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你而战,我的女士!)一站在一百层楼的顶部,我也无法够到上帝的脚趾。或者我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再加高一百层,上帝依然无影无踪。而此时我们发现:连我们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了。而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在自己虚构的天空里已经变得老态龙钟。在这一点上,神仙要比人聪明,神仙不登高楼而是驾云飞行,所以神仙和上帝是一伙。而人类只能在上帝的背后望风扑影,上帝享受膜拜还要发出窃笑,所以人类一直不解上帝的窃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怀孕的大象有资格和野猪高谈阔论,而野猪假装谦恭,低着头从不在大象面前暴露自己的怯懦。野猪像窃贼一样逃出象群的领地之后,站在另一个山涧大喊:“大象你是破鞋,你怀了俺们猪的野种。.....
一
站在一百层楼的顶部,我也无法够到上帝的脚趾。或者我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再加高一百层,上帝依然无影无踪。而此时我们发现:连我们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了。而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在自己虚构的天空里已经变得老态龙钟。在这一点上,神仙要比人聪明,神仙不登高楼而是驾云飞行,所以神仙和上帝是一伙。而人类只能在上帝的背后望风扑影,上帝享受膜拜还要发出窃笑,所以人类一直不解上帝的窃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孕的大象有资格和野猪高谈阔论,而野猪假装谦恭,低着头从不在大象面前暴露自己的怯懦。野猪像窃贼一样逃出象群的领地之后,站在另一个山涧大喊:“大象你是破鞋,你怀了俺们猪的野种。”大象恼羞成怒,跳崖自尽;山坡上发出野猪的笑声。从此象群一旦有雌象怀孕,就要在道德上首先检讨自己,大象以此来清除身体中的罪名。而大象心中的阴影一直不为我们所见。
用一面镜子和一堵墙都能照见自己。我们甚至可以从镜子上看见逃逸的幽灵。而一堵墙更容易使一个人自我批评和自我辩论。墙是中药铺里的药剂师,是赌场中的恶棍,是吞糖豆自杀的服毒者,是被小心保护下来的分裂成两个人的我。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我一个人骑在墙头上,心里有飞升的冲动和燥热。
我在梦里发财,富有四海。我在梦里成了黄金中的狂人。然后驱赶那些曾经被我轻蔑的富人为奴仆,打他们耳光,揪他们头发,审问他们灌满钱币的良心,把他们抢劫财富的双手折下来喂狗,把他们美丽的妻子据为己有。梦醒之后,我依然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知道,如果现实需要靠梦操纵,我已经成了生活中的暴徒。
我始终对命运存有疑问。对大地上的风景迷惑不解。我不知道自己将为此遭到什么样的处罚或奖赏。这样设想的人肯定不多,不然每个夜晚又会有多少人从梦中惊醒。我不能为此而说出这些疑问,正如我不能说出我暗自吞下了多少苦果一样。而苦果是身体中一个寂寞的挖井人,他把我的心挖得越来越空。
二
种一棵树让它开花结果,和种一棵树让它长到吊死自己的年龄,用的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在它面前,一个思想家可能等不到结局,而一个农民却可以平静地等到最后。那么,可以这样说:收拾残局的人往往置身局外,但他们一直遭到局内人的轻视。
半夜在公园里大叫的人,我假定他有了一种遭遇,你首先会想到什么?这本是个不该产生坏人的年代,但时间一旦隐晦下来,有多少心灵要突然变得蠢蠢欲动?
