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孝是农场唯一穿警服而一直只抽不带过滤嘴香烟的人。当然,农场不是普通的农场,而是劳改农场;大孝也不是普通的干警,而是劳改干警。
83年“严打”后,农场押犯激增,本来准备退伍回农村老家的大孝从部队转业到农场,脱下军装穿上了警服,自然是喜不自胜。
刚到农场工作时,大孝还不到30岁,穿上警服后英姿挺拔,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透着干练,保持着一股军人作风。那时,妻子在老家工作,抚养着两个孩子。大孝时不时回家探望,将大部分工资交给妻子。
一个人在农场,形单影孤,大孝爱上了喝酒。农场沟渠成网,忙碌之余钓几条鱼改善生活,与同事们一起喝点酒热闹热闹。但他酒量不大,酒喝多后闹过不少笑话。他上嘴唇镶着一颗金牙,据说是一次酒喝多了抱着杉树林的一棵杉树猛啃,把一颗牙啃松动了,不得不镶一颗,但大孝一直不承认。
大孝也爱抽烟,那时带过滤嘴的香烟还没有普及,大家抽的烟都不带过滤嘴,过滤嘴香烟俨然成了身份的象征。
大孝最初被分配在农场修理厂担任管教干事,修理厂主要负责维修农场各种农业机械,罪犯大多拥有一技之长,文化程度也相对高一些,比在大田劳动肯定轻松许多,加之满刑后找工作比较容易,因而成为罪犯向往的地方。
随着业务范围的扩大,修理厂开始为城市自行车厂加工配件,干警、罪犯免不了与自行车厂的业务员打交道。业务员给的烟都是带过滤嘴的。个别罪犯觉得抽带过滤嘴的烟高人一等,时常找业务员索要,并洋洋得意在罪犯中炫耀。正好农场部署开展反脱逃教育,大孝觉得利用教育机会敲打一下罪犯很有必要。
“我听说有的罪犯专门找业务员索要带过滤嘴的香烟,不给就想方设法出难题,真是搞邪完了!要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身份!不要以为有点技术就不得了,离开你了就搞不成!违纪违规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迁就!再说,抽带过滤嘴烟就高人一等?我就不抽带过滤嘴的烟,感觉蛮好!”
动员会上,用心准备了的大孝慷慨激昂训话,略微停顿了一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声音道:“我警告你们不要妄想逃跑!你往哪里跑?跑到台湾,台湾迟早要解放!跑到美国,美国已经同我们建交了!总而言之,你跑到哪里都要被抓回来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服刑人员开始小声议论,台下的干警们也意识到最后一句话不太妥当。
从此,“天下乌鸦一般黑”就在农场传开了。
10多年很快过去,大孝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脾气,头发也稀疏了许多,但是瘦高的体型没有变,抽烟的习惯没有变。
眼看职工甚至罪犯都抽上了带过滤嘴的烟,大孝还在坚持抽不带过滤嘴的,同事们不理解。论收入,大孝两口子都是干部,虽然有两个孩子和老人要抚养和赡养,也不至于抽不起带过滤嘴的烟。有人问大孝原因,他总是淡然一笑:“我习惯了!”有人笑话他是“妻管严”,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于是,大孝和同事们在抽烟上形成了默契,互不相敬,免得接到带过滤嘴烟后,他还要掐掉过滤嘴。
大孝热心快肠,自然能和同事们打成一片。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热心帮忙,不怕脏不惜力。
一次,厂里一位老干部去世,在送葬过程中,大孝又是帮忙抬棺,又是帮忙放鞭,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一切被农场老干科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真是应了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老话。不久,大孝被调往老干科工作。很快,他就与老同志们打成一片。
一走进干休所,老同志们纷纷与他打招呼:“大孝来了!”遇到老同志在菜地里忙,他袖子一挽,帮忙挖地、挑粪、施肥,就有板有眼帮忙干起来了。忙完这家,他又到下一家帮忙修门修窗,锤子、起子一起上,敲敲打打忙碌起来。老同志家里闹矛盾,他耐心劝说,又当起了和事佬。他抽不带过滤嘴的烟,老同志抽烟档次也不高,很容易亲近。到了吃饭时间,老同志热情挽留:“大孝,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喝两杯!”他也不推辞,就陪老同志喝上了。
因为经常在老同志家吃喝,在支部组织生活会上,同事们给大孝提出了批评意见,他也开展了自我批评,可是老同志们一挽留,他又开不了口拒绝。
老干部去世后,从头到尾操办后事成了大孝的份内之事。穿寿衣、布置灵堂、准备遗体告别仪式、护送遗体到殡仪馆火化、上门征求家属意见,事无巨细,他都尽力做到让领导和家属满意。
一次坐在灵车驾驶室点燃鞭炮往外扔时,一个鞭炮出现意外落在大孝的脖子上,当即将大孝的脖子炸出了血,他没有理会,一直到殡仪馆,将遗体送进火化炉,他才歇下来喘口气。
大孝感到脖子隐隐作痛,手一摸,都是凝固的血块,老干部家属见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路上放鞭的时候不小心被鞭炸了一下!”大孝轻描淡写答道。
“要不要到医院包扎一下?”
