采地转一转,却不像往日那样拖长了声音答应我……梦见我和一堆人在学生宿舍里讨论,我说原来鬼竟然是有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但我们还在讨论鬼有没有。我和他们说起,奶奶就在半山坡……这些混乱而短暂的梦,就如一片驳杂的光明和阴影。”
2022年4月底,我必须凝聚心神,让时间回到去年9月3日凌晨。我在无梦的睡眠里,隐约听到大院子里传来女人们的声音,是做菜的人来了。不一会儿,前面小院子里传来男人女人的声音。我闭着眼又躺了一会儿。
这是第三天,要出殡了。
七
要记述这一天,是异常困难的。人多,事杂,而且,现在是2022年4月28日了,将近八个月过去了。对这一天的记忆,太多已然淡漠,但我分明又感觉得到它强烈的色彩,只是所有的光亮、阴影和声音,纠结在一起,掰扯不开。
我到楼下卫生间洗漱后,顿觉精神好了许多。二哥在喝早酒,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昨天傍晚,二哥也在喝酒,二嫂好几次催他回家。我没跟二哥喝,只是坐在一边看他喝,听他和家门间聊天。他们正在说这两年养猪,多养一天多亏一天。二哥黑瘦,两只手上的指头加起来只有常人一只手上的多。这是十来年前,他到外地去打工,炸石头受的伤。那年阿爸匆匆赶到他所住的医院,一再跟医生说,要将拇指保住,不然他的手就废了。二哥这些年,租了几十亩田地种庄稼,还养了两头牛,倒是比很多身躯健全的人还能干。二哥用那残缺地收稳稳端着酒杯,有人问他,阿要吃点儿下酒菜?他说不用,早上起来就得这么空腹喝一杯,不然一整天干活都没劲儿。这时候,负责挂礼的人来了,又闲聊几句,听到由旺街大姑妈喊我一起去村里阴阳先生家。
昨晚就去过,去拿大姑妈她们三姐妹订购的纸扎,包括“金山”“银山”和花圈等。昨晚东西还没做完,今天得再去一趟。这位阴阳先生和葬礼上那位并无关系。村里这位是我们甫姓家门,年纪比较大了,很少接葬礼这种费力的活了。按辈分,我得喊他阿祖,他的过世了好几年的父亲也是阴阳先生,我也一样喊他阿祖,前面提到的一个梦里的躺在菜地里的阿祖,是他母亲。他小女儿是我小学同学,读小学时候,我和村里几个的同学到他家老房子去写作业,在阁楼上,很多次见到那些尚未成型的纸马、纸驴的骨架,看过那长长的寿钱,我们免不得因为那些五彩的纸张生出莫名的恐惧。现在去的是他家的新房子,大姑妈他们订购的定西已经放在一楼,他招呼我们在院子里坐。我问了一句他小女儿在做什么,他说她在仁和街上开理发店。我和他女儿得有二十年未见了吧?见了可能都不记得了。拿了纸扎往家走,刚到寨子门,路上到处是人了。我们只能把纸扎摆放在路口。大姑妈指着花圈上的对联问我,哪是上联,哪是下联?我说了,转而又说,其实随便了,反正我家奶不识字。大家有些轻松地笑。
我回到院子里去,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家里的前院作为灵堂实在太窄,被纸人纸马挤满了,还要挤进各种人,而且,有一件事是我这几天就一直担心的——如今乡村风俗新变,葬礼上不止舞龙舞狮弹洞经,有时还会有些女人浓妆艳抹,来一场灵堂蹦迪。对此我深恨不已。我和爸妈说过这事,阿爸也说他不能接受,但请什么样的人来,不是我们家能完全决定的,奶奶的后亲家、大姑妈家、二姑妈家和阿娘家,还有施甸街大姑妈家,他们都会请人来。之前虽然沟通过,但也没能全部说动他们。这时候已经开始了,不过好在是舞狮子。
这时候,石匠来了。不记得是谁问,家里谁能带石匠去坟地,要将奶奶的墓穴清理一下的。我自告奋勇,到路口去找石匠了。我想,眼不见为净吧,待会儿真要来一场灵堂蹦迪,我不看还不行么?石匠是三位,都五六十岁了。一辆三轮车,放着一封鞭炮、一箱矿泉水,还放着镰刀、锄头、铁扦等,一位慢慢骑着三轮,两位走路,大家闲聊着往坟山去了。坟山很近,出汉村往北,要么从大路经过大片田地再往东,要么绕过隔壁村子田坝心再往北。我带着他们从村里走。
天气真是好,天上不见一丝云彩,走不多时,太阳晒得额头发烫。我们将三轮车停在山脚一户人家门口的空地,扛了东西上山。此时草木繁茂,不止上坡的小路上杂草丛生,就连路两边的瓦屋顶上,都被各种植物占满了,瓦松、素馨花触目皆是。在一株高大的仙人掌边,我们钻入玉米林夹峙的小路。他们说起用仙人掌煮稀饭如何好吃,我说我听说过很多次,但至今没吃过。我们的声音在燠热的空气里如水蒸气般散开。各种小虫子嗡嗡嘤嘤。杂草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玉米叶不断扫来,在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到处留下细细的红色划痕。
披荆斩棘来到坟边,衣裤都快被露水打湿透了。坟两边被玉米林挤得严严实实,坟前也几乎被玉米林封住,坟上更爬满大片南瓜藤,正开着朵朵黄花。领头的石匠拿出茶和酒,供奉了山神和土地。我约莫记得其中一句,“天不忌,地不忌,今天主人家请我们几个老汉来挖地……”他让我先动手。我伸手将一根南瓜藤扯开。他们接着将全部南瓜藤都扯开了,又将坟前的一些玉米杆砍掉,将杂草扯开,坟前的压盖石就露出来了。辨明墓穴后,锄头和铁扦一起,慢慢将奶奶那方的压盖石起出来,挪开。我们趴下身子,看得到那幽暗的墓穴了。
我们路上一直担心着墓穴里会不会储满水,或者会不会藏着几条蛇,但什么都没有,只是几乎被浮土塞满了。领头的石匠说,小伙子回吧,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我站着,看他们劳动,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我身后,有一大蓬烈焰腾腾般的五色梅,花朵开得正盛,不时有蝴蝶飞来,在花间起起落落。我转身往山下看,水稻黄了,大片土地已翻耕过,有些女人在种大蒜。在她们南面的水沟边,是另一条小路。我和石匠们告别,不再走来时的路,而是穿过大雾般浓烈的玉米林,径直往山下走去。刚走了一段我就意识到,这条路比来时那条路还难走,熟悉的小路被杂草完全淹没了,又因为坡面朝西,早上的露水更大。我得小心抓住路旁伸出的草木,不然就有可能滑倒。到山脚只是很短一段路,我走了得有十来分钟。
