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年前,曾游览过几回香山。虽然有香山红叶的美誉,但每每到了秋天,想着人潮涌动,也就没有再去过。后来读了史料,才知道碧云寺就在香山脚下,古刹极幽而建筑富丽,而我前去,却从未到过。又读周作人的文章,一百多年前,周氏曾在碧云寺暂居养病半年之久,且在此作了文章《山中杂信》六篇和《西山小品》两篇。这就令我有了去碧云寺看看的念头,但得到的消息,却是闭门修缮的通告。这回又得知开放,且赶上假期,便坐地铁西郊线前去。地铁西郊线从海淀巴沟出发,一路经颐和园、茶棚、万安、植物园,最后到香山,十分方便。西郊线几乎不走地下,而是奔驰在山郊野外,可一路欣赏风景。出车站,到一棵松路,向西北方向,往香山北门而去,一般游客在此多是到西南方向的香山东门,碧云寺往往错过。香山北门与碧云寺入口正对,此回则是先游后者,一则是从未去过,二则若先爬香山,下山后难免疲累,游兴便是全无了。入碧云寺,即过一桥,桥下有流水,四周山树绿荫,颇有古意。《长安可游记》说:“出香山,策马东行,转而西北,即碧云寺。寺门有石狮二,雕镂绝工。钟楼西石刻蛟形,泉从口涌,泠泠泻沟中,出寺而纳于涧。”数百年过去,古人记载的石狮、钟楼、石刻以及山涧溪流,旧貌犹存。
我读周作人的《山中杂信》,碧云寺僧人不少,香客与游人纷扰。周氏租住在寺中的般若堂,但此回寻觅一番,终未能见。当时碧云寺的部分僧舍对外出租,鲁迅为二弟租住了其中三间,作为养病之地。虽地处风景胜地,但周作人对于游览西山似乎并不感兴趣,租住半年时间,仅出游一次,也无记述。在碧云寺,养病之余,他读书看报,偶写文章。读其文章可知,碧云寺虽曾宏丽,亦对游客开放,但当时已颓败,卫生尤为糟糕。文章写到的塔院,乃是碧云寺的代表性建筑金刚宝座塔,有台阶可以攀登而上,如今不对外开放。提到的另一个地方为水泉院,在塔院的东侧,也是最有意境的一处,很有些江南园林的味道。《珂雪斋集》有记:“碧云刹后有泉从石罅出,有声,石壁色甚古,亭曰听水佳处。泉绕亭而出,流于小池,种白莲百本。塘前种竹嫩绿有致,竹旁有银杏二株,阴荫一亩。其左一洞若夏屋,泉复绕之而出,达于廊下。引于殿前为池,界以石梁,朱鱼泼剌,水脉隐见。至寺门迸入于溪。”现在看来,水泉院风貌犹在,只有少许变化,诸如听水佳处亭现无存,改为一座甚小的龙王庙,建于假山之上,未见雅致,且与古寺意境不合;左一的洞穴尚在,洞前建假山,山上设一六角小亭,名为“照碧”。
碧云寺的泉水,可谓一景,诸如山门前的深涧水溪,入门后的龙首喷泉,殿前的水池游鱼,水泉院的假山流水,真是各具妙趣。而我最感兴趣的是,以上所有这些水流,都是相通相连的。泉水从水泉院流出,经寺院小渠缓缓流动,进入殿前的池沼,然后再由龙首石刻喷出,最后进入山门前的深涧小溪。寺中有泉水,可谓得自然之助,不但景致清雅,而且也不会有下山挑水的难事了。对于碧云寺的泉水,《长安客话》有记:“历数百阶,登佛殿,殿前甃石为池,深丈许,水引自寺后石罅,喷薄入小渠,人以卓锡名之。寺僧导之过斋厨,绕长廊出殿两庑,左右折复汇于殿前石池,金鲫千头,上当临视焉。”《余文敏集》也有记:“碧云寺泉从山西壁螭首口中吐出,去渠尺许,微有飞沫。时雨初过,淙淙若琴筑。下注于渠,渠绕亭后,折而东南,又折而北。渠广尺余,越数步设一牐。亭前有沼可一亩,渠水注之,亦由螭口出。迄东南注垣下,过香积厨,又西南注殿前沼。”《长安可游记》则载:“左缘曲径,有卓锡泉,环庭际(见图四)鸣,中为广亭,右壁缀以文石,境之最幽者。”周作人在《山中杂信》中也写道:“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