我在白天遇到的人和我在梦中遇到的人,他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如果是,而我想遇到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这个世上?而我将在哪一场梦中才能和他相遇?这样的假设是不是要使我的生命变得遥遥无期?而我要找的人他真的存在吗?我发现我在梦中一直捂着嘴哭泣,这和我在白天保持沉默的习惯几乎是一致的。
老虎在山林里寻欢作乐的时候,它还没有想到有关自己的新闻正在给一个人带来牢狱之灾。老虎在树荫里踱步和跳跃,恋爱或忧愁。老虎的坏脾气曾经使一座山变得空旷而安静。如果老虎走下山来,则更像一头穿破纸壁的巨兽,不管它迎面撞上谁,一座城市都将陷于被动。
一个农夫在街头烧烤。并且用自己的名字给鸡命名。他把鸡杀得鸡飞狗跳,被割伤了脖子的鸡逃脱了,它歪着头站在行车道上,用滴血的翅膀写下五个字:仇恨即瘟疫。街头沉默。开车的司机突然按响喇叭,集体向一只鸡致意。而农夫却笑了:火焰里不保留瘟疫,天空也不需要飞翔的烧鸡。
用刀子吃饭的人是不是比用筷子吃饭的人更文明一些?这需要让一个谙熟炼金术的人来回答。首先要弄清楚刀子出现的目的,把稻谷和动物的碎肉用刀子搅来搅去,然后吃掉它,这离屠杀和行凶有着比较近的距离,一个新的概念在字面上掩盖了刀子的本意。而筷子被随手插在土里,长出绿叶,有着靠近树林的决心。
三
向日葵像两副齿轮咬在一起,它发出折断的声音。它们不断被放大或涂黑,并且被磨亮,发出黄色的光。它们飞动的惯性使我在黄昏前跟着转身,低着头,露出疲倦的暮色和眼神。秋天是一年最大的败笔。秋天一泻千里。大地怀抱着所有人的破碎之心向冬天移动,而灾难并不在此时一同被取消,灾难和风声一样,要刮过所有平庸的生活和人群,然后和郊外空旷的田野一起,在最后的一丝暖阳下彻底消失。
必须要伪装,才能砍下它的头,才能接近它的身旁。如果只有一株,而它正长在玉米地里,我需要登上高高的山坡才能辨认出它远处的身影。然后向它靠近。但奇怪的是,它和玉米们混淆在一起,突然隐身了,这使我十分惊恐,以为遇见了鬼魂。如果一片无声的旷野都是它们开花的身影,天啊,我不知道我最终要向谁下手。
一群孩子和老人是我一千年前的旧邻居。他们生活得多么认真,像漫天飞舞的火焰,突然被一个疯子赶上山顶,被一片阳光追向屋檐,被一个面红耳赤的画师用烟斗点着了,烈火升上天空,大地在燃烧,蝴蝶的灰烬之中只有一所黄泥屋还敞开着陶瓷的屋门。
现在我开始相信,减少一只耳朵的意义已经变得很单纯。它不再像一只纯金的喇叭一样可以接受众多的噪音;一个人的听觉现在成了祭品,它不再属于父母、朋友和肉体,也不再属于自己,而和尘土中的幽灵站在一起,它们共同陶醉于疯狂世界里的黑暗之谜。
我白天见到了在梦中欺骗我的人。我说:你是我的仇敌!他莫名其妙地说:你有病。我的对手都是这样找到的。像我面对大片的向日葵,突然浑身起火而又兴高采烈一样。其实靠在一棵大树下和靠着一株向日葵没有什么不同。一棵树只能盖住一个人的身影,而一株向日葵却可以使整个大地旋转起来。
我知道,烈士被迫生活在火中。烈士注定要浴火而行。烈士是肉体之中的纵火者。他需要像厨师一样,先使用刀斧,再使用火烛,然后自焚于烟熏火燎的人生之中。烟幕中奔跑的多数是盗贼,火光里涅槃的才是英雄。烈士用花冠做酒盏为自己祝寿,而酒盏中摇曳着花朵和油脂的影子。
夜幕下,我听见向日葵在喊:谁来检验我虚荣的一生?谁来抬起我的头颅,并且和我一起向大地上的沉默致敬?
四
是的,鸟不再出现。在形似暗夜的白天,紧紧靠近你的是什么?燃烧的石头,木桩和密集的空气。远远地离开你的只是一些翅膀的痕迹,低低地压在头顶,我幸福的双目被一种残酷的逼视压制着,眼睛默默停留在双手,我的掌心是几颗秋天的带壳的稻谷,简单、善意的粮食,漂浮、蠕动。在吸附的汗水中长出绿芽,颤栗的小虫似的发出松软的呼吸。
我多么伤心!鸟不再出现。它们在飞临树冠的时候,遭到了语言的侵袭。仅仅是语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强大的打击!我看见那些灰色的树枝,悬挂在天空中。风吹拂着,它们撞来撞去,断裂的树枝快速地落到地下,像被子弹击中而折断的鸟翅,在人类的头顶上漂泊着。
我的手伸向岩石般的天空。鸟,亲切的那些胆小的君子,你们的身影在远处的海面上,一闪而过,消失。浓重的阴影穿过密林,寂寞的季节使世界落入忧伤的底层。
我两手空空,胳膊无力地垂下来。我的手插进泥土,突然触到了一片惊惶的鸟的叫声!一声惨叫,我的指骨被啄落在尘土中。在语言触及不到的大地之下,是谁,保存了我沾满血迹的双手?是谁,保存了我歌唱生存的永恒的嘴唇?