眼看就要到平地了,我看着眼前齐整的草地,往前一跳,忽地脚下踏空,刹那间,我整个人,摔在沟里。所幸沟底水少,厚实的草柔柔地托着我,无数草尖垂下头,将露水朝我身上倾泻。我侧身躺了一小会儿,看天色蓝得耀眼,听近处虫鸣繁密,不远处女人们没发现我,言笑如常,仿佛是来自遥远人间的消息。
我拍掉身上的草屑,回到家里,见门前路上摆了很多板凳,到处是人,各种仪式已经进行很多项了。家里人见到我,说又有朋友来了,我见到学斌夫妇,他们似乎告诉我,俊玲姐、杨媛、璐伟主席等来过,找不见我,已经吃过饭走了。我跟他们在大院子坐一桌吃了饭。饭没吃完,又有人找,我到外面路上去,坐在板凳上说了一会儿话。不一时,我又回到饭桌边。这一日就这样,这样的人,那样的事,不时找来,我转来转去,大部分时间在灵堂外围。
不记得是谁在跟我说话了。忽听到小院子传来歌声——也不记得具体是哪首歌了。真是避无可避,听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我撇下正说话的朋友,急急走进院子里去。只见七八个描眉画目、穿着短裙的女人正在扭来扭曲,手里还拿着麦克风。妈见到我,我说这怎么回事啊?谁家找来的!妈抓了我的手说,刚才你爸也很气,忍一忍吧。这样的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听不下去,只能到灵堂后。奶奶的骨灰盒静悄悄摆放在桌上,包裹着的黑布看得出是被解开又系上的,因为没之前系得规整了。妈说,是她想看看这骨灰盒是怎样的,就让阿爸将黑布解开了。
我在奶奶骨灰盒边跪了一会儿,姑妈他们跪在对面。我盯着骨灰盒看,倒忽然有些想开了。如果真有魂灵,说不定奶奶挺喜欢这些唱唱跳跳的。低俗,却也热闹。奶奶以前也是喜欢热闹的,汉村寺、东山寺“做会”,她总是要去的。后来去不了了,她一个人待了多少年啊?如今,就让她再看看这人间的热闹吧,哪怕是我觉得低俗的热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有魂灵……
真的有魂灵吗?我不知道。日光猛烈,万物显露出双倍的存在。
一切都过于明晰,过于嘈杂。鼓声、锣声、人声、鞭炮声,阴阳先生的唱经声,附近路上被堵塞住的汽车传来的喇叭声,声音和声音交织成一朵混沌的云。我有时候去看形形色色陌生的脸,有时去看色彩绚丽的纸人纸马,有时去看院子上方被风鼓荡的条纹布棚,香烟袅袅,在布棚边缘漏下的光柱里穿行……时间仿佛在这混沌里泥足不前,忽然,却又加快了步子。不到三点,又要吃饭了,吃过饭,静了一会儿,要出殡了。
种种仪式,无法尽述。我现在想起的,只是随了众人出门,来到岔路口寿钱边跪作一溜。所谓寿钱,是用纸糊成的两层楼高的筒状物。昨天下午,我们在出殡必经的岔路口立起一个方形铁架,将寿钱悬挂其中。现在,寿钱在我们边上轻轻地飘动着。几个人正拖拽着,将它慢慢收下来。阴阳先生面朝我们,站在临时支起的小桌子西面,一手摇动着铃铛,念念有词。阿爸跪在小桌前,我跪在阿爸身后,我身后还跪着好多人。我仍然是挺直身子跪着,仔细听着,想要分辨出阴阳先生说了什么。如今是只记得一句了,大概是这样:“门前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桥外有条街……”这句反复出现的话,是如此应景。
我想象着,奶奶和往昔的许多日子一样,弓着背,背着手,手上攥着挖药的小锄头,一个人慢慢走出大院子,走上门前小石桥,经过热闹的人群,到冷寂的山上去了。想着想着,眼前不觉模糊了,泪水涌上来。自从得知奶奶死讯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昨天在火葬场,我终究是忍住了。天色靛蓝,日光耀眼,泪水很快就被烤干了,脸上的泪痕紧绷着,像是皮肤裂开后又被缝起来。被泪水清洗过的眼睛,看到的是更加明丽的色彩,更加蓝的天,风偶尔吹来,将阴阳先生面前的香烟吹得缭绕四散。
阴阳先生还在念念有词,那歌唱般的婉转语调里,演绎着古老的故事。但我如今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的人跪不住了,身子扭来扭去,家门间的三哥站起来靠在路边空心砖墙上。我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三哥你腿不好,站一会儿。又过了好一阵子,仪式终于结束。大家纷纷起身,各自拿了负责的物事呼啦啦往大路上走。阿爸抱着奶奶的骨灰盒走在前面,边上有人给他撑一把黑伞。我作为长孙,背着灵幢紧随着其后。灵幢有我大半个人高,虽然很轻,但只有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着,将麻绳往肩上一挎,灵幢就在身后斜了,我不得不用左手往后端着它的底,这样走起来不免有些别扭。
鞭炮声,鼓乐声,唱经声,伴随着送葬队伍的流动。我们选择的是经过村子的道路,到山脚后,却没走我之前上山那条路,而是拐向下,到一片水塘边,再沿着一条窄路往上走。听说这是甫家先祖买下来的专门的送葬路。我们一人挨着一人往前走,右边高高的玉米和左边高高的牛草挤在一起,将本已逼仄的小路挤得几近于无,抬眼望出去,只见绿光幽幽,压根看不见路在何方。“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我既要看路,又要小心身上的灵幢不被损伤。