“不需要,过两天就好了!”
家属大为感动。大孝的脖子上也留下了一块疤痕。
大孝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得到了老同志们和家属的交口称赞,大家纷纷称赞党委给老干科挑选了这么优秀的干部,不愧是老同志们随叫随到的孝子贤孙。
大孝很快得到提拔,在场部分到了一套房子,妻子调到农场成为干警,两个孩子转到农场子弟学校就读,岳母跟随他们一起养老。
工作和家庭顺风顺水,在敬烟上却出现了小情况。在农场内部,大家都了解大孝的抽烟习惯。他敬给别人不带过滤嘴的香烟,大家欣然接受,觉得是另一种体会;别人敬给他的带过滤嘴的香烟,他当面把过滤嘴掐掉再抽,也无人计较。但在殡仪馆,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当大孝掏出香烟敬给殡仪馆工作人员时,本来还有说有笑的工作人员一愣,鄙夷的眼神一闪,随即将准备接烟的手迅速缩回,掏出带过滤嘴的烟递给大孝,客气道:“抽我的!抽我的!”
大孝知道对方嫌自己敬的烟档次低了,也不客气,接过烟,将过滤嘴掐掉,兀自点燃抽起来,看得工作人员目瞪口呆。
此后,再出门应酬,大孝就随身带着两包烟,一包不带过滤嘴的自己人抽,一包带过滤嘴的敬给外人抽。
女儿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谈了个对象。上门时给未来的岳父买了两条好烟,尽管听女朋友说她爸只抽不带过滤嘴的烟,他怎么好意思买这种烟呢?好烟要么送给别人抽了,要么被大孝掐掉过滤嘴慢慢抽掉了。
也许是长期抽烟和喝酒摧残了大孝的身体健康,退休没几年就病倒了,不久也追随他亲自送别的那些老干部去了。
大孝去世不久,有位老同志找到他妻子,说大孝生前曾找他借了几百元钱,看能不能替大孝还给他。
“不可能!不可能!大孝抽烟一直都是不带过滤嘴的,怎么可能在外面借钱呢?”大孝妻子一愣,当即嚷嚷开了。
也是,大孝两口子都是干警,生活很简朴,虽说他喜抽烟好喝酒,但抽的都是不带过滤嘴的低档烟,喝的都是几元钱一斤的散装酒,借钱干什么呢?
这位老同志见一下子也解释不清,只好闷闷不乐的走了。
陆陆续续又有老同志反映大孝生前找他们借过钱,数额都不大,又是熟人熟事,哪好意思催着还?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大孝经常往附近的县城跑,该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吧!”,旁边的人马上否定说:“不可能,他那个东西不行。”“你怎么知道他那个东西不行?”“我听他自己说的。”惹的大伙哈哈大笑。
有的说:“他该不是打牌输了吧?”“嗐,他打牌?他老婆打牌差不多,他只有酒喝多了看别人打牌的份!”
也有的说:“大孝为人和善,该不是做好事了吧!”
这个问题像谜一样困扰着大家。
几天后,老干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大孝战友的女儿写来的,感谢他这些年不断寄钱,帮助她圆满完成了学业。
每当祭奠大孝时,亲人和同事们都精心准备几根不带过滤嘴的烟,恭恭敬敬摆放在遗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