蜂鸟,一只,两只,穿过梦境。
五
骑手跳下马,在大海面前站住。身后的路向天空里退去,海体现了一种阻挡,一种倾诉。
骑手的热血被海水一遍一遍拍碎。骨头被盐粒浸透。风吹过这强大、亢奋的方队,在神话的遗址上飞出石头。太阳滚过黑色的屋顶,降落,升腾。赌注一样的雪山被谁的手一次次撕碎。
骑手目瞪口呆。
骑手的双腿经过情人的家门和野草般的长夜,在道路消失的地方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匹马慢慢走远,它白色的鬃毛在空气里滑过。骑手沉默着。像一块礁石或一枚牡蛎。黄昏来临。遥远的地方,高大的山峰上,燃烧着夏天的光辉!骑手在低暗的影子里抬起头。
他的额头上闪着海的颜色。他的眼里却含着泪水。
六
不要把一只岩羊也归为野兽。岩羊站在猎场的后面,它看见了辽皇帝的祭坛和火光。野兽熟悉自己的速度和命运。野兽扑向山冈。
耶律氏子孙占据了千里松林和塞堪达巴罕,鹰隼和流水捧着雪花和月光。而一道山冈永远无法拦住秋风中的花斑豹,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对着一只突然跳出的梅花鹿大声叫嚷:哨鹿,哨鹿!一群野兽扑向山冈。而太阳里的陷阱却使一个契丹王国突然陷落了。
女真人用木笛吹出的呦呦之声,使求偶者的眼里充满忧伤。其实爱情是戴着假面的。而时间也一样要经历死亡。但时间最可卑,她有谜一样的再生性。她充满轮回和引诱,反复代表着不同的语义,这使草原上始终漂浮着野兽密集的幽魂,而野兽们根本就不知道为此而减缓奔跑的脚步。
一只兔子过于弱小。一万条蛇过于炫耀。而一只猛虎带领的兽群扑上山冈,却让我暗自心惊:秋天来了……围场就是猎场。猎场就是战场。塞堪达巴罕像一个玩偶手中的魔方。斑斓了,温暖了,完整了,破碎了……而有一只手又指向了另一场风暴。
猎人是举着鹿头走的。猎人在桦皮室里脱下锦袍,把自己夹在兽羽之间。黄金家族低声赞美的大地,深陷在旷野之中。鹤鸟停止飞动,狼群埋于积雪。
而天空万里无云,流失的岁月在闪闪发光。我的眼睛正凝视着草原深处。我身体的那一部分属于泥土,需要在黑暗的夜色里,把经过祭骨塔和每一个敖包的亡魂,都一一记住,并赐给他们方向和鞍马。
此时,野兽们还需要什么吗?它们的四蹄已经残废,只有呼吸是急促的,它们命若游丝,泪水溢满了蓝色的眼眶。大地深处的古冢闪着微光。敞开的密林和山川已经没有了律法。她珍藏的秘密被无数双手快速掏尽,也被无数颗心默默祈求和原谅。
起风了。秋天不会持续太久。站在大观景山摇动旗语的人,已经在秋风中转眼两鬓飞霜。秋风来了。秋风翻开空旷的围场——
色呼、呼鲁苏台、巴尔图、岳乐、珠尔、巴彦木敦、默尔根乌里雅苏台、巴音郭、巴彦布尔葛苏台、温都尔华、鄂尔根郭勒、伊逊哈巴奇……
七十二围挤满了苍老的熊豺、豹子、麋鹿、狗头雕、野猪、黄羊……,寂寞的沙地和河流两岸护围兵丁的遗骨,以及我簌簌颤抖的身躯和干枯的双手,以及我永恒的迷惑:逝者如斯夫!
整个山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野兽的悲伤影响了时间和生育。现在我看不到它们了,它们的身影羞涩而稀疏。如果有一片山冈让我眺望,我不知道我的目光能不能追上它们飞逝的家族……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燕赵七子诗人之一。承德木兰围场人。满族。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美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河北诗人奖、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诗选刊》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及蒙、藏、哈、维、朝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