好不容易来到坟边,众人和坟边的植物们争抢着狭小的空间。种种仪式过后,奶奶的骨灰盒被放进墓穴里了。阿爸看过后,我又跪在地上,俯下身去看,脸贴着刚翻挖出来的新鲜泥土,鼻子里涌进墓穴里的泥腥味。我尽力用长手,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清理过的墓穴,四壁光滑,地面洁净,奶奶的骨灰盒安安静静搁在那儿了。与她一墙之隔的,是等了她三十年的爷爷。我直起身子,压盖石重新盖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爷爷奶奶坟前、比他们低一台的地里,是甫家先祖们的坟。阿爸说过是谁谁谁的,我不记得了。大家将那许多纸人纸马堆在其中两座坟间,点燃了。烈焰腾腾,是摧毁,但这些纸人纸马真若有灵,这也是新生。这炽热的生,正如边上的五色梅朝向四面的所有枝叶花朵里,都贯注着强劲的力量。
火焰是如此灼热,离得远远的都觉得烫人,边上的玉米叶都被烤焦了,紧挨着的灌木和杂草都烧起来了,绿色原来是可以直接化作烈焰的。二哥端着一托盘酒肉,去边上的祖坟和山神祭奠,我跟着过去。等我们回来,纸人纸马仍然在燃烧。烈焰之上,空气因为炙烤而变形了,隔着望出去,远处的人物都是变形的。
猛烈的、无边的虚空感,紧紧攫在我。
等火熄灭了,放过鞭炮,磕过头,我们慢慢往山下走。我走的是摔了一跤那条路。这次是没摔了。那几个女人仍在种大蒜,已经种了很大一片了。我站在她们不远处回头看,坟山静悄悄的,爷爷奶奶,都留在那儿了。这时候,大姑爹说,他的夹克忘在坟边了,他折返回去拿。我看着他上山,很快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看到他出现在坟边,又过了一会儿,他手臂上挂着夹克,从山脚的玉米林钻出来了。我想,刚才他去而复返,爷爷奶奶若地下有知,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回家路上,我和弟弟走在后面。走到村口时,弟弟说起一件我从未听过的事。弟弟说,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奶指责二姑妈,说你这瞎子,你这瞎子!二姑妈因为幼年生病,一只眼睛几近全盲。弟弟说,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这样了,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再有什么事指责她,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事虽然我没亲见,但以我对奶奶的了解,我想她应该是可能说这样的话的。我想起在火葬场听由旺街大姑妈说的那件事来了,奶奶在生下他们四姐弟之前,死了四个孩子。那个年代的人,一颗心在苦水里浸泡够了,内心是没有现在这么细腻的,不然,他们怎么承受得住生活里如此之多的暴击?
二姑妈可能是奶奶的三个女儿中过得最辛苦的。她的一只眼睛是白白的一片凹陷,如一朵塌缩的云,陷在额头底下。就连她的另一只眼睛,仿佛也被这朵云带来的阴翳和雨滴干扰,变得沉郁而潮湿。此外,这太过沉重的云朵,还让她的背有些驼。她嫁到山里去了。那是挨近县城的小山村。
得是三十年前了吧?我随奶奶去她家,似乎是住在低矮的茅草屋里。有户人家的堂屋里开着黑白电视机,在播《便衣警察》或《渴望》,这毫不相干的两部电视剧在我的记忆里无可挽回地混淆为一了。村里许多人家做香,有几户人家猎鹰,听说那两年还有小孩被豺狗掳走吃了……种种细节搅在一起,让我在许多年里只要想起那小山村,就如想起一片阴郁的黑森林。
二姑妈是三姐妹里来看奶奶最多的。从我记事起,她就时常背着背篓出现在大院子门口,背篓里装着没卖完的香,还装着刚从街上买的给奶奶的东西。她话不多,总是说,妈,喏!给你买了一包白砂糖。或者,妈,喏!给你买了两斤橘子。奶奶两只手接住,一面说买这些做什么啊,一面将东西放进箱子里。
不止二姑妈经常来,二姑爹、二老表也经常来。
二姑爹动作慢条斯理,说话声音尖细,他经常出门帮人烧炭,脸上身上都是黑的。二老表和他相反,早早退学后,经常在建筑工地干活的他,行动永远风风火火,说话永远大声扬气。他喜欢穿白衬衫,领口的两三颗纽扣敞开着,衣角一半塞进裤腰,一半撇在外面。脚上是一双黑皮鞋,没穿袜子,一只黑色西装裤脚高高挽起。裤子屁股上、大腿上,往往有几块不知在哪儿蹭的白灰。他闯进大院子,滴溜溜乱动的眼睛又黑又圆又小。他大声喊,阿婆!阿婆!听到奶奶答应,不等看清人在哪儿,他便飞速将一包芙蓉糕或鸡蛋糕搁在柱子边,大声喊,阿婆!我家妈叫我拿给你的!奶奶喊他,阿勇,你坐坐嘛!他头也不回地出门了,说不坐了!有人等着!奶奶又喊,你慢点儿!直到前几年他买了面包车,他来到家里才会坐下歇一歇,大张着腿,手上把玩着车钥匙,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想起二老表小时候到家里来玩儿。水田里浅浅一层水,我们手撑住地往前爬,比赛谁“游”得最快,我看看要输了,情急之下,将他的脑袋摁进水里。这事儿大人们说了很多年。我们是谁都没再提起过了。他前些年结婚后,我去过他家一次,好大一座院子,那村子自然也全变了。我和他们夫妇上山拾菌子,返回时,他背嫂子下山的。后来,他离婚了,单身至今。听说他家这两年又盖新房了,我没去过。葬礼上我也很少见到他,他来去匆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我偶尔看到他跪在地上,不禁想起奶奶喊他:
阿勇,你坐坐嘛!阿勇,你慢点儿!