周氏于1921年6月入住碧云寺,将近四年后,这里曾发生一件举世瞩目的事情。1925年4月2日,孙中山先生的灵柩由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送至碧云寺,在此停灵四年。待南京中山陵完工,才从此处启程,运至前门火车站,然后再一路南行,辗转至民国首都南京,安葬于紫金山南麓。孙中山先生的遗物则被放入金刚宝座,取名“孙总理衣冠冢”,作为祭拜之地。可惜此回不能登塔,也不能走近祭奠。
查《旧都文物略》,对此地有所介绍:“寺之胜处,在金刚宝座塔,塔仿印度式,白石为基,凡三层,上列石龛,顶建七塔,塔凡十级,建筑雕刻极其精妙。现为孙总理衣冠冢。”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对此塔有专门介绍,其中写道:“碧云寺塔在北平西山碧云寺。寺建于元,明代重修,塔则清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所建也。塔为金刚宝座式,形制与北平真觉寺明塔相似,但因地据山坡,且建于重层石台之上,故气魄较为雄壮。”对于此塔,梁思成认为所用石料为西山汉白玉石,雕工至为精巧。在1949年编制的《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中,他将此塔列目,且标注为重要保护对象。梁思成曾专程到碧云寺考察,绘有此塔的立面图和平面图,可以直观地了解其造型艺术,也算对未能近距离欣赏此塔的人的一个弥补。
碧云寺以古塔闻名,以泉流不息倍显灵秀,又以孙中山先生衣冠冢而为世人敬重。此外,碧云寺还有一处胜迹,为罗汉堂,有508尊木雕罗汉像分列其中,蔚为壮观,堪称大型群像雕塑之瑰宝。我到过杭州灵隐寺两次,深被寺中的五百罗汉所震慑;后来又去戒台寺,也有五百罗汉;这次到碧云寺,再见五百罗汉,深感古人想象力之丰富,雕塑艺术之精湛。上次访灵隐寺,同行者告知,可心中默念一个数字,然后按照此数字依次去寻找,找到的罗汉将是自己的面目。当时听后,一笑了之。这次在碧云寺的五百罗汉堂,见到堂前有介绍,乃是随意在一位罗汉前停留,然后按照自己的虚岁依次往后数,数到的罗汉,便是自己的面目。于是按照导览,找到了一位罗汉,再按照那个规则,数到了一位名为声响应尊者的罗汉。这位尊者头颅颇高,手持一卷,乃系弘扬佛法之尊者。据说佛陀说法音声有如空谷回音,绵延盘旋,经久不息,可振聋发聩,使听者豁然顿悟。这个解释,让我想到了读书立说之事,确有顿悟之感。后来想想,五百位罗汉,乃是五百种人间面目,也是五百种人生业绩,能找到自己的某些影子,其实也是不难的。此虽可看作是一种游戏,但背后其实更是人们的一种朴素心愿。
周作人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但他对佛教文化亦甚感兴趣,在碧云寺期间,多有购佛教典籍和读佛经的记载。周氏对于佛经更多是文学上的兴趣,1937年春天,他拟在北京大学开设一门《佛典文学》课程,后因战事突起而未能开设。对于佛教的教化作用,周氏其实并不以为然,《山中杂信》记述寺院遗迹的笔墨甚少,而对于其间的见闻叙述颇详,且常能从中读出一个现代启蒙者的冷眼。碧云寺在清代颇受帝王重视,乾隆的御制碑诗很多。对于这些帝王诗,周作人说他感觉都不大高明,甚至有几首读后,很为败兴。不过,我读其中的几篇诗文,觉得有些词句尚可,例如御制碑文中的开篇几句:“西山佛寺累百,惟碧云寺以宏丽著称,而境亦殊胜。岩壑高下,台殿因依,竹树参差,泉流经络。学人潇洒安禅,殆无有逾于此也。”再如《御制碧云寺晓起诗》,其中的“山中晓起听蝉鸣,遥对峰岑霁色清”二句,读来颇有几分禅意。当然我的古诗文修养和周氏不能比,我的这些体会怕难免被方家笑话吧。