这天还有很多仪式要举行,比如要用绿蒿子泡水洗手,比如要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甜茶。我在老房子陪朋友喝两口酒,又去小院子参加一下仪式。
想起奶奶昏了以后,是经常喝酒的——在此之前,似乎没怎么见她喝过。奶奶有几个大玻璃瓶,里面用酒泡着各种草药,看看酒没了,她就到村里小卖部打一两斤散酒加进去。好几次我看到她刚加进新酒,就躺在屋内正对着门的藤椅上,缩着脚,举起瓶子直接喝。黄昏的日光越过西边屋顶射进去,屋内墙壁乌黑,半明半暗,奶奶身上也是一半日光一半阴影,举在她手中的酒瓶被照得透亮,她是在饮酒,也是在吞食日光……
现在,同样的黄昏里,锣鼓铙钹叮叮咚咚响起。这是一个叫做“关亡”的仪式,是葬礼当天最后一项重要仪式了。我只是听着,没去参加。看见有人匆匆跑到我们这屋的门口撒上一溜灶灰,意思是待会儿不让亡灵进来,又听见人们在各屋跑来跑去地躲避。我说,这仪式不对,亡灵也是家里人啊,怎么能往外驱赶?张叔笑着说,是哦,还嫌他们走得慢,要用柳条赶。我说,还说要他们保佑家人呢,都这么赶他们走了,怎么保佑?大家都笑起来。
但风俗就是这样,在习以为常里掩藏着种种不合理,这些不合理,并没什么人去深究。最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人们认为,死亡意味着不洁。或者说,生者总是惧怕死者的凝视,只有将他们彻底驱出生者的疆域,才能生活得安心。
这天晚上,一种大事完结的虚脱感,一种无可挽回的虚无感,让我浑身轻飘飘的。或许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睡前想起葬礼后离开坟地时,有人让每人揣几颗小石子在衣兜里。具体的数目,如今是忘却了。小石子代表着自己的魂灵,万万不可丢失。然而,我翻了翻衣兜,小石子不见了一颗。那丢失的小石子,该去哪儿找回呢?——人生九十九,奶奶留给我的缺憾,又该如何弥补呢?
八
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去坟山“谢土”。客人很少了,来的都是亲戚和家门间,阿香姐夫妇来帮忙做菜,大姑爹他们则直接带了两只荷叶鸡过来,干爹干妈全家从保山城赶过来,带来活鸡,还带来好多鞭炮。大家就这么自己张罗着,彼此催促着,各各拿了东西,前前后后出门了。我走到南边村口,看到路边堆着一口袋一口袋的东西,走近了看,是大蒜头。官市山脚下大片农田,正等待着种上大蒜。往前走,远远看见干爹从山那边回来了,说是茶和酒忘带了。这是祭祀的必需品,竟然在忙乱中给忘了……
慢着!我忽然发现,善于遗忘的,不止是当时上山祭祀的我们,现在我也大步走在遗忘的路上了。我写下的这些可能不是9月4日发生的事,而是一个月后,10月6日发生的事了。10月6日那天,是家里约好给奶奶“献六七”的日子,所谓“六七”,也就是过世后四十二天,不过这日子是可以往前挪一挪的。10月初,我偕妻女从上海到昆明,去了一趟麻栗坡后再返回昆明,5日晚上回到家里。第二天,亲戚们都来了,带来菜,带来鞭炮,各各带着东西往坟山去——这两天的事实在太像了。大半年过去,一些事情,一些色彩,一些声音,开始混淆了。
我应该记下这些确切的可以区分这两日的细节:
9月4日这天,葬礼上那位阴阳先生来了,他在家里举行了一些仪式,又偕同大家,到坟山上,带齐桃弓柳箭、锄头蓑衣、黄钱白钱、三牲斋菜等,他在坟前支了一张竹编矮桌,背对着坟头在桌前坐下,翻出一本绵纸大书摆在面前,有竖排的字,还有线条简单的图画。我和弟弟都对这厚厚的书很感兴趣。他念念叨叨的,并非凭空杜撰,而是承传了几百年的道家典籍。他一页一页往下念,那唱歌般的婉转曲调,让人着迷。我认真记了一些词句,可惜如今全忘记了。二哥在他边上充当助手,不时在他吩咐的节点上敲一下锣。许久,一大篇经文才念完。他又翻到另一页开始念了。这次我们都跪在坟前,垂着头,静静地听。我抬眼看见,昨日在坟头两边摆放的花篮里,菊花仍然开得很好,仿佛仍然在生长。
回到家后,要请葬礼上帮过忙的村里人来吃饭。村里人礼数多,也客气,要去请几次的,阿爸去过请过了,我又坐在阿香姐丈夫的三轮车里去请了一次。帮忙挂礼的大公家正做饭,做饭的是他儿媳,是我初中英语老师,我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好不容易把大公喊来家吃饭了。再到横沟头去请帮忙烧开水的那位,他家里人说他吃过了,等我们出门,看到他挑着一担草从海子边回来了。我们再三邀请,他只是说吃过了,我们也就不再强求。
回到家里,亲戚们客人们分坐三桌,一面吃饭,一面说些闲话。天气仍旧极好,昨天还是灵堂,今日已作饭厅的堂屋里,到处都泛着光亮。有只苍蝇刚要飞向菜肴,被几个人同时驱赶,飞往边上去了。还有几只苍蝇在明晃晃的瓷砖地面上,嗡嗡嘤嘤,搓手搓脚。这些是如此日常,仿佛家里并没少了什么。我们谈论的话题也很日常,比如谈论以后能不能活到奶奶这岁数。大家都说,能到八十就不错了。不记得怎么说起阴阳先生的收入了,他说他是帮老板打工的,他会的这些活也是老板教他的,而那老板比他还要小好几岁,老板负责承接丧葬事务后,交给手下的几位阴阳先生。此外,老板家里还开着好几张挖机。脱掉道袍的阴阳先生,此时不再显出神秘和威严,话语间显出几分中年人的疲态和对他人的羡慕。我们还说起大公丧妻多年,怂恿他再找一位,不然家里那么大,空着太冷清了。他笑着说,算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10月6日那天,天上白云堆叠,沉甸甸地悬垂着,不时将太阳藏起。我们沿着田野间水沟边的小路上山,前后左右的田亩里,蒜苗已经长出筷子高了,这宽阔的绿意,让我们内心舒展。有凉风吹过我刚长出发的头皮——葬礼上我的头发都披肩了,就在两周前,我头一次剃了光头。妻子和女儿也走在长龙似的人群里。让小朋友和奶奶合影是永远不可能了,但我仍想带她去坟山看看。
阴阳先生没来,弟弟也没回——上次刚回家,我和爸妈说了几次,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以前说过,如果哪天看着奶奶快不行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回来陪她几天。最近这几年,我发现奶奶并不像之前那么昏了,她知道我在上海工作,会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会问我小孩怎样了……但爸妈没跟我说。妈被我问急了,说怕你回来了,你弟没时间回来,你会“抵”你弟。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们这样做不对。妈说,我觉得这样对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时间往奶奶过世前推一个来月。我和妈打电话,她跟我说起照顾奶奶如何辛苦。我说那怎么办呢?人老了都这样。要不你们在村里找个年轻些的照顾她,我负责给工资。妈不高兴了,说你这不是“倒塞”(意为“挤兑”)我吗?不是什么都能用钱解决的。又说,你没你弟贴心,我跟他说这些,他就会说,你们辛苦了。——就这样,误解产生了。我想的很简单,既然那么辛苦,不是可以试着找人帮忙么?单是说你们辛苦了,能有什么用?但误解是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的。我解释半天,妈只说,我最怕你打电话回来了……挂了电话,我想,本该亲密无间的亲人,为什么反倒最易疏远呢?
还是回到10月6日这一天。正张罗菜时,不记得我是要去做什么了,从龙潭边经过,偶然发现脚边一大片香菜(水薄荷)。小时候,我好多次和奶奶在水沟边采摘过。我蹲下身来,掐了一些嫩尖儿带回家,大家看到了,都问这是哪儿来的。我带着由旺街大姑妈、二姑妈、阿娘、阿香姐等五六个人,一起到龙潭边去。就在那人人走过的路边,一大片香菜齐崭崭水灵灵地生长着。大家惊叹着,蹲下身来,头挨着头,齐齐动手。新鲜的日光从我们身后树木的枝叶间筛下来,落在绿蓬蓬的香菜上,轻暖,又冷寂。我们发现,香菜叶丛中,这儿那儿,开着紫色小花。好几个和我一样,还是第一次见到香菜开花。我们一边劳作,一边讲着与香菜有关的种种往事。我们的说话声,把龙潭边这一角的清冷都驱散了。不多时,摘下的香菜尖儿松松地堆了一盆,如一朵蓬松的绿云。待会儿的饭桌上,便多了一盘香菜尖儿做的菜肴——但我记不清是香菜拌豆豉,还是香草炒鸡蛋了,仿佛在那采摘的时候,我已经将这道菜吃过了。
到坟山后,有一些事也是能确定的。山脚的水稻收割了,向日葵低垂着沉重的头颅,山上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已经枯黄。地里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掰玉米,我们中有人认识他,站着和他攀谈。记得是大姑妈跟他说,明年别把玉米种得离坟头这么近了,坟前都没空地了。那人唯唯。祭奠之后,大家磕头,干爹负责点炮。长长一大串鞭炮搁在一个月前纸人纸马烧出的黑色大坑内。这时候,我带着小朋友早早避到附近那条干沟边了,正在开花的鞍叶羊蹄甲、白背黄花棯、假烟叶树簇拥在我们身边,沟边遍布笔管草,我拔了一些给她玩儿,她兴趣缺缺。我回到坟前,回头看到她将红包头顶在头上,本想跟她说这样不合适,转而又想,丧礼在心,她知道什么。拆开的红包头布鲜艳如焰火,在周边呼啸的绿色潮涌里,说不清是更显得热闹了,还是更显得清寂了。
鞭炮炸响,声震四野。我也说不清,这猛烈的爆裂声,是让小土山更热闹了,还是更清寂了?鞭炮声停歇,我听到大姑妈在哭。
我们有的蹲在玉米林边,有的站在五色梅边,还有的蹲在或站在下一台梯地的坟头上。阿燕姐在吃糯米饭,二哥在说他租的田每年的收成。三哥一直在跟他七八岁的孙子孙女说话,他俩的脸紧绷绷的,晒得红里发黑,睁圆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三哥说,你们要喊他阿公的。他俩不说话,脸上露出笑意——我想到这些年,三嫂突然过世,接着是大爹过世,对于生死,三哥或许看得淡了吧。
在这些普遍琐碎而平淡的谈话里,由旺街大姑妈的哭声持续着。哭丧本是仪式性的事情,但听她哭着哭着,有几分认真了。二姑妈去劝她,劝了好一阵,她仍然没收住哭声。妈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哎,大姑妈哭道。我想,大姑妈或许仍然对奶奶晚年的生活境遇有些介怀吧?奶奶越到晚年,活得越邋遢,屋里四壁漆黑不说,摆放的东西也乱七八糟的。她还常年不在床上睡,无论白天黑夜,只是蜷在躺椅上,身上对着衣服或被子,不走近看,甚至看不出是一个人。我跟妈有意无意地说过好几次,说奶奶屋里太乱了。妈说,你是不晓得,我才约了老杨祖来,什么都给她换洗了,只消一两天,又被她翻搅得底朝天了。我知道妈所言不虚,我还亲眼见过,奶奶连大小便都曾在屋里解决。也许奶奶对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习以为常了,就如我曾经见她拿了一只尼龙口袋铺在雨后的水泥地上,径直躺上去晒太阳、睡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我偶尔回家看到,是不大能接受的。由旺街大姑妈他们偶尔来一趟看到,自然也是不大能接受的。
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大姑妈、大姑爹和表姐他们来看奶奶,有的在帮奶奶打扫屋子,有的在帮奶奶剪脚趾甲。大姑妈一边做事一边跟我说,阿辉,你们要在这大院子里放几把椅子的呀,不然客人来了,都没地方坐。我说放了的,就在堂屋里。大姑爹说,我瞧门都关着嘛。我没说话了,听着他俩说这说那。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有些不满的。但我那时候,心里也有些不满。因为我记得,就在几年前,我结婚时,爸妈要出远门参加我的婚礼,想把奶奶托付给大姑妈、二姑妈或者阿娘照顾几天,打电话问了一圈,竟没人肯应承,都说家里有事忙着呢。爸妈只好将奶奶托付给对门的邻居,请她每天送水送饭。后来,对门邻居打电话给妈,说看着奶奶有些虚。爸妈吓得赶紧回了。为此,这些年爸妈几乎没出过远门,去年初,我想着带他们到翠湖看看,将奶奶托付给对门邻居后,我们仍只能当天晚上去,第二天下午我回上海,他们即刻返回保山。
由旺街大姑妈是奶奶的三个女儿中日子过得最好的。她家住由旺镇上,家门口就是街子,家里开着小卖部,还做些别的生意。我随奶奶去过她家好几次,我在她家老院子里抓过红蛤蚧,在她家新院子里摘过缅桂花,那浮动着乳白色缅桂花香的院子,仿佛永远光明灿烂,树影斑驳。奶奶和她婆婆坐在院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仿佛时间会一直这么慢悠悠地盘桓。我在她家待得最久的是2000年夏天,中考结束后。大姑妈带我和奶奶一起去后山看文笔塔,去荒废的白糖厂看爬得到处都是的紫牵牛。时间推进到奶奶昏了那年,奶奶去她家住了几天后,我去找奶奶,带奶奶去镇上的小诊所看病,年轻的男医生告诉我,你奶奶只能这样了……再后来,她婆婆过世,我和妈去参加葬礼,葬礼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姑爹和舞狮子的人吵起来了,嘈杂的声音,纷乱的人群……种种往事在回闪,叠加,因为遥远而显得朦胧,因为朦胧所以绚烂的光影混作一团……现在,草木葳蕤的玉米林间,大姑妈在哭,哭声清厉犹如裂帛。
我不由得想,要怎样才算好日子呢?又想,或许她说的也有道理,奶奶这辈子也算漫长了,但填充的是那么多苦难,以及晚年的昏濛,难说过了多少好日子。就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又过了多少好日子?究竟怎样才算好日子?
二姑妈劝着,大姑妈总算止住哭声了。我们收拾好东西,下山了。走到山下水塘边,我蹲下洗脸。小朋友也学着我蹲下洗脸。我跟她说,爸爸小时候,这儿的水塘还是一口老井,井里的水漫出去,流到小沟里,沟里的水亮晶晶的,看得到泥鳅啊小鱼啊。小朋友自然不能明白,这由几十年时间作为基础构建的叙述。
诸事完毕,因为奶奶的过世,我们这些由血缘关系聚拢在一起的人,就要分散了。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大规模聚在一起了。大姑妈他们骑摩托先走了,我到村外送二姑妈、二老表和阿娘走。等了好一阵子,阿娘才匆匆赶来,说刚才去老江桃家了。我想起爸妈说,她从德宏赶回来的时,给家里和老江桃家都带了好多水果干果。她以前还给我寄过菠萝蜜和羊奶果到上海。爸妈都跟她说,以后别带了,太辛苦了。我也说,阿娘,你以后别给我寄那些东西了,路远容易坏,再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阿娘说,都是芒市产的嘛,给大伙尝尝。我想,不管我们怎么说,她是不会改的。我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奶奶真是太像了。
车子猛地冲出去,我喊,二老表,你慢点儿!二老表握着方向盘,龇着嘴笑。
大家都走了。前后的院子都恢复往日的寂静了。甚至是,更深的寂静。大院子里,再没奶奶了,她靠过的柱子、她坐过的石阶,她摇摇晃晃走过的道路,都将寂静毫无掩饰地显露出来了。日光繁盛,草木疯长。我站在她种下的那片药圃边,伸手摇一摇仙人掌,仙人掌主干虽粗大如牛腿,却很容易摇动。那些巨大的带刺的绿色手掌,在我头顶上方轻轻地随之摆动着,与谁告别一般。我到厕所去,盯着老院子的后檐墙,仿佛又听见奶奶在大院子里用木棍敲打板壁啊、石脚啊。我盯着面前这堵墙,仿佛是它将这些声音封存住了。
哦,死就是这样的……可奶奶慢慢走向死亡的那些天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敢多问。9月1日那天回家后,妈曾经主动说起。她说奶奶最后连续几天不吃饭了。有一天,她又端饭给奶奶,奶奶闭着眼,没好气地说,哪有死人要吃饭的?!妈有些开玩笑地说,那哪有死人还会说话的?这以后没多久,奶奶就过世了。本来好几个人来守她的,偏偏那天早上大家都走了,只剩阿爸和妈。妈说,很多年前,就有算命的说过,给奶奶送终的,有一个半儿子,她等于是那半个儿子了。
哦,死就是这样的……我一再想。死就像迎面撞上的一堵墙,没法思考,只能面对。我凝视着老房子的后墙——这堵墙那面,容纳了奶奶漫长一生里的几十年的白天和黑夜。我凝视着它,但没得到任何回应。
人谁无死?如空华然。这缤纷人世,人们终究免不了要一一告别的。但无论怎样自我开解,我仍然感觉得到内心里那巨大的空洞。这不是简单的悲伤,这些日子我甚至没怎么哭过。哭泣和爱,都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哭不出来,也不会想着非要哭出来。我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懵的。
现在回到葬礼刚过后。我从保山去岳阳参加文学活动。洞庭湖水浩瀚,千古历史悠悠,一己悲欢仿佛是不值一提的。汨罗的朋友知道我到岳阳了,接我过去喝酒。先带我参观了屈子文化园,然后才坐下喝,而我当晚的还要赶飞机回上海。我们把理应在两小时里喝完的酒,匆匆在半小时里喝完了。喝完后,朋友让人送我到岳阳机场。到机场候,却发现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
我独自在机场眯了一会儿。登机后,坐靠窗的位置,望向舷窗外,是乌暗暗的天,机翼顶端的频闪灯一明一暗。进入后半程,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机翼顶端那闪烁的灯光如浮标般在黑暗的大海里浮沉。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哀伤紧紧攫住了。泪水涌出,持续不断,我生怕自己哭出声,将嘴巴堵在右手臂弯处,然而越是阻挡,哭得越是厉害,最后竟至嚎啕。黑暗之中,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重复: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
九
现在,是2022年4月30日深夜——真没想到,这篇从去年9月1日在手机上开始写作的文章,整整八个月才最终在电脑上走向终章。写作期间,我从上海回保山,到岳阳、铜陵、麻栗坡、昆明、北京、成都、黄岩……然而,4月1日至今,因奥密克戎病毒,上海浦西封城,我哪儿也去不了了。
也就是说,奶奶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没能回去看她。2019年,我写过一篇有关清明节的《清明天》,里面写到,奶奶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李元英”,墓碑上却写作“李仕英”,村里不少老人也喊她李仕英。我说,这是“一个错误的名字,在等待一个正确的人”,如今这正确的人被等到了。但清明这天,我在摄像头里看到亲戚们都去了,奶奶却没等到我和弟弟回去。
4月8日,清明节后第三天,我在这文档里记了如下两段半文字:
“原本计划好清明节要回家上坟,因为上海前几天封城,不可能成行了。如果从3月28日浦东封城算起,今天是封城第十二天了。事实上,我从3月6日开始,就没出过小区了,小区有阳性,中间只短暂解封过几天。”
“在这段时间,只要打开手机,扑面而来的都是人间疾苦。早在上海封城前,乌克兰战争骤然飘来战争的乌云,那些炮弹和子弹,犹如闪电和雨滴,落在乌克兰人民和士兵的身上,当然也落在俄罗斯士兵的身上。这是奶奶不知道的故事了,她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战争,是在1942年,距今整整八十年。那年奶奶十八岁,听她的讲述,似乎还没跟爷爷结婚。我不认识十八岁的奶奶,也很难想象十八岁的奶奶是怎样的。十八岁的她也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会跟孙子一次次讲述,她怎样躲在麦地间,怎样看见日军飞机撕裂天空,怎样扔下炮弹,炮弹怎样在远处炸裂,怎样爬出蛆虫飞出蚊子苍蝇,她劫后余生后,怎样摇摇晃晃站起,重新看见这个苦难而美好的世界……这些在我小时候听来如天方夜谭的事,竟然都真实发生过。在这片土地上,我有幸还未经历战争,但我在十多年前,近距离观察过缅北内战,能稍许体会战争里的无助、恐慌和虚妄。”
“我们常说,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只有自己真实体验了,才会更深入的了解。我们总是指望战争的阴云永远不会飘到自己的头上,但战争的阴云似乎总不会消散,它不飘到我们的头上,就会飘到别人的头上……”这只能算半段文字,当时我想要接着写什么?如今记不起来了。
在写下这段文字前三天,我终于写完长篇小说《嚼铁屑》,若从2011年第一稿开始算起,这部电脑计数近五十万字的长篇,写作时间长达十二年。在这部长篇里,我写了几十个人的死,也写了几十个人的生。伴随着这上百人的生死,是我生活里真实的死亡事件。这些年里,不算认识的朋友,单说至亲,先是三十七岁的二表哥死了,然后是九十四岁的外婆死了,现在,是九十七周岁、虚岁九十九岁的奶奶死了。他们让我对“死”有了更切近的体验和更深入的思索,也让我明了,面对“死”,一切的话语都是苍白的。
我想起官市山上那烈焰腾腾的五色梅,想起那烈焰腾腾的纸人纸马,想起那烈日炙烤的青山和平畴,我想起我站立的地方,一块红土,一朵白云,一班黄花,一只粉色蝴蝶,它们的静默里,仿佛都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
从去年九月至今,我经常会想,奶奶在这人世间留下了什么东西?她住过的屋子,墙上烟熏火燎,空空如也。哦,想起来了!奶奶种过很多树,大院子里那片药圃里的仙人掌、蓝雪花和泥山药还在;龙潭边的酸木瓜树、桃树、甘蔗丛,后门口的枇杷树、石榴树、番石榴树和桃树,却都先她而去了。我还记得跟她在后院种番石榴那天,她说,过两年就能结果子了,你们两兄弟就可以吃了。
哦,我还想起来,小时候从她的针线筐里拿走过一件通体碧绿的玉石雕件,弯曲的圆柱形,一端像乳头,据说是旧时候用来安抚婴儿的奶嘴——这让我想到,我一岁出头就和奶奶在阁楼上睡,还吃过她的奶,那是另一种安抚奶嘴。这小物件常年放在老家的书架上,现在应该还在吧?在上海呢,我书桌上有一小块长方体木头,是当年给爷爷奶奶做棺材后零余的,我想看看这究竟是否真是传说中的金丝楠木,几年前让爸妈寄过来。虽然我至今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木头,但已经确定,它不可能是金丝楠木,只是平常的木头罢了。即便如此,三十年前打造那两具棺材,仍然花了很大代价。买板子就花了上千块钱。将板子制成棺材,所耗之力更甚,木头的坚硬让充当木工的阿爸和一位本家吃尽苦头……这些事,我在《大云》里写过,可惜奶奶并未用上那具她守了几十年的棺材。
还想起一件,就是很多年前奶奶给我的那小树杈。啊,这小树杈!我记得它的样子!我当年把它从云南带到上海来了,而且,几次搬家我都保存着。只是现在它在哪儿呢?我在书房里到处翻找,终于在一只收纳箱的最底层发现了,这Y字形的灰白色小树杈,攥在手里,有一点儿冷,有一点儿硬。我把它当到身后书架上的一只杯子里,杯子上印着两个字,“活着”。
除去这些,奶奶还有别的物件留给我么?
思来想去,只剩下蚂蚁了。
是真正的活着的蚂蚁。
小小的红蚂蚁,最早发现它们,是我赶回家奔丧那几天。我在二楼屋里躺着时,发现身上有东西爬动,一看竟是这小东西。后来我发现,身上有好多触目惊心的红疙瘩,应该就是拜它们所赐。回到上海后,我开始不时在书房里见到它们。它们总是忽然出现在书脊上、书桌上、甚至我正打着字时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它们这是从云南随我来到上海安家落户了?我发现一只,就摁死一只。
后来想起奶奶给我讲过的一则故事,一个小伙子上山砍柴,吃饭时发现一只毛虫爬在饭盒上,小伙子无聊,扯一根茅草,将毛虫从腰上系紧,慢慢勒成两截。等他回到家,发现妈妈死了,身子断作两截,堂屋门槛里一截,门槛外一截。原来小伙子的母亲会“放蛊”,她是思念儿子了,才化作一只毛虫到山上探望儿子。这样的故事,在老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比如,我们见到一只蜻蜓啊、蝴蝶啊飞进家里,奶奶或爸妈就会随口说,不要打啊,会不会是你阿公回来了?这么一想,再发现蚂蚁时,我很有些犹豫了:这些小小的红蚂蚁,不会是奶奶变的吧?但我又是不信鬼神的,我想如果它真是奶奶变的,那它们是无惧于死的,因为奶奶已经死了,哪里还会害怕死呢?我继续发现一只,摁死一只。
渐渐地,我却开始期盼着它们出现了,几天不见总要在书堆里找一找。再后来,我找来一只小铁盒,盒盖上有一部分是透明塑料,可以窥见铁盒内部。我抓到蚂蚁不再摁死了,而是将它们装入铁盒。书堆如高山,纸张若雪野,写作累了,我便在其中日夜狩猎。最多的时候,盒子里同时豢养着四五只蚂蚁。我想起奶奶给我讲过的系列故事里的一则了,故事的主人公名唤“慌张三”,一个贫穷而机智的年轻人。奈何时间久远,这故事我只记得模糊的轮廓了。我想象着回到那遥远的时间,我和奶奶躺在老房子处处漏风的阁楼上,屋顶瓦隙间射进一柱柱月光,奶奶的讲述里渐渐融入我的虚构,让残损的故事得以进行下去:
夏天来了,慌张三想向财主借黄牛犁田。财主说,得呢,只是你要送十斤肉谢我。慌张三说,那是应该的。财主带慌张三来到后院,指着杵臼边卧着的老黄狗说,你要借的黄牛就在这儿了,它的名字就叫“黄牛”。慌张三自知上当,却无话可说,牵了老黄狗回家了。老黄狗虽然不能帮慌张三犁田,但很听他的话,天天到田边陪着慌张三干活。几天后,慌张三将田犁完了,带着老黄狗到财主家去。财主说,慌张三,你来还黄牛了?你要谢我的十斤肉呢?慌张三说,路太远了,我拿不动。财主说,那我派个人跟你去拿。慌张三说,其实我知道一座山里肉更多,那儿到处是马鹿,抓都抓不完。财主说,那你快带我们去。慌张三说,那你要把这头黄牛送我。财主瞧瞧那条掉毛的老狗,满口答应下来。财主带齐家丁,随慌张三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一座山上。慌张三带着老黄狗跑在最前面,到了这山又说马鹿在那山,到了那山又说马鹿在这山。胖财主和他的家丁累得气喘吁吁了,跑了好远,看到慌张三和老黄狗靠在一棵大榕树下乘凉。财主骂慌张三,你说,哪儿有马鹿?!慌张三指一指身后的大榕树。大家凑近了,看到慌张三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当做两条腿,嘴里模仿着马蹄声响,“磕橐磕橐、磕橐磕橐。”在不远处,是一长队正在搬家的红蚂蚁。财主又问,这儿哪有马鹿?慌张三嘴里只是“磕橐磕橐、磕橐磕橐”,许久才慢悠悠地说:财主不识财,人心不是肉。黄狗叫黄牛,蚂蚁当马鹿(在老家的方言里,“肉”读作“如”,“鹿”读作“卢”)。
“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
我听见时间的马蹄,从那遥远的黑暗阁楼里启程,出村过城,翻山渡河,径直奔至眼底。灯光下,慌张三的两根手指和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合为一体,马蹄声清脆,如风入雪,如雪入水,融入这篇文章的尾音。
,一本书上每多一个公式,就会减少一半读者。,一本书上每多一个公式,就会减少一半读者。.....肉。黄狗叫黄牛,蚂蚁当马鹿(在老家的方言里,“肉”读作“如”,“鹿”读作“卢”)。“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我听见时间的马蹄,从那遥远的黑暗阁楼里启程,出村过城,翻山渡河,径直奔至眼